青兕,青色的犀牛,體重千斤,頭生獨角,毛色純青,是忠義、勇猛、智慧、靈敏的象征。傳說,楚懷王入山射獵,生怕射中青兕,因為射之者三月內必死。又傳說,辛棄疾是青兕所化,在他生前身后,有多個奇異事件見諸史傳和私家著作。
南宋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率兵大舉南侵,欲看花洛陽、立馬吳山。此時金國大亂,完顏雍在北方稱帝,完顏亮更欲掃平江南,再回師殺完顏雍。不料為虞允文所敗,又在瓜州渡被其部下所殺。金兵退回北方,國中嚴重內訌,中原淪陷區的英雄豪杰趁勢揭竿反金。起義軍大者連城邑,小者保山澤。受祖父愛國精神深刻影響,二十二歲的辛棄疾也在故鄉濟南府歷城縣豎起旗幟,聚集了兩千義軍。后來他主動接受山東起義軍領袖、自封天平軍節度使耿京節制,在其麾下任掌書記,并力勸耿京歸附南宋。其間,與辛棄疾交好的僧人義端叛變,盜竊帥印投奔金國,耿京大怒,欲殺辛棄疾。辛棄疾請求以三日為期,追還帥印。他料定義端必定直奔金人帥帳,于是邀截于半途,將其一刀斬于馬下。《宋史》本傳說,義端臨死向辛棄疾討饒:“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
咸淳七年(1271),辛棄疾下世已經六十四年,館閣校勘謝枋得因公來到信州鉛山縣,專程到辛棄疾墓前和祠堂中展拜,當晚住在祠堂邊的寺廟里。從黃昏一直到三更,他和寺廟中的數十名僧客,聽見有悲憤怨恨的呼號之聲,在祠堂和寺廟里回旋。更奇怪的是,這聲音越接近謝枋得的臥室,就越凄涼,也越清晰。謝枋得認為是辛棄疾的英魂在疾呼,于是連夜作了一篇《祭辛稼軒先生墓記》。祭文中有“公有英雄之才,忠義之心,剛大之氣,所學皆圣賢之事……六十年呼于祠堂者,其意有所托乎?枋得倘見君父,當披肝瀝膽以雪公之冤,復官、還職、恤典、易名、錄后、改正文傳、立墓道碑,皆仁厚之朝所易行者。然后錄公言行于書史,昭明萬世,以為忠臣義士有大節者之勸”等語。《宋史》本傳載,謝枋得秉燭作祭文,文章剛剛寫成,呼聲就消失了。《祭辛稼軒先生墓記》:“一寺數十人,驚以為神。”又說,“昔公遇仙,以公真相乃青兕也。”
辛棄疾自山東南下,仕于宋,一生堅決抗金,立志收復中原,仕途三起三落,放廢期間幽居信州帶湖和瓢泉,前后二十年。謝枋得是瓢泉所在地信州弋陽人,其伯父謝征明是辛棄疾的門生。五歲時,謝枋得從謝征明口中聽說了辛棄疾的英雄事跡,從此成為辛棄疾的忠實膜拜者。十六歲,他讀辛棄疾《美芹十論》《九論》《論阻江為險須藉兩淮疏》《議練民兵守淮疏》《論荊襄上流為東南重地疏》等奏章,更加欽服,認為辛棄疾是西漢衛青、霍去病一類人物。他筆下的靈異事件,未必是故弄玄虛,當是風聲和心理作用使然。
而遇仙,青兕化身,顯然無稽。但辛棄疾確有青兕般的智慧神勇。
二十三歲那年,辛棄疾和諸軍都督提領賈瑞受耿京之命,奉表歸宋,從淪陷金人之手的山東,來到江南朝見高宗。高宗勞師于建康(今南京),正式任命耿京為天平軍節度使,知東平府兼節制京東、河北路忠義兵馬。完成使命后,辛棄疾帶著詔書回去復命,抵達海州,得知張安國和邵進叛變,已將耿京殺害,并率眾投降金國。辛棄疾義憤填膺,與隨從商量道:“我緣主帥來歸朝,不期事變,何以復命?”眾人俯首唯唯。于是,他與統制王世隆率領忠義之士五十余人,用計突破重重防衛,進入駐兵數萬的金兵營帳。其時,張安國正與金兵將領酣飲,辛棄疾于席上親手將其擒拿,綁起手腳扔到馬上,趁金兵尚未反應過來迅速撤離,一路直奔臨安,獻給高宗。高宗下令將張安國斬首于鬧市。
于萬軍之中生擒叛徒,辛棄疾一戰成名,威震八方,高宗除辛棄疾江陰簽判。晚年隱居信州,辛棄疾憶起這段往事,感憤朝廷對金國一味妥協退讓,自己以氣節自負,以功名自許,卻一再遭讒被黜,有志難酬,作《鷓鴣天》詞: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英雄老矣,壯懷依舊,心心念念的,仍然是淪陷敵國的中原,仍然是國家大仇未報,奇恥未雪。此時,南宋半壁江山日益板蕩,殘山剩水毫無氣象,朝中君臣卻沉湎于暫時的華侈與溫柔,一個個甘心做了江南富家翁。他們把國家的恥辱和仇恨拋之腦后,對辛棄疾等仁人志士恢復中原的妙策一再視而不見。吳鉤漸朽,雕弓蒙塵,整頓乾坤的宏大理想化為烏有,當年橫刀躍馬的烈士,成了種樹學稼的山中老農,長久做了避世之人。
這不是辛棄疾一個人的千古悲涼。
人生十六七,情芽初萌,我從鄰家借得一本《宋詞選》。除夕,窗外飛雪漫天松竹粉白,我擁爐呵凍,用仿宋體一筆一畫逐首抄錄。詞多傷春,情致纏綿悱惻,正合了無限繾綣的少年心事,似乎那些句子是專門為自己寫的。詞選中有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我恭敬抄寫不算,還在“脈脈此情誰訴”“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這些句子下面,用濃墨加上著重號。對于這首詞,我當年完全當作幽怨艷詞來理解,不懂得辛棄疾寄慨遙深,也不明白他當時處境的兇險。
此詞作于淳熙六年(1179)。詞前小序云:“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謝枋得箋注《唐絕句選》,卷二說:“辛稼軒中年被劾,凡一十六章,不堪讒險,遂賦《摸魚兒》云云。”是年三月,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辛棄疾,改官湖北轉運副使,秋天又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撫使。比之與他同時代且一樣志在恢復的陸游,他的官位要高多了,官運也似乎要亨通許多。何況,他是一個“歸正人”,身份尷尬。歸正人這個詞,是右相史浩發明的,意思是投歸正統的人,專指從中原淪陷區南下投奔而來者,含輕蔑、歧視之意。
一個歸正人,連續擔任江西、湖北、湖南三路的方面大員,朝廷待辛棄疾貌似不薄。但事實上,朝廷對他是既用且防的。他本是名將,卻從不讓他掌兵,任職之處也都遠離抗金前線。他有經綸天下之才,統一國家之志,卻從未進入過樞府權力核心。南下以來,他一直受到朝臣的妒忌、排擠和詆毀。其原因大致有二:其一,他屢次平叛、救災有功,治理地方也成績卓著,年紀輕輕驟然位躋通顯,為南宋士大夫所不喜。其二,他一貫反對與金人媾和,堅決主張抗金,好談天下大略,遇事敢擔當,性格又剛直,與朝廷柔靡泄沓之風尤其不相容。
辛棄疾深知自己不容于世,處在危險的境況之中。這一年,在給孝宗的《淳熙己亥論盜賊札子》中,他寫道:“陛下付臣以按察之權,責臣以澄清之任,封部之內,吏有貪濁,職所當問,其敢廢曠,以負恩遇?自今貪濁之吏,臣當不畏強御,次第按奏,以俟明憲。但臣生平則剛拙自信,年來不為眾人所容,顧恐言未脫口而禍不旋踵,使他日任陛下遠方耳目之寄者,指臣為戒,不敢按吏,以養成盜賊之禍,為可慮耳。”孝宗即位之初,銳意振作國運,但受到太上皇和左相湯思退的掣肘,又歷經隆興元年(1163年)的符離之敗后,一下子畏懦起來,北伐之志全然蕩滅。他愛辛棄疾的文武全才,敬辛棄疾的報國之心,卻不能大用,將辛棄疾《美芹十論》等奏疏提出的防御、反攻之策束之高閣。
匹馬南渡,孤危一身,屢遭讒言詆毀,辛棄疾此時的心境十分抑郁,只好借歌詞來排解痛苦。《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詞里的“畫檐蛛網”,指進讒者百般羅織罪名陷害自己。“盡日惹飛絮”,指被讒言中傷。“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以漢武帝時被冷落的皇后陳阿嬌自比,明言被人嫉妒。“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正告小人不要猖狂得意,好日子即將到頭。“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則暗指宋家國勢危殆,如日將落。此詞詞氣飛舞,沉郁跌宕,詞意怨而怒。據說,孝宗讀到后很是不悅,但也沒有降罪。
淳熙八年(1181),朝廷再次任命辛棄疾知隆興府兼江西安撫使,這是他第三次到江西為官。在江西、湖北、湖南之間頻繁調動,并非孝宗和執政大臣著意歷練辛棄疾,以便日后委以軍國重任,而是因為歧視和忌妒辛棄疾的人越來越多,彈劾他的奏章如柳絮紛飛,朝廷不得不限制辛棄疾的進用,將他挪來挪去。再者,兩宋以唐末和五代亂局為懲戒,重文抑武,生怕地方官任職過久不好控制,辛棄疾又是威震天下的名將,所至之處,積極組建和訓練地方軍隊,為抗擊金國做準備,更是重點防范的對象。
辛棄疾深知個中奧竅,沮喪灰心之余,也強烈預感自己離落職已經不遠。在《最高樓·吾衰矣》的序言里,他說:“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未置止我,賦此罵之。”詞中則言:“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因而這次一到江西,他就在信州帶湖邊擇地建造房屋,置辦田產,為退隱林下做準備。在唱和右相洪適的詞《滿庭芳》中,他寫道:“癡兒。公事了,吳蠶纏繞,自吐余絲。幸一枝粗穩,三徑新治。且約湖邊風月,功名事、欲使誰知。”詞中的“三徑”系用典,指代歸隱者的家園。三徑新治,意即著手建設帶湖新居。
江東望鎮上饒,古稱信州、廣信,位于信江上游,有山水之勝、舟車之便、魚米之利,地理位置顯要,離都城臨安(今杭州)也不遠,所以當時偏安江左的士大夫樂意在這里居住。南宋葉適《徐斯遠文集序》:“初渡江時,上饒號稱賢俊所聚,義理之宅,如漢許下、晉會稽。”元末明初危素《廣信文獻錄序》:“宋室南遷,中原邦家多僑寓于此,而士習益盛。”帶湖則在信州郡治以北一里處的靈山門外,是一個狹長的帶形湖泊,洪邁《稼軒記》所謂“三面傅城,前枕澄湖如寶帶”。
辛棄疾卜居帶湖,不是一時興起,起念或許早在淳熙二年(1175)提點江西刑獄之時。近年來朝中臺諫官對他的交章攻擊,讓他時刻感到危懼,堅定了他歸隱此地的念頭。《菩薩蠻》:
稼軒日向兒曹說,帶湖買得新風月。頭白早歸來,種花花已開。" 功名渾是錯,更莫思量著。見說小樓東,好山千萬重。
他又在《滿庭芳·柳外尋春》中說:“明日五湖佳興,扁舟去,一笑誰知?溪堂好,且拼一醉,倚杖讀韓碑。”他屢屢警告自己,莫要貪戀爵位,當適時急流勇退,及早抽身。
帶湖新居占地一百七十畝,原是一片廢沼荒丘。辛棄疾將它買下來,親自主持規劃設計,畫出圖紙,施工則由家人帶領工匠完成。辛棄疾之前知滁州時,曾建奠枕樓、繁雄館,后來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又建秋風亭,顯然工于園林營造之事。他重視農業,為九個兒子取名,其中八個兒子的名字與禾有關。他曾說:“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北方之人,養生之具不求于人,是以無甚富甚貧之家。南方多末作以病農,而兼并之患興,貧富斯不侔矣。”所以新居的設計理念,是高處建堂筑室,低處辟田開園。亭臺樓閣之外,另開墾了一片稻田,稻田上方是書齋稼軒。他計劃歸隱后過晴耕雨讀的日子。
帶湖新居動工于春天,秋天時初步建成。主體建筑即將完工時,家人專程趕到豫章(今南昌)來報喜,并請一家之主作一篇上梁文。辛棄疾《新居上梁文》說:“百萬買宅,千萬買鄰,人生孰若安居之樂?一年種谷,十年種木,君子常有靜退之心。久矣倦游,茲焉卜筑。”又寫新居景致和想象中的隱居之樂,“青山屋上,古木千章;白水田頭,新荷十頃。亦將東阡西陌,混漁樵以交歡;稚子佳人,共團欒而一笑。夢寐少年之鞍馬,沉酣古人之詩書。雖云富貴逼人,自覺林泉邀我。”
辛棄疾又請洪邁為新居寫一篇文章。洪邁依據辛棄疾提供的圖紙和描述,作《稼軒記》,詳說帶湖新居的地理位置、風水風貌、縱橫大小、四周岡阜、主要建筑等。并盛稱辛棄疾智勇忠義,比之三國周瑜、東晉謝安,對他的處境深表理解和同情:“使遭事會之來,挈中原還職方氏,彼周公瑾、謝安石事業,侯固饒為之。此志未償,因自詭放浪林泉,從老農學稼,無亦大不可歟?”
按《稼軒記》和辛棄疾詩詞,帶湖新居規模較為宏大,主要建筑有稼軒、集山堂、婆娑堂、雪樓、植杖亭、信步亭、滌硯渚等等。書齋稼軒在諸多建構中最具象征意義,學稼之軒,明主人之志也。雪樓對外,為接待和宴飲賓客之所。集山樓對內,是家人居住的地方。婆娑堂為歌舞娛樂而設,婆娑,翩躚起舞之貌也。植杖亭放置農具,信步亭宜于散步時歇息,滌硯渚則是苑囿池沼。各建筑之間遍植花草竹木,西側又有一大片園林,名為西園。整個新居面朝帶湖,一望之間,浩水澄碧,紛紅駭綠,四時風色俱佳。
帶湖新居落成前一月,辛棄疾遭遇人生中第一次落職。歸隱帶湖之后,自號稼軒居士。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淳熙八年(1181)底,朝廷除辛棄疾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尚未赴任,職務就被罷免。
這次落職,從表面上看,是監察御史王藺上表彈劾辛棄疾濫用錢、好殺人。《宋史》本傳:“臺臣王藺劾其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罷免制詞則綜合了諸多臺諫官此前對他的彈劾。
制詞出自中書舍人崔敦詩之手,其《西垣類稿》卷二,收《辛棄疾落職罷新任制》。制詞說:“淫風殉貨,義存商訓之明;酷吏知名,事非漢朝之美。豈意公平之世,叨聞殘黷之稱。罪既發舒,理難容貸。爾乘時自奮,慕義來歸,固嘗推以誠心,亦既委以方面。曾微報效,遽暴過愆。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于誅艾,視赤子猶草菅。憑陵上司,締結同類。憤形中外之士,怨積江湖之民。”由此觀之,朝廷是借御史和諫官之手,將辛棄疾一腳踢了出去。
制詞對辛棄疾的斥責是相當嚴厲的:殘暴好殺,貪污公財,凌越上司,結黨營私,以至士憤民怨,哪一條都罪不容赦。其實這些罪名多是不實之詞,是打擊和放黜辛棄疾的借口。說辛棄疾貪瀆殉貨,卻找不到任何證據。說辛棄疾在湖南任上草菅人命,殺人如麻,實際上是他請示孝宗同意,殺掉了一批殘害百姓的酷吏。孝宗曾明令辛棄疾:“今已除卿帥湖南,宜體此意,行其所知,無憚豪強之吏。”(清畢沅《續資治通鑒》)說辛棄疾浪費資財,用錢如泥沙,其實是他組建飛虎軍,用于防范叛亂,并為北伐中原儲備軍馬。說辛棄疾奸貪兇暴,虐害田里,百姓對他怨聲載道,更是污蔑。他初到湖南上任,百姓遮道訴冤;任期內整頓吏治、革除陋習、薦舉人才、興修水利、創建學校,深得百姓擁戴。
孝宗棄用辛棄疾,骨子里應當是擔心辛棄疾坐大,將來尾大不掉。當初,辛棄疾上疏請求在湖南組建和訓練飛虎軍,朝廷意見不一。參知政事周必大明確表示反對,認為辛棄疾過于“輕銳”,孝宗和宰相王淮卻原則上表示同意。飛虎軍招募馬步兵共計兩千五百人,又建造營柵和堡壘,置辦戰馬和鎧甲,花費巨大,超出了朝廷制度的限制。建造營柵期間,因人檢舉,言官彈劾他“聚斂”,孝宗發出御前金字牌(高宗曾用它催促岳飛班師),命辛棄疾立即停止營建。但辛棄疾性格剛毅,敢于任事,膽子比岳飛大多了。他偷偷藏起金字牌,督促部下在一個月內完成了工事。《宋史》本傳:“軍成,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事后他上表謝罪,附上圖紙,詳述本末,孝宗這才釋懷。但這件事在孝宗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一個連御前金字牌都敢視而不見的人,極難駕馭,豈能大用?所以飛虎軍組建不久,辛棄疾就被調離湖南,到江西赴任。
辛棄疾第一次落職,放廢十年,終孝宗之世,未再起用。
亂世出英雄。南宋不是“英雄無覓”(《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而是英雄“傾國無媒,入宮見妒”(《滿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韻》)。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中國古代品行高潔的士大夫,莫不遵從孔孟二夫子的這兩條教誨。辛棄疾南下仕宋已經二十年,起初,他把恢復中原的全部希望寄托于南宋朝廷,后來發現自己是可笑的理想主義者:建炎南渡之后,南宋君臣被金國打怕了,極度畏懼金人的鐵蹄。孝宗時代曾經北伐,遭遇符離之敗后,就像鴕鳥一樣把頭埋起來,再也不思振作。他們把中原和淪陷區的人民置之腦后,只顧茍且偷生,貪圖眼前的利益和享樂。假如金兵再次南下,他們大不了和高宗一樣,從臨安逃到海上,溜之乎也。他們不肯聽從有識之士的建議,把首都遷到建康,為進取中原早做謀劃,原因也正在此。眼見南宋局勢一蟹不如一蟹,士氣一天衰似一天,自己又不為朝廷所容,辛棄疾深感不如歸去。
歸去來兮。
初歸帶湖的辛棄疾,暫脫機阱,高臥北窗,作詞多首抒發退隱之樂。《水調歌頭·盟鷗》: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
這首詞無疑是辛棄疾的避世宣言:從今往后,與鷗鷺、白鶴、池魚、酒杯為朋,與青萍、翠藻、蒼苔、明月清風為侶。他決計以陶淵明為榜樣,安居山野,再也不問世事,且在諸多作品中以陶令自許。
可他畢竟不是陶淵明,做不到悠然采菊,怡然種豆。放廢之后,他以漢武帝時李廣也曾棄置不用來寬慰自己,《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他故作心態平和,《蘭陵王·賦一丘一壑》:“進亦樂,退亦樂。”但更多的詞作,顯明或隱晦地表達出憂讒畏譏、懷才不遇、壯志幻滅之苦。《念奴嬌·賦雨巖》:“休說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誰是我,非月非云非鶴。”《沁園春·老子平生》:“此心無有新冤,況抱甕、年來自灌園。但凄涼顧影,頻悲往事,殷勤對佛,欲問前因。卻怕青山,也妨賢路,休斗尊前見在身。”《水調歌頭·白日射金闕》:“笑吾廬,門掩草,徑封苔。未應兩手無用,要把蟹螯杯。說劍論詩余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水調歌頭·寄我五云字》:“短檠燈,長劍鋏,欲生苔。雕弓掛壁無用,照影落清杯。多病關心藥裹,小摘親鋤菜甲,老子政須哀。”八百四十年后的夏夜,我捧讀稼軒先生這些悲切憂憤的詞作,分明看見黃脆的故紙之上,血與淚如菖蒲之露,汩汩而出。
用庸碌而棄賢才,不是天要亡宋,而是南宋自取滅亡。
十年太長,雖有詩書詞酒美貌佳人做伴,樓榭池沼高丘深壑棲身,有綠野風煙養眼,澄湖碧水洗心,幽居的日子依然寂寞。幸好有新知舊雨常相往來,觥籌交錯之間詩詞酬唱,山水流連之中縱論古今,聊可遣送漫漫放黜生涯。居帶湖期間,與辛棄疾時相過從或書札問候的朋友,有韓元吉、陸九淵、陸游、朱熹、陳亮、洪適、湯邦彥、施師點、王佐、杜斿、劉過、鄭汝諧、嚴煥、傅自得諸人。十年之間,故交相繼零落殆盡,只剩下朱熹、陸游、劉過等寥寥幾個。
辛棄疾居帶湖期間,與友朋最著名的兩次會面,一次是與陳亮的鵝湖之會,一次是杜斿來晤。
陳亮字同甫,婺州永康(今浙江金華永康)人,當世著名思想家和詞人,創永康學派,以布衣之身五次上書,力主抗金,也因此兩次被陷害入獄。《宋史·陳亮傳》:“生而目光有芒,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論議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嘗考古人用兵成敗之跡,著《酌古論》。郡守周葵得之,相與論難,奇之,曰:他日國士也。”淳熙十五年(1188)冬,陳亮從婺州來到信州,本意是想與朱熹、辛棄疾在鉛山縣會面,共論恢復之事。其時,朱熹住在崇安,其地與鉛山相接,辛棄疾在鉛山瓢泉養病。三人之前約定,在鉛山以南四十里的紫溪相會。但朱熹不知何故竟然爽約。
前一年,辛棄疾在離帶湖百里之外的鉛山縣,買下瓢泉,著手建設瓢泉莊園。秋水草堂最先建成,此后他經常來這里小住。瓢泉附近群山錯落,主峰名鵝湖,山下有鵝湖寺。鵝湖在鉛山縣南十五里,是朱熹和陸九齡、陸九淵兄弟的論學之地。淳熙二年(1175)六月,經呂祖謙邀約,朱、陸等人曾在鵝湖相會,就理學和心學展開激烈的哲學辯論,這就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著名的鵝湖之會。住在瓢泉時,辛棄疾經常和朋友去鵝湖寺游憩。
陳亮在瓢泉逗留十天,與辛棄疾游鵝湖之清蔭,極論恢復,酌瓢泉之清水,長歌互答。這次的辛、陳相會,被世人稱為第二次鵝湖之會。這是辛棄疾和陳亮首次見面,話頭多合,十分投緣。
陳亮離開瓢泉后,辛棄疾思之至切,第二天竟然帶病騎上快馬,冒著大雪去追趕,到了一個叫鷺鷥林的地方,因雪大路滑才怏怏回返。半夜,投宿在吳氏人家,聽見鄰人吹笛,樂曲十分悲傷,辛棄疾作《賀新郎》以寄意。詞中慨嘆:“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前一句,暗指宋家國勢阽危;后一句,指陳亮和自己。五天后,陳亮來信索求新作,辛棄疾將這首詞寄去。陳亮很快寄來和詞,辛棄疾再次酬答,陳亮復又唱和。他們的這幾首酬唱詞作,主旨落在“補天裂”三個字,意思是北伐中原,統一南北。
陳亮來訪后不久,婺州蘭溪人杜斿,也慕名從家鄉趕來相見。杜斿字叔高,長于《楚辭》之學,曾問道于朱熹,也是堅定的主戰派。二人在信州盤桓多日,飲酒賦詩,談時論世。分別時,辛棄疾作《上西平》詞相送,稱贊杜斿的人品、詩才和豪氣:“尊如海,人如玉,詩如錦,筆如神。”表達希望重聚之意,“何時重與細論文。”在贈予杜斿的另一首《賀新郎》中,辛棄疾以薄命佳人自比:“自昔佳人多薄命,對古來、一片傷心月。”指責朝中大臣如同東晉的王衍(字夷甫),不務實政,祖尚清談,誤國誤民,“嘆夷甫諸人清絕。”卒章悲嘆“南共北,正分裂”。
隱居期間,辛棄疾與朱熹頻繁交游。朱、辛二人已相識多年,相互仰慕。朱熹《答辛幼安啟》盛贊辛棄疾:“卓犖奇才,疏通遠識,經綸事業,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戲文章,亦膾炙士林之口。”杜斿訪問辛棄疾后,朱熹在給杜斿的書信中說:“辛丈相會想極款曲。今日如此人物,豈可易得。”辛棄疾則稱朱熹為帝王師,《壽朱晦翁》詩云:“先心坐使鬼神狀,一笑能回宇宙春。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
辛棄疾居信州前后二十年,與朱熹的會面,有明確記載的共四次,分別是淳熙八年(1181)的帶湖之會,淳熙九年(1182)的南巖之會,淳熙十五年(1188)的瓢泉之會,慶元六年(1200)的武夷山之會。
豪杰惜豪杰。有三五知己,人間不至于太寂寞。尤其對于一個懷抱宏才大略,胸存補天雄志,卻在鼎盛之年被長久放黜的人。
紹熙二年(1191),也即孝宗禪位于光宗的第二年,福建農民起義頻繁爆發,聲勢浩大,當地諸多官員因“捕盜不力”被處分,仍無濟于事。冬天,朝廷想起數次平叛有功的辛棄疾,下詔起用,除提點福建刑獄,代理福建安撫使。
接到起復詔命,已經放廢十年的辛棄疾非但沒有喜形于色,反而怏怏不樂,遲遲不肯赴任。他并非甘心幽居終老,而是志不在此。他的心愿是引兵北上,統一中原,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但報國之途行路難,朝廷反其意而行之,仍然讓其南下,在遠離前線的福建為官。顯然,朝廷對他依舊既用且防。
第二年春,辛棄疾萬分不情愿地告別瓢泉,去福州赴任。在《浣溪沙·細聽春山杜宇啼》中,他嘲笑自己就像南朝孔稚珪《北山移文》中的假隱士,貪戀功名,一召即起,愧對陶淵明、鄭樸這樣的真隱士:“對鄭子真巖石臥,趁陶元亮菊花期。而今堪誦北山移。”
抵達福州不久,他更加懊悔復出。《山花子·三山戲作》:
記得瓢泉快活時,長年耽酒更吟詩。驀地捉將來斷送,老頭皮。繞屋人扶行不得,閑窗學得鷓鴣啼。卻有杜鵑能勸道:不如歸。
回憶起幽隱瓢泉的閑適時光,和臨行前杜鵑聲聲告誡“行不得也哥哥”“不如歸去”,他想,這回恐怕要將老命斷送了。此詞忠實反映了他內心的雙重痛苦:請纓無路,出山無奈。
杜鵑于稼軒,真是知己。
帥閩雖然非其所愿,辛棄疾還是恪守職責,努力為朝廷和百姓做事。其時,朱熹在建陽考亭閑居,辛棄疾經常問政于朱熹。朱熹針對辛棄疾馭下過嚴、寬民不足的缺陷,贈他十二個字:“臨民以寬,待士以禮,馭吏以嚴。”又為辛棄疾的書齋題了兩幅字,一為“克己復禮”,一為“夙興夜寐”。
辛棄疾完全接受這些忠告。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深入調查民生疾苦,上《論經界鈔鹽札子》,論述漳、泉、汀這三個州經界(土地的分界)、鈔鹽(官鹽只能在指定區域銷售)的利害,以及官吏和豪強對人民的壓榨和盤剝,反對土地兼并,力推鈔法。朝廷很快批復,準予施行,但由于朝中重臣和地方豪紳多方阻撓,這些抑強扶弱的利民政策最終夭折。
紹熙四年(1193)春,光宗召見辛棄疾。赴臨安覲見之前,罷職家居的原給事中陳端仁設宴餞行,辛棄疾趁著酒意,于席上作《水調歌頭·壬子三山被召陳端仁給事飲餞席上作》。詞中說:“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又說,“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意思是無意仕進,想回信州養老。
面君時,辛棄疾上《論荊襄上流為東南重地疏》,請求光宗重視荊襄上流防務。他說,歷史上的南北之分,北兵南下,由兩淮渡江,不敗則死;但由上流而下江,其事必成。所以荊襄上流是東南重地,應當加強守備。他的建議未得到光宗重視。軟弱的南宋朝廷認為,加強荊襄上流防務會引起金國猜疑,金人可能以此為借口南下侵宋。后來,韓侂胄發動開禧北伐,荊襄防備極度空虛,一擊即潰,印證了辛棄疾的預判。
奏對之后,光宗留辛棄疾在朝中做了半年太府卿。當年秋,遷大理少卿,加集英殿修撰,除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再次來到福建。
在福建前后三年多期間,辛棄疾寬厚撫民,親決疑獄,釋放了眾多被冤入獄的囚犯。建備安庫,充實庫藏,儲備糧食,有效緩解了福建的糧荒。整頓州學,以禮待士,當地學風大盛。樓鑰評價他說:“養邁往之氣,日趨于平;晦精察之明,務歸于恕。”同時嚴刑處置為非作歹的官吏,屬下對他十分敬憚。真德秀《真西山集》說他:“歷威嚴,輕以文法繩下,官吏惴栗,惟恐奉教條不逮得譴。”
后期,辛棄疾又準備了一萬具盔甲,擬招募壯丁,組建和訓練軍隊。這一計劃因為朝廷猜忌,不了了之。這個時候,朝臣又開始了對他的新一波彈劾和攻擊。
紹熙五年(1194)七月,諫官黃艾率先彈劾辛棄疾,罪名是“嚴酷貪婪,奸贓狼藉”。辛棄疾因此被免去福建安撫使。九月,御史中丞謝深甫又彈劾辛棄疾“交結時相,敢為貪酷,雖已黜責,未快公論”。辛棄疾被降兩級,由集英殿修撰改為秘閣修撰。攻擊者仍不罷休,慶元元年(1195)八月,辛棄疾第二次被罷職,主管建寧府武夷山沖佑觀,放歸田里。這一年,他五十六歲。
從福州返回信州之前,他在《行香子·三山作》中說:“恨夜來風,夜來月,夜來云。”朝政至暗如漆夜,連風、月、云都讓他憎恨。
失意的英雄再次歸來,顏已蒼,發已花,而溪山依舊綠,鷗鷺依舊白。那些盟友紛紛飛來迎接,歡叫之聲又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愚忠。快到鉛山期思村,他作《柳梢青·三山歸途代白鷗見嘲》:
白鳥相迎,相憐相笑,滿面塵埃。華發蒼顏,去時曾勸,聞早歸來。""" 而今豈是高懷。為千里、莼羹計哉。好把移文,從今日日,讀取千回。
他提醒自己,要把《北山移文》放在案頭,每天讀一千遍,從此決然斷掉出山的念頭。并和友人約法三章,禁談功名之事。
回到瓢泉,他又作了一首《滿庭芳·西崦斜陽》。此詞下闋,寫自己在瓢泉頹然自放,以酒自遣:“無窮身外事,百年能幾,一醉都休。恨兒曹、抵死謂我心憂。況有溪山杖屨,阮籍輩、須我來游。還堪笑,機心早覺,海上有驚鷗。”詞中的兒曹指讒陷自己的人,驚鷗指驚惶不安的自己。他預料到,自己雖已罷職鄉居,但朝中那些政敵一定還會繼續攻訐。
果然,當年十月,御史何澹彈劾辛棄疾,罪名是“酷虐裒斂,掩帑藏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為之一空”。辛棄疾落秘閣修撰。接著,臺諫官又彈劾他“貪污恣橫,唯嗜殺戮。累遭白章,恬不少悛”。更有甚者,說辛棄疾“旦夕望端坐閩王殿”,也就是誣蔑他想做福建王,密謀造反。第二年九月,其主管沖佑觀的祠職也被剝奪。至此,辛棄疾各種職銜被褫奪干凈,如同一介白衣。
如此密集且刀刀致命的攻訐,自然是有主謀、有組織、有策劃的,欲置辛棄疾于死地。辛棄疾心如死灰,他對朝廷已經徹底絕望。
在《永遇樂·烈日秋霜》中,他曾以戲謔的語氣調侃自己的姓氏,“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搗殘椒桂堪吐。”忠肝義膽、一心為國的辛棄疾,因秉性剛烈辛辣,又力主抗金,一再忤逆朝中那一幫蠅營狗茍之輩,終生不見容于世。
大材不用,棄之如敝屣,江山板蕩,殘山剩水最終也歸入他人版圖。聽評書落淚,替古人擔憂。南宋已經亡國七百余年,深夜讀書至此,我為南宋子民痛,我為北方淪陷區百姓惜。
白發歸耕,辛棄疾這一次貶放,又是八年。
稼軒先生傳世詞作六百多首,其中二百二十五首作于瓢泉。隱居帶湖和瓢泉,是其歌詞創作的兩個高峰期。
瓢泉至今仍存,位于上饒市鉛山縣稼軒鄉橫坂村蔣家峒,在鉛山縣東二十五里,距上饒市五十五里。蔣家峒今有十數戶居民,均繞瓢泉而居,汲瓢泉而飲。此泉有二井,一如碓臼,一如水瓢,中間有人工溝漕相通,形制與古籍記載和宋人詩詞所詠無大差別。清同治版《鉛山縣志》:“泉為辛棄疾所得,因而名之。其一規圓如臼,其一規直如瓢。周圍皆石徑,廣四尺許,水從半山噴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其水澄渟可鑒。”也就是說,泉水從半山腰噴下來,先流入臼,經自然沉淀濾去泥沙后,再流入瓢,因而既清且靜。
第一次落職居帶湖時,辛棄疾曾經四處尋訪佳山水。淳熙十二年(1185),在鉛山縣奇獅村瓜山之下,訪得周氏泉。當時作《洞仙歌·訪泉于奇獅村得周氏泉為賦》:“飛流萬壑,共千巖爭秀。孤負平生弄泉手。”他依其形狀改名瓢泉,又改奇獅村為期思村。期思與奇獅諧音,也是向春秋時期的楚國令尹孫叔敖致敬。孫叔敖輔佐楚莊王,主持建設期思陂和芍陂等大型水利工程,成就了楚國霸業。又作《沁園春·有美人兮》,詞前小序:“期思舊呼奇獅,或云棋獅,皆非也。余考之荀卿書云:‘孫叔敖,期思之鄙人也。’期思屬弋陽郡,此地舊屬弋陽縣,雖古之弋陽期思,見之圖記者不同,然有弋陽則有期思也。橋壞復成,父老請余賦,作《沁園春》以證之。”
辛棄疾極愛瓢泉,在《水龍吟·題瓢泉》中稱贊其水質“繞齒冰霜,滿懷芳乳”。更愛瓢泉周遭風景。與信州城邊的帶湖相比,這里地處武夷山脈西北麓,丘壑盈虛,煙霏空翠,澗水西來,山水嫵媚可愛。初見瓢泉,他就有了在此地安居的想法。《洞仙歌·訪泉于奇獅村得周氏泉為賦》:“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淳熙十四年(1187),他買下瓢泉和四圍青山,著手經營瓢泉莊園,于慶元元年(1195)二度落職前竣工。第一次落職歸隱帶湖后期,他經常到瓢泉小住。自福建再次罷歸的第二年,帶湖新居被一把火焚毀,他于是把家搬到了瓢泉。
瓢泉莊園的主要建筑有秋水觀、停云堂、松菊堂等。與帶湖新居相比,瓢泉莊園的建筑相對要樸素簡單許多。
秋水觀又名秋水草堂,是瓢泉莊園最先完工的一座建筑,為聽泉觀水而建,也是辛棄疾讀書會客之所,功能近似帶湖新居的稼軒。堂側有瓢泉,堂前有清溪,名字取自《莊子·秋水篇》。辛棄疾《哨遍·秋水觀》詞云:“誰與齊萬物?莊周吾夢見之。正商略遺篇,翩然顧笑,空堂夢覺題秋水。”又說,“此堂之水幾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他的《祝英臺近·水縱橫》,寫的就是與賓客在秋水觀聽水。詞前小序:“與客飲瓢泉,客以泉聲喧靜為問。余醉,未及答。或以‘蟬噪林逾靜’代對,意甚美矣。翌日為賦此詞以褒之。”
停云堂建在瓜山之上,名字出自陶淵明《停云》詩。《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詞序:“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詞中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可知此堂是為登覽觀景、舒暢懷抱、思念親友而設。
松菊堂的名字也來自陶淵明。陶令《歸去來兮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辛棄疾《水調歌頭·賦松菊堂》:“淵明最愛菊,三徑也栽松。何人收拾,千載風味此山中。”松菊堂四周,遍植松菊等花木,不少是辛棄疾親手栽種。
此外,瓢泉莊園還有鶴鳴亭、池沼等配套建筑和設施。
十余年間,辛棄疾接連營造帶湖新居和瓢泉莊園,花費自然不菲。他家中還有眾多子女、妻妾、侍女、仆役,日用開銷也不小。臺諫官屢次彈劾他貪污,也是有原因的。但辛棄疾并未貪贓枉法,其經濟來源,除了優厚的俸祿(宋代高薪養廉,孝宗時代,官吏俸祿已經超過北宋鼎盛時期),還有帶湖和瓢泉兩處田產的田租,以及創辦書院和課徒的收入。宋室南渡之后,偏安久之,上自帝王將相下至州府官吏,漸漸以華侈相尚,甲第高門鑲金嵌玉,錦衣紈绔飫甘饜肥。相較之下,四次擔任州府長官兼安撫使的大員辛棄疾,其住宅在當時江南諸多富家中,只是中等。當然,比起罷職閑居山陰三山的好友陸游,他的家境要殷實多了。據說,他曾打算為陸游建造新舍,不過陸游沒有接受。
自五十六歲二度落職,到六十四歲再次起復,這八年間,除了偶爾外出旅行訪友,辛棄疾一直在瓢泉安住。他此間的田園隱士生活,表面看起來,比帶湖時期更為閑適瀟灑。讀老莊,研佛經,攻長短句,種樹蒔花灌園,與士大夫和學子縱情山水放懷酒杯,這些是他的主要生活內容。但他的很多作品寫到痛飲、酣醉、憂愁、長嘆、怨恨,可知內心時常憤懣痛苦。《浪淘沙·山寺夜半聞鐘》:“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水調歌頭·即席和金華杜仲高韻》:“萬事一杯酒,長嘆復長歌。”《西江月·遣興》:“醉里且貪歡笑。”《丑奴兒·近來愁似天來大》:“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蘭陵王·恨之極》:“恨之極,恨極銷磨不得。”他的恨和愁,是自身放廢之恨、幽居之愁,更是國家偏安之恨、衰敗之愁。
慶元四年(1198),朝廷恢復了辛棄疾集英殿修撰之職,仍主管沖佑觀。這是權臣韓侂胄的主意。韓侂胄借助宮廷政變,扶寧宗登基,因擁立之功逐步掌控了朝政。他意欲收攬時望,拉攏主戰人士,策劃北伐,借此鞏固自己的權勢和地位。辛棄疾不喜歡韓侂胄,作《鷓鴣天·戊午拜復職奉祠之命》來回應:“老退何曾說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寬……此身忘世渾容易,使世相忘卻自難。”集英殿修撰和主管宮觀都非實職,支取俸祿,不用赴任,所以辛棄疾仍然避世瓢泉。
慶元六年(1200)三月,朱熹在武夷山中逝世。韓侂胄向來痛恨朱熹,稱其學說為“偽學”,發動長達六年的“慶元黨禁”,列朱熹等五十九人入“偽黨”名單,禁止其學說。此時黨禁正嚴,韓侂胄下令禁止吊唁朱熹。辛棄疾無視禁令,親往武夷山祭奠。祭文稱道朱熹:“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辛棄疾本是出將入相之才,如謝枋得《祭辛稼軒先生墓記》所言,若是生在宋初太祖、太宗時代,“必旬日取宰相”。如今卻長期廢居深山,研究栽花種樹,“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英雄已老,壯志未酬,誰能理解辛稼軒的滿腹辛酸?
瓢泉澄澈,瓜山無言,唯有門前溪澗叮咚復叮咚。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嘉泰三年(1203)六月,太師韓侂胄定議伐金前一年,朝廷第三次起用辛棄疾,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雖然看不慣韓侂胄專權,但辛棄疾認為這是自己實現宏愿的最后機會,因而立即赴任。是年他六十四歲。
不久,寧宗召其入朝覲見。到臨安之前,他專程到山陰看望陸游,共論抗金大業。他們都是堅定的主戰派,同時都認為北伐要做好充足準備,等待最佳時機,切不可魯莽行事,否則就是誤國誤民。臨別,陸游賦長詩《送辛幼安殿撰造朝》相贈,勸辛棄疾放下與政敵的舊怨,攜手同心對抗金國;提醒他北伐大事一定要慎重,不可操之過急;同時告誡他要提防小人,以免再次被讒陷。
翌年正月面君時,在寧宗面前,辛棄疾表示贊同北伐,說金人必亂、金國必亡、北伐必勝。同時提出,應當把恢復重任交給元老大臣,北伐之前要做好充分的戰爭準備。寧宗很欣賞辛棄疾,加寶謨閣待制,提舉佑神觀,奉朝請。三月,令辛棄疾出知鎮江府,又賜其金帶,以示榮寵。
六十五歲高齡出守抗金重地,辛棄疾仍然慷慨激昂,收復中原之志依舊堅如磐石。《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在鎮江府任上,辛棄疾積極配合韓侂胄的北伐作戰計劃,出重金向北方淪陷區派出多路間諜,刺探敵情和虛實。他建議韓侂胄在淮河南北兩面分屯駐軍,作為進軍主力,且利于左右應援;在邊境招募兵丁加以訓練,因為這些人既熟悉地形又英勇善戰;在沿江各軍事要塞駐軍,壯大聲威。他還建議,北伐準備尚未完成,時機也未到來,要有足夠的耐心,千萬不能輕率。韓侂胄聽取了辛棄疾的部分意見,但他急于成就偉業,不愿備兵教士遷延時日。因此兩人之間的分歧越來越大,韓侂胄對辛棄疾越來越不滿意。辛棄疾預感這次北伐將以大敗告終,麋鹿將游于姑蘇之臺。
開禧元年(1205)六月,或許是韓侂胄指使,言官再次彈劾辛棄疾。這次的罪名,一是“謬舉”,也就是舉薦人才不當;二是“好色貪財,淫刑聚斂”。辛棄疾被降為朝散大夫、提舉沖佑觀,第三次免職還鄉。韓侂胄則于是年平章軍國事,總攬軍政大權。
第二年五月,南宋下詔伐金。不出辛棄疾所料,因發動不足,戰備不修,倉促興兵,南宋軍隊屢遭敗衄,全無斗志。此時,朝廷內部和議再起,有人密謀除掉韓侂胄。韓侂胄再次想起辛棄疾,加寶文閣待制,又進龍圖閣待制,知江陵府,召其到臨安議事。辛棄疾早已看透韓侂胄面目,鄙薄其為人,堅決不肯赴任。他把韓侂胄比作曹操,對知己說:“侂胄豈能用稼軒以立功名者乎?稼軒豈肯依侂胄以求富貴者乎?”
開禧三年(1207)秋,金國索取韓侂胄的頭顱,作為議和的條件,韓侂胄大怒,再次對金用兵。他請辛棄疾出山幫助自己,除兵部侍郎,遷樞密院都承旨,令其赴朝奏事。危難關頭,朝廷終于肯讓辛棄疾參與軍事決策。但這年八月,辛棄疾身染重病,此時已經臥床不起,只好上表請辭。
賢愚相去,算其間能幾。差以毫厘繆千里。細思量義利,舜跖之分,孳孳者,等是雞鳴而起。" 味甘終易壞,歲晚還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餉聚飛蚊,其響如雷,深自覺、昨非今是。羨安樂窩中泰和湯,更劇飲,無過半醺而已。
這首《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是辛棄疾的絕命詞。“昨非今是”一語,曾頻繁見于其舊日詞作,而今瀕死之際再作如是慨嘆,何其楚痛。
二十九歲時,辛棄疾通判建康府,曾作《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詞云:“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是辛詞中我最愛的一首,少年時曾多次書寫贈予他人,以為雖然詞意憂愁,辛棄疾筆下的自己,卻堪比蘇子筆下羽扇綸巾雄姿英發的周郎。李賀《南園》詩云:“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辛棄疾南下四十六年,矢志不渝收復中原,一年年看取弓刀,一遍遍把吳鉤看了,卻終生不能上陣殺敵,施展其安邦定國之才,最終赍志以歿。謝枋得《祭辛稼軒先生墓記》:“公沒,西北忠義始絕望,大仇必不復,大恥必不雪。”
開禧三年(1207)九月初十日,辛棄疾去世,得年六十八。逝前怒目疾呼:“殺賊!殺賊!殺賊!”聲震屋瓦,三呼而絕。
【責任編輯】王雪茜
儲勁松,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青年文學》《天涯》《山花》《雨花》等刊,著有《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與其他》《雪夜閑書》《草木樸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