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化事件的《啼笑因緣》

摘 要：20世紀30年代，小說《啼笑因緣》的成功迅速擴展至頗具吸引力的大眾傳媒電影中。影視改編引發影視公司的爭奪戰，在社會上掀起巨大輿論風潮，爆發相關真假電影版權的“雙胞案”，由此形成《啼笑因緣》在文化界引發的文化事件。這場文化事件不只是作家個人意志的產物，也是報刊編輯、作者與讀者等多重力量共同作用下的結果。在不同媒介的立體互動作用之下，《啼笑因緣》不斷被重塑，引發討論熱潮，推進“張恨水現象”的生成。

關鍵詞：《啼笑因緣》；電影改編；文化事件；“張恨水現象”

中圖分類號：J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4）03-0030-08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4.03.004

作為“中國現代通俗小說史上的集大成作家”［1］，張恨水的小說《啼笑因緣》自20世紀30年代初問世后，一度熱銷，引起社會各階層的廣泛關注與討論。同時，小說在當時迅速被改編為影視作品，受到觀眾的熱烈追捧，提高了《啼笑因緣》的受關注度。小說與電影作為這一時期頗受歡迎的兩類大眾文娛產品，《啼笑因緣》在這兩個領域皆引發廣泛關注，并成為受社會矚目的文化事件。關于這一文化事件，目前的研究主要基于小說視角論述小說所引發的文化事件。但對影視領域的《啼笑因緣》緣何能引發相關文化事件，并從跨媒介視角對當時不同媒介間的內外互動如何將《啼笑因緣》推向萬人矚目的地位從而引發“張恨水現象”的生成，則有待加深與拓展。①

事實上，就《啼笑因緣》的影視改編來說，并不只是文學作品向影視作品的轉化，而是構成一種文化事件。從跨媒介視角考察，《啼笑因緣》引發的巨大社會影響力還與這部小說及其影視改編之間的內外互動有重要關聯。因此，通過考察《啼笑因緣》在小說與電影領域導致的傳播熱潮如何將其塑造成當時備受關注的文化事件，并在此基礎上從跨媒介視角討論當時不同媒介間的互動如何讓《啼笑因緣》贏得社會面的極大關注，并導致“張恨水現象”的產生，將有助于學界從更寬廣的視角去理解20世紀30年代出現的“《啼笑因緣》熱“與“張恨水熱”現象，對理解其他文學、電影現象的生成也有一定意義。

一、小說《啼笑因緣》：“上海的一個文化事件”

張恨水多數作品為大眾所熟知，但《啼笑因緣》是其諸多小說中最為暢銷的一部。小說的故事原型是20世紀20年代，在京城發生的一起轟動全城的軍閥強搶歌女案。北洋軍閥田旅長因垂涎大鼓書藝人高翠蘭的美色，強行將其擄走。高氏父母因不滿“搖錢樹”被搶走，而向田旅長索要高額禮金，田旅長拒絕，雙方陷入僵局。緊急時刻，高翠蘭的義父門覺夫（時任《世界日報》記者）與張恨水商討營救方案，最終高翠蘭被營救，田旅長被判刑。在這一案件中，張恨水既是旁觀者，又作為當事人親歷了案件始末，獲得了第一手案件資料。這個真實事件為張恨水提供了創作素材，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

上?！缎侣剤蟆犯笨犊旎盍帧窂?930年3月17日至11月30日連載《啼笑因緣》。張恨水曾提到，這部小說前后已超過20版，是其最為暢銷的小說。［2］44-45小說的超高銷量反映出它在當時的社會層面所引起的巨大關注，以致街頭巷尾的話題中心離不開它，百姓“說起張恨水，就聯想到《啼笑因緣》”［2］44-45。魯迅曾提及其母親曾三次要他代買張恨水的小說，“定價雖貴，但托熟人去買，可以對折”［3］。乃至1931年被學者王德威稱為“張恨水年”，因當時還在連載的《啼笑因緣》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悲歡離合牽動著街頭“無數男女的心思”［4］。而據袁進在其《鴛鴦蝴蝶派》一書中的記載，《啼笑因緣》的稿酬在當時屬于最高一檔，高于郭沫若，與魯迅在《申報·自由論》的稿酬一樣，達到千字拾元銀洋，張恨水也成為當時最“紅”的小說家。［5］142

小說《啼笑因緣》引起的巨大轟動，直至成為20世紀30年代的重要文化事件，不只是作家個人意志的產物，也是報刊編輯、作者與讀者等多重力量共同作用下的結果。從小說內容本身來看，《啼笑因緣》能吸引大量民眾，一方面在于其選擇的題材類型是當時社會頗受歡迎的武俠與言情；另一方面在于其故事情節極具戲劇性。小說《啼笑因緣》題材集言情和武俠類型于一體，深受大眾歡迎。其中言情色彩比較濃郁的部分是由沈鳳喜的一張照片引發的愛情風波。武俠色彩則集中表現在江湖藝人關壽峰和關秀姑父女身上，他們除了有過人的武藝和才智，還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義氣。而無論言情或武俠，二者都是當時非常受歡迎的小說題材類型。小說主體似乎是以言情為主，但張恨水諳習民間心理。張恨水認為，中國底層民眾將“無憤可平”的苦悶，寄情于武俠人物，思想帶有英雄主義色彩。［6］加入武俠元素，讓言情與武俠兩種類型相結合，此種安排會使得小說受到讀者青睞。

對小說而言，戲劇性乃是推動其情節發展，使其更具趣味性的重要因素。戲劇性是指通過巧合、意外等藝術手段，制造故事沖突，使觀眾期待與故事發展之間有著落差，進而形成張力，讓觀眾產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心理感受。隨著矛盾的解決，觀眾情感得到釋放，獲得心理快感。［7］張恨水可謂擅長在小說中制造戲劇性的行家里手，而《啼笑因緣》則是其最富戲劇性的小說?！短湫σ蚓墶饭适碌膽騽⌒灾饕w現在兩方面：一是沈鳳喜和何麗娜兩位女主角“孿生”的形象設計，她們二人擁有同樣的面孔；二是小說設計了復雜的人物關系，形成巨大的敘事張力。正如報人嚴獨鶴所做的評價：“全書自首至尾，雖然奇文迭起，不作一直筆，不作一平筆，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能令讀者如入其境，以至于著迷?！保?］該小說充滿戲劇性是其能夠俘獲廣大讀者的重要原因，亦是其被多次改編成影視的關鍵因素。

小說造成的轟動，除了與《啼笑因緣》的題材選擇適當、戲劇性十足相關之外，還與其背后運作的編輯、報社相關。盡管在此前，張恨水已有一定社會知名度，但報人嚴獨鶴以上海《新聞報》副刊《快活林》為平臺為他開拓了上海市場后，張恨水很快就從地域性作家轉變為全國性的作家。小說《啼笑因緣》從報刊連載到結集出版，再到續集出版等一系列連鎖性事件及由此引發的讀者關注，共同作用形成一個文化事件，正如有學者所言：“金錢直接滲透到寫作的過程中。這就導致了《啼笑因緣》的產生。它成為了上海的一個文化事件，張恨水也成了上海的文化名人，成了票房的招牌?！保?］從報刊編輯角度來說，嚴獨鶴事實上是小說《啼笑因緣》創作及其后一系列連鎖事件的操盤者。在嚴獨鶴的邀請下，張恨水開始《啼笑因緣》的創作，在構思大致故事情節后，小說雛形誕生。張恨水在回憶錄中寫道：“于是我就想了這樣一個并不太長的故事（明星公司拍電影，拍電影能拍出六集，這出于我始料）。稿子拿去了，并預付了一部分稿費?！币詮埡匏骸秾懽魃幕貞洝罚痹牢乃嚦霭嫔?993年版，第43頁。 在小說連載時，嚴獨鶴一方面介入文本本身，如在他的建議下，張恨水添加關壽峰和關秀姑兩位俠士，武俠元素的加入當然是為順應市場需求。在小說《啼笑因緣》連載前，1923年的武俠小說《江湖奇俠傳》取得巨大成功?！督鎮b傳》號稱是近代武俠小說的奠基之作，它最初也是在報刊上連載，一開始便俘獲大批武俠讀者?；谶@部小說改編的電影《火燒紅蓮寺》引發了轟動。其受歡迎程度，可從茅盾的相關評論看出：“《火燒紅蓮寺》對于小市民層的魔力之大……叫好，拍掌，在那些影戲院里是不禁的。從頭到尾，你在狂熱的包圍之中?！币陨蜓惚骸斗饨ǖ男∈忻裎乃嚒?，載《東方文藝》1933年2月1日第30卷第3號?！痘馃t蓮寺》的成功開拓了當時國內的武俠市場，此后出現的一批武俠小說與武俠電影都取得不俗成績。在這樣的市場情形下，難怪嚴獨鶴最初向張恨水約稿時，開口提出的建議便是“上海的讀者喜歡看武俠”［5］119，《啼笑因緣》便在這樣的一種圖書市場氛圍中應運而生。當然，這部小說并非純粹的武俠小說，其中言情部分仍占據小說主干，而無論言情或武俠，都是當時圖書市場極受大眾歡迎的元素，兩種元素的結合自然能將小說的讀者面向拉到最大。

另一方面，嚴獨鶴為小說的宣傳和發行造勢，培養了小說的潛在讀者。在小說連載過程中，嚴獨鶴運作了一項“代抄小說”的活動。由于《啼笑因緣》是連載小說，在連載過程中，讀者無法閱讀整本小說，于是嚴獨鶴便故意在自家的《新聞報》上，刊登尋人代抄連載小說《啼笑因緣》的通告。消息一出，立刻引發不少民眾注意，因一部小說必是十分受歡迎，才會有人愿意花費精力去抄。在小說連載結束后，嚴獨鶴與同事成立書局，將小說結集出版，既滿足了讀者期待，又再次掀起小說熱潮。從張恨水作為作家的立場來看，小說就此完結，如他寫道：“凡是一種作品，無論劇本或小說，以至散文，都有適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亂續的?！保?0］然而，讀者熱切期盼小說續集，市場上遂出現假冒張恨水之名的續集。嚴獨鶴亦看到商機，在他的多次游說下，張恨水決定作續?？梢?，從小說的創作原因，到小說的創作內容，再到小說結集出版，最后到續集出版，身兼報刊編輯和書局負責人的嚴獨鶴都參與其中，是促成“張恨水熱”的關鍵人物。

通過嚴獨鶴的牽線搭橋，在小說《啼笑因緣》的創作過程中，作者和讀者之間形成雙向互動。嚴獨鶴特意在《新聞報》上為《啼笑因緣》開設“讀者信箱”，讓張恨水在此欄目與讀者往來互動，回答讀者對于小說的相關疑問，并傾聽他們對于小說的相關看法與建議?！白x者信箱”的推出為張恨水采集了廣大讀者的心理需求和閱讀期待，張恨水把這些建議融合在小說之中。在多重力量共同作用之下，小說《啼笑因緣》創作完成。不難看出，這部小說此時已經超越文本本身，是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產物。正如許子東所言：“《啼笑因緣》在某種意義上是由作家、編輯、評論家和讀者‘共創’的——這是一個通俗文學如何尊重讀者的典型例子?！保?1］這一系列與張恨水有關的事件持續發酵，極大地提升了張恨水的知名度和社會影響力，甚至使他成為20世紀30年代的一個文化符號。

二、電影《啼笑因緣》：“雙胞案”引發的文化事件

有學者認為：“因張恨水及其小說散文的閃亮登場和引起轟動，而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文學景觀，即今人所謂之‘張恨水現象’”。［12］其實，“張恨水現象”不僅由張恨水小說和散文所產生的轟動效應所致，也與其小說的影視改編息息相關。張恨水小說曾被多次被改編為影視作品，是中國文學史和電影發展史上不容忽視的文化現象。湯哲生提到：“在現代中國，通俗文學具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個是媒體性，一個是市場性，這兩個特點相輔相成，直接決定了他們通俗文學家的社會身份、創作觀念和美學觀念。”［13］而20世紀20年代后，商業浪潮席卷電影行業，許多通俗小說家轉型為電影編劇。

當西方電影制作者不斷刷新電影事業發展高度的時候，中國人還徘徊在“照相會不會攝走人的靈魂”的愚昧時期，國產電影的發展一路艱辛。時至1905年，中國誕生了第一部國產片《定軍山》。步履蹣跚之中，國產片逐漸走上歷史舞臺。隨后，中國電影業也經歷了一段快速發展時期。在張恨水小說《啼笑因緣》發表的20世紀30年代，據薩杜爾的記載，這一時期，中國大城市中已建有233家電影院，影院的類型與規格各異，收費標準也不同，符合社會各階層的消費需求，因而電影在當時已是大眾化產品，廣受觀眾歡迎。［14］

如果小說《啼笑因緣》的轟動效果是在多重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完成的，那么，小說的影視改編牽涉到的社會力量就更為復雜。因為小說《啼笑因緣》培養了大量潛在觀眾，加之小說具有強烈的可改編性，故多家影視公司對小說趨之若鶩，爭奪該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它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先后15次被改編成為影視作品?？v觀張恨水小說的影視改編，其特點明顯：從地域上看，張恨水小說的影視改編主要集中在大陸，但歷經了大陸改編、香港改編、大陸與香港改編的并存再回到大陸改編的地域轉變；從呈現形式看，張恨水小說的影視改編在前期（20世紀30、40年代）及中期（20世紀50、60年代）以電影改編為主，中后期（20世紀80、90年代）及后期（千禧年左右）以電視劇為主；從小說選擇來看，《啼笑因緣》最為熱門，前后共經歷15次改編。小說的影視改編實際上也是“張恨水現象”形成的重要原因。其中尤以20世紀30年代小說《啼笑因緣》為基礎拍攝的兩部電影最為轟動，而這兩部電影曾引發明星公司與大華電影社之間圍繞版權之爭的“雙胞案”，在當時形成社會各階層都矚目的文化事件。

1922年，作為中國電影業先驅的張石川在上海創立明星影片公司，經過數年的辛勤經營，到1930年代時，已成當時中國最大的影片制作公司。1932年，張石川在小說《啼笑因緣》出版后引發的陣陣熱潮中，敏銳感覺到《啼笑因緣》改編的市場前景，于是迅速向張恨水及出版《啼笑因緣》單行本的三友書社買下該小說的改編權。取得改編權后，明星影片公司集公司所有力量對其進行宣傳，在各大報上刊出與小說《啼笑因緣》相關的版權通告，聲明權益所有，并斥巨資打造電影《啼笑因緣》。電影的女主角敲定當時炙手可熱的明星胡蝶，再加上張石川本身就是赫赫有名的電影制作者，由他親自執導，電影《啼笑因緣》的拍攝一時受到萬千關注?！短湫σ蚓墶返臒岫纫l當時社會上出現各種藝術形式的改編，買下版權后的明星影片公司自然無法容忍此種情形出現，開始其維權歷程。明星影片公司的版權維權第一箭射向的是當時在上海的廣東大舞臺預演的京劇《啼笑因緣》。張石川聘用兩位熟悉版權法的律師向廣東大舞臺發出警告，要求其立即停止演出，否則將向其追究相關法律責任。廣東大舞臺的老板胡爐青知悉此事后，與此劇負責人商議，決定將上演的京劇《啼笑因緣》的片名及劇中各角色改名，并在當時的上海各大報刊登相關通告，試圖平息此事。但明星公司不予接受，并在上海重要刊物上刊登聲明，繼續要求其停止演出。最后，廣東大舞臺不得不暫停其演出計劃。在這個過程中，雙方你來我往在上海有影響力的報刊上刊登通告，明星公司極力強調其擁有《啼笑因緣》的影視改編版權，廣東大舞臺則自陳其為《啼笑因緣》花費巨大，且愿退一步以求得改編戲劇能在舞臺正常上演，鬧得一時之間全國民眾皆知此事。二者的交鋒一方面都試圖爭取社會輿論支持，另一方面二者都欲借這種交鋒來擴大《啼笑因緣》的知名度，明星公司希望為它正在拍攝的電影《啼笑因緣》預熱，廣東大舞臺則希望能為其即將上演的舞臺戲劇《啼笑因緣》造勢。同時，明星影片公司的維權開始指向南京大世界正在演出的新式京劇《啼笑因緣》。南京大世界隸屬于上海的大華電影社，由曾是同盟會會員的顧無為于1925年創立。1931年，顧無為看見《啼笑因緣》在上海大火，當時各種戲班都在上演相關改編劇目，便從中看到商機，迅速組織一幫演員排演新式京劇《啼笑因緣》。不久，明星影片公司一紙訴狀將南京大世界直接告上法庭，這讓顧無為陷入困窘。顧無為便在此時找到其好友，即作為上海商界名流的張善琨。張善琨通過仔細研究民國1928年制定的《國民黨政府著作權法》，從中發現相關法律漏洞，于是他建議顧無為依據當時的《國民黨政府著作權法》第十九條規定：“就他人之著作，闡發新理，或以與原著不同之技術制成美術品者，得視為著作人，享有著作權?！保?5］顧無為聽從張善琨的建議搶先在內政部注冊該小說同名劇本。電影攝制權也由他取得。因此明星影片公司、大華電影社都宣稱擁有該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并花巨資在全國各大重要刊物上不斷刊登各自的聲明。一來一往，也引得當時眾多的社會名流參與其中，點評此事，一時之間《啼笑因緣》風光無限。而明星公司與大華電影社也因此對簿公堂，這一事件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樁電影官司。《啼笑因緣》的“雙胞案”結束于1932年9月。雖然最終明星公司因疏忽《國民黨政府著作權法》賠償大華電影社十萬元，但是實際上這場糾紛案并沒有輸家?！半p胞案”持續一年的輿論發酵，讓明星公司改編電影《啼笑因緣》這一事件盡人皆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成為電影潛在的宣發。參閱艾以：《影片〈啼笑姻緣〉訴訟案始末》（上），《檔案春秋》2006年第6期，第32-38頁；艾以：《影片〈啼笑姻緣〉訴訟案始末》（下），《檔案春秋》2006年第7期，第32-36頁。雖然電影最終因節奏拖沓造成票房慘淡，并使明星公司陷入經濟困境，但是不得不承認“雙胞案”在電影上映前的宣傳作用。

20世紀30年代“雙胞案”作為小說《啼笑因緣》引發的文化事件，其背后有著深刻的文化動因。西美爾曾這樣看待“競爭”：“在戰勝競爭者是時間上首先必須完成的任務的地方，這種戰勝本身什么意思都沒有，整個行動的目標必須通過展現一種完全不受競爭性斗爭本身任何限制的價值才能實現?！保?6］用西美爾的理論來看，這一次競爭本質上并沒有任何意義。明星影片公司和大華電影社為優先獲得攝制權展開競爭，大華電影社趕制的劇本和電影實際上并沒有任何價值，只是給競爭對手明星公司的拍攝造成困擾，而非通過影片贏得觀眾的口碑。從文化視域考察，此次“雙胞案”事件雖未能促進電影質量提升，但是它演變成重要的文化事件，拓寬了張恨水的影響力，讓作品被更多的觀眾看到，并理解其內涵和外延，對“張恨水現象”的產生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在張恨水小說的影視改編中，由“雙胞案”引發的廣泛社會關注，使得其成為20世紀30年代受矚目的文化事件，可以說，通過這些文化事件，張恨水從通俗文學作者演變為文化事件的“風暴眼”，他本人也從通俗文學視野走入文化政治視野。

三、跨媒介的文化事件：“張恨水現象”的生成

盡管就小說或其影視改編任一方面影響而言，都足以使得《啼笑因緣》成為當時受矚目的文化事件，但要達到嘆為觀止的“張恨水現象”產生則更多是跨媒介互動的結果。從“跨媒介”的視角來考察，能夠更好地理解在20世紀30年代由《啼笑因緣》的小說與其改編影視兩種不同媒介的互動及其所致的“張恨水現象”的生成。有關《啼笑因緣》的小說與其改編影視的互動可從兩個層面來進行理解，一是外在互動，二是內在結合。而20世紀30年代的“張恨水現象”正是產生于這種跨媒介的內外互動中。

首先，就《啼笑因緣》的小說與其改編影視的內在互動而言，可引入“跨媒介敘事”這一概念來進行說明。跨媒介敘事是指兩種及以上的不同媒介融合，創造新藝術元素或形態。跨媒介敘事的理想情況是“每一種媒體出色的各司其職，各盡其責”，每種媒體都可以用其獨特的優勢為故事的敘述作出“獨特而有價值的貢獻”。［17］從媒介的視角看，文學和電影盡管從表面上來看存在諸多不同，但電影與文學同屬于敘事藝術，存在著相互影響的可能。例如，作家在文學創作中主動借鑒電影思維及視聽化技巧，使小說在敘事方面呈現出明顯的電影化敘事特征。這種新的敘事手法通過視覺化的描寫，為讀者帶來全新的審美體驗，極大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空間，也拓寬了小說的受眾群體?？缑浇閿⑹滦纬傻男滤囆g元素給社會生活帶來極大影響，使人們認識到跨媒介敘事理論的重大意義：“跨媒介與媒介間性是這個時代的總的技術與文化背景，是所有社會現象、思維路徑與理論方法的總的指導方向?！保?8］

電影作為舶來品進入中國后，深受大眾歡迎。1926年，張恨水在影評中記載癡迷于電影的人數眾多：“年來國人嗜電影者，風起云涌，而影片之日新月異，亦至足驚人?！保?9］文學家們走進電影院，在享受電影帶來的精神慰藉時，也從電影中獲取創作靈感。張恨水是經常光顧電影院的作家之一，電影在他的生命歷程和文學創作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寫下的眾多的影評便是他與電影關系最好的見證。

張恨水是有著深刻電影體驗的作家代表。其觀影類型廣泛，從國產影片到外國電影，從古裝電影到武俠電影，都有所涉獵和體驗。他不僅觀看電影，還書寫大量影評。從文學創作與電影體驗二者的辯證關系來說，文學創作者在擁有電影體驗之后，往往會激發創作靈感，將電影元素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融入個人的文學創作中。在融入電影體驗的文學作品中，往往既有文學審美性呈現，又有電影美學的意境。這無疑既能讓讀者欣賞到電影化的藝術作品，又能讓更多的文學作品有被改編成電影的文本空間。張恨水看電影、寫作影評，在電影的影響下，創作大量包含電影元素的小說作品，實現第一次媒介跨越，即在小說中融入電影元素。他批判地接受電影，認同影迷身份，從而使電影藝術參與張恨水小說家這一文化身份的建構。就《啼笑因緣》而言，小說對電影藝術進行了諸多借鑒。小說在內容上，對電影中的人物進行改編，寫入小說；在風格上，借鑒電影 “如夢如幻”的風格；在敘事手段上，化用電影的特寫、蒙太奇等敘事技巧。此外，武俠加言情的故事情節設置，使得小說《啼笑因緣》的受眾范圍最大化，有利于吸引更多讀者加入閱讀小說的隊伍。

小說《啼笑因緣》在不同時代被改編成電影，實現小說到影視的第二次媒介跨越。對于第二次跨媒介敘事，不同導演將其所理解的小說敘事以影像敘事方式重新呈現。導演的主體性參與到小說的影視改編中，而主體性差異也導致歷次改編影視作品的差異，這正如雅各布·盧特指出的，“電影中事件與人物的表現和在文學虛構中有根本不同”［20］?！短湫σ蚓墶酚耙暩木幗梃b小說文本，并結合創作者所處時代，對原著進行改編，形成互文關系。由以上的考察來看，可以說是不同領域的創造主體圍繞《啼笑因緣》的故事核將小說、電影、電視、京劇、評書等不同媒介聯結起來，塑造了當時有關《啼笑因緣》的故事世界，這些不同媒介的創造者與受眾的互動，相互參照與連接，構成一張可無限延伸的“跨媒介敘事網”，因而能最大限度激發當時社會不同階層、年齡民眾的興趣，吸引他們參與到這股由《啼笑因緣》故事核所引發的社會熱潮中來。其次，就《啼笑因緣》的小說與其改編影視的外在互動而言，它更多涉及不同媒介之間的跨越傳播，又相互在外緣創造影響力，外在的影響可以相互疊加，使得故事文本能發揮其最大宣傳功能?！啊短湫σ蚓墶窡帷笔加谧畛醯摹缎侣剤蟆愤B載，經歷編輯嚴獨鶴的一番市場操作，連載后《啼笑因緣》大熱，吸引無數讀者閱讀，而這也帶動《新聞報》本身銷量大增，據稱銷量一日達20萬份，這其中《啼笑因緣》功勞最大。嚴獨鶴頗有生意頭腦，連載的成功使得他在該小說還未在《新聞報》上連載完時，便與另外兩位編輯成立一家出版社，即三友書社，專為出版這部小說而倉促組織起來，因而能在其連載完之時，趁熱迅速推出小說的集結單行本。單行本的推出又將該小說的熱度推向另外一個高潮，戲劇市場的各路人馬也聞風而動，一時之間各種與其相關的劇目在全國各地舞臺到處上演，衍生出“《啼笑因緣》迷”與“張恨水迷”，其影響力之大，一時無出其右?！短湫σ蚓墶凤L行之時，不少上海讀者還專門跑到當時的北京城，去尋找小說描寫的原型人物沈鳳喜賣唱表演所在地，因張恨水自稱其寫作該小說即源于京城發生的一起真實事件。隨著這部小說大熱，各種相關原型事件的說法在社會盛傳，因而引得一些上海讀者特地去北京尋找，這也從側面反映其在當時的影響之大。該小說大熱讓張恨水的名字在當時的中國幾乎無人不曉，他本人則每天收到全國各地讀者的來信，或表示對其小說的喜愛，或表示對其本人的仰慕，甚至不少女孩寫信向張恨水表達愛意。老舍是張恨水當時在北京的鄰居，《啼笑因緣》的序言寫完后，張恨水即交給老舍看，老舍大為稱贊。爾后陸續連載的《啼笑因緣》導致的大熱局面也讓老舍稱他是“國內惟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21］。而張愛玲也認為“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22］，其言下之意即張恨水文字塑造的世界符合當時大眾的審美與倫理需求，故而能抓住民眾的眼球。當然這種廣泛熱度的產生與當時各路媒介爭相介入《啼笑因緣》，并交叉相互作用息息相關。當時的知識分子、媒體人物紛紛撰寫各類相關評論，普通民眾則爭相購買小說，觀看電影及各類改編的戲劇。同時，小說作者張恨水、出版刊物編輯及各類影視改編創作者也積極與他們的受眾互動交流。這種各領域的交互作用，使得《啼笑因緣》及其作者張恨水能獲得復數級增長的態勢擴大其影響。該小說因此在當時也達到其社會熱度高潮，使得當時“上至黨國名流，下至風塵少女，一見著面，便問《啼笑因緣》”［23］。而其熱潮并非曇花一現，持續時間長，如即使出版數年，它仍是當時的暢銷小說。這一點可從夏征農1935年回復其好友的信中看出：“譬如《啼笑因緣》在目前出版界，依然是一部銷行最廣的小說。”［24］這股持續的熱潮由此形成今人眼中熟悉的“張恨水現象”。張恨水的文學觀是通俗文學觀，通俗文學觀具有電影化的某些特征，這為其小說走向影視化提供可能。有學者提到，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劇或曲藝，在不同媒介討論、發酵，反過來增加小說影響力，形成有力的互動，一些作家與作品也就成為一種現象。［25］張恨水的小說發表于報刊，其作品是消費文化的代表，在報社與書局的雙重借力下引發巨大轟動，這同時為改編影視作品奠定了輿論基礎。歷年來，不同導演將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既發揮小說余熱，又引發新的小說討論熱潮，可以說是再次將小說推向大眾。由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在報紙上以影評的方式引起新的討論，沒有經濟實力購票的觀眾又通過報刊影評來了解影視改編作品，再一次回望小說。在小說與影視不間斷地雙向互動中，“張恨水現象”因此生成。

結 語

以小說文本作為藝術源泉，衍生出多個版本的影視作品，體現了文學場域對電影場域的輻射?？梢哉f，以小說為藍本而生發出來的一系列改編電影與中國電影發展史是同步的。實際上，從小說到影視的跨媒介再創作，是不同時代、地域、導演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之下的結果。以《啼笑因緣》為例，張恨水小說具有強烈的可改編性，

以《啼笑因緣》為例，張恨水小說具有強烈的可改編性，“電影手法也被張恨水借鑒到小說創作中，既豐富了小說的語言、敘事手法，同時也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和情感沖擊力”，加之小說本身具有廣大的觀眾基礎，所以能夠不斷被改編成影視作品。[26]

加之小說本身具有廣大的觀眾基礎，所以能夠不斷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在改編作品誕生后，不同的改編本將張恨水小說所蘊含的多種可能性展示出來，實際上又豐富了人們對張恨水小說多樣性的認知。在電影改編時，因為多重因素的介入，使得電影改編不單純是作品創作，而是資本、作家和大眾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文化事件。由于《啼笑因緣》不斷被改編，每一次改編都是其藝術生命的延續。在電影與小說的持續不斷互動中，張恨水從一位作家逐漸成為一個文化符號，最終形成名噪一時的“張恨水現象”。這也是文學與影視互動雙贏的典型案例，對“張恨水現象”生成進行梳理能夠為作家與電影關系的研究提供參考。

參考文獻：

[1]黃曼君.中國現代文學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342.

［2］ 張恨水.寫作生涯回憶錄［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3.

［3］ 魯迅.魯迅書信集（上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623.

［4］ 王德威.如何現代，怎樣文學？［M］.臺北：臺灣麥田出版社，2008：269-278.

［5］ 袁進.鴛鴦蝴蝶派［M］.上海：上海出版社，1994.

［6］ 張恨水.武俠小說在下層社會［J］.周報，1945（02）.

［7］ 鐘大豐.惑學思影錄：鐘大豐中國電影史論集［M］.上海：東方出版社，2015：126.

［8］ 嚴獨鶴.一九三〇年嚴獨鶴序［M］//張恨水.啼笑因緣.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3：3.

［9］ 朱周斌.懷疑中的接受：張恨水小說中的現代日常生活［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79.

［10］ 魏紹昌.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上卷·史料部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217.

［11］ 許子東.重讀《日出》、《啼笑因緣》和《第一爐香》［J］.文藝理論研究，1995（06）.

［12］ 徐永齡.永齡文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346.

［13］ 湯哲聲.邊緣耀眼：中國現當代通俗小說講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6.

［14］ 薩杜爾.世界電影史［M］.徐昭，胡承偉，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545-547.

［15］ 張靜廬.中國近現代出版史料［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504.

［16］ 西美爾.金錢、性別、現代生活風格［M］.顧仁明，譯.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109-110.

［17］ 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舊媒體的沖突地帶［M］.杜永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157.

［18］ 劉毅.從造型到視覺：跨媒介藝術理論的基本問題［J］.當代文壇，2020（01）.

［19］ 張恨水.應速審查電影片（署名“哀梨”）［N］.世界晚報·明珠（北京），1926-07-03.

［20］ 雅各布·盧特.小說與電影中的敘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88.

［21］ 老舍.一點點認識［M］//張占國，魏守忠.張恨水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88.

［22］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4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88.

［23］ 任動.回眸與重構［M］.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06：308-313.

［24］ 張占國，魏守忠.張恨水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301.

［25］ 湯哲聲.何謂通俗：“中國現當代通俗文學”概念的解構與辨析［J］.學術月刊，2018（09）.

[26] 李婕.當電影進入敘事：張恨水小說中的電影空間探究[J].中國文學研究，2022（03）.

Fate in Tears and Laughter as a Cultural Event： on the Emergence of “ZHANG Henshui Phenomenon”

Abstract：The success of the novel Fate in Tears and Laughter rendered its quick expansion to the attractive field of mass media film. Its film and television adaptations have triggered a fierce competition among film and television companies， sparking a hot discussion among the public. As “a case of twins” was abruptly revealed concerning the real and fake film copyrights， it formed a cultural event in the cultural community. This cultural event is not only a product of the author’s personal will， but also the result of the collaborative effort of the newspaper editors， authors and readers. Under the multi-dimensional interaction of different media， the event of Fate in Tears and Laughter is constantly being reshaped， triggering a frenzy discussion and promoting the emergence of “ZHANG Henshui phenomenon”.

Key words：Fate in Tears and Laughter; film adaptation; cultural events; “ZHANG Henshui Phenomen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