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神，或成就自我

一

《雍正朱批諭旨》序中記載：“此等奏折皆本人封達朕前，朕親自覽閱，親筆批發，一字一句皆出朕之心思，無一件假手于人，亦無一人贊襄于側，非如外廷宣布之諭旨尚有閣臣等之撰擬也。雍正六年以前，晝則延接廷臣，引見官弁，傍晚觀覽本章，燈下批閱奏折，每至二鼓三鼓不覺稍倦，寔六載如一日。”

三百年前，那位尚不知自己會英年早逝的雍正帝在某個月夜的勤政殿內，面對燈下堆積如山的奏折，是否也會長嘆一聲：“此誠超載時代也——”

當然，那時的超載不是一個時代的超載，是他一個孤家寡人的超載，是他自找的超載。雍正帝即位后，將繞過內閣、密奏圣上的權力，從總督、巡撫、提督、總兵官一類的地方大員，下放至“京官自翰林科道郎中以上，外官自知府道員學政以上，武官自副將以上，旗員自參領以上”（《清世宗實錄》）等中下級官員。天下奏折云集一殿，一日數十本，本本朱批，少則數字，多則千字，更有甚者朱批字數多于奏折本身，算下來每日或寫下近萬毛筆字，數年如一日，簡直比最高產的作家還要高產。難以想象，如果給雍正帝一臺筆記本電腦，他會不會將密奏權下放至布衣草民。

其實這并不難以想象——此時此刻手持移動終端的我們，都在扮演雍正帝。微信、微博、B站、小紅書……都是我們的勤政殿，全國乃至全世界的網民正在向我們輪番密奏，只是再不會有那份奴顏婢膝，甚至敢與我們對簿公堂。即便我們拿出十倍于雍正帝的宵衣旰食，也難以將雪片般飛來的新消息一一朱批。若雍正帝有幸體驗今日人口之海量、奏折之海量，怕是要回去狂征人頭稅，才不會搞什么“攤丁入畝”。

話又說回來了，雍正帝為何要這樣折磨自己？誠然，打擊朋黨，整頓吏治，應對財政危機，收拾康熙晚年留下的爛攤子，是史家常作之論。但歸根結底，他想做一個稱職的“天子”，一個人格化的“天”，超越肉骨凡胎的認知限制，親自聆聽普天之下的萬民之聲。因此，他的時間、他的生命才會難以承受超載的信息，“獨攬萬機憑溽暑，難拋一寸是光陰”（胤禛《夏日勤政殿觀新月作》）。那么今天的我們又為何要獨攬萬機，為何不肯給自己留下一寸空閑的光陰呢？

二

這問題真是難以回答，畢竟我們并不是自愿生活在超載時代的，也不是面臨超載時代的第一代人。傳播學意義上的信息超載通常指社會信息超過了個人或系統所能接受、處理或有效利用的范圍。這概念并不復雜，也不新鮮。從人類利用現代工具生產、傳播信息之日起，人們便開始對信息超載及與之相關的感知超載、社交超載等種種超載現象表達警惕。

20世紀中葉，隨著現代出版技術的發展，大量涌入圖書館的紙質出版物就曾引起學者們的擔憂。畢竟，當人的閱讀速度遠低于出版速度，就會有大量剩余信息得不到及時處理，導致學術研究無法基于全部現有成果開展。所以，他們急需一種幫助分類篩選、提高信息處理效率的技術來擺脫困境。而技術進步在為人類解決當時的信息超載問題之前，卻首先讓信息的呈現形式擺脫了紙面的束縛，加劇了信息超載。比如電視，以電子信號代替油墨，以視聽代替閱讀，的確提高了信息傳播和接收效率，但它們反而讓信息生產更加過剩，讓人類的大腦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

“我們生活中的大多數新聞都是不起作用的，至多是為我們提供一點兒談資，卻不能引導我們采取有益的行動。這正是電報的傳統：通過生產大量無關的信息，它完全改變了我們所稱的‘信息—行動比’。”“歷史已經證明，一個文化不會因為假信息和錯誤觀點而滅亡，但歷史從來沒有證明過，一個自認為可以在22分鐘內評價整個世界的文化還會有生存的能力。”20世紀80年代，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是這樣警惕技術進步的。

“電視使觀眾消耗并喪失了自己，它成了一種新的意識形態，以非強制性的方式改變、再造著我們；作為一種文化力量，它則不厭其煩和秀色可餐地誘惑你，使你難以抵御、不忍拒絕。日復一日，我們被電視無情地吞噬并心甘情愿。”20世紀末，孟繁華在《眾神狂歡》中對電視有著這樣的擔憂。

“每一代都將比前一代更加數字化”，誠如尼葛洛龐帝在《數字化生存》中所言，2024年的我們早已不必擔心被電視的聲與色吞噬。提到電視，不知道多少人的第一反應是看春晚時，一家人各自刷著自己的手機，將一臺孤芳自賞的電視圍在中間，像是圍住一團篝火，緬懷一種古老的年俗。這是一年中為數不多被迫面對電視屏幕的時刻了。但這塊即將被遺忘的大屏卻碎成了電腦、平板、手機、手表、眼鏡（VR、AR穿戴設備）等越來越小的屏幕，與我們的肉身貼得越來越緊，將我們與現實世界隔得越來越遠。從畫面、鈴聲、震動到對現實的模擬，移動終端調動著視、聽、觸等盡可能多的感官，讓我們的身體時刻處于接收信息的緊張狀態，將完整的時間和注意力打碎，并將碎片慢慢耗盡。互聯網看似幫助我們打破了電視頻道單向傳輸的限制，允許每個人對每個人開口說話，但也同時對個體在信息洪流中淘洗知識和真相的能力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在眾聲喧嘩之下，每個人都精疲力竭。

正當我們以為這種精疲力盡能夠換取對世界盡可能充分的掌握，卻發現自己甚至尚未走出個人思維和計算機算法共同編織的信息繭房。每當我們有意無意地向移動終端透露出某些個性化需求，它們就會像貼身宦官一樣悄悄記下，然后在大部分APP中呈現出這如你所愿的盛世。更讓人無奈的是，即便是繭房所框定的狹小領域內，每時每刻亦有難以窮盡的信息洶涌而過。當然，如果我們心甘情愿做一個繭房里的“昏君”，并不想去窮盡什么，那么這種信息流也可以是溫暖舒適的，這是技術在代替我們篩選信息以克服超載，這種算法想必也是五六十年代圖書館里的學者們所渴望的。

然而，注定會有人不甘于偏安一隅的認知，不接受專權宦官對奏折的篩選與草擬。于是我們看到，繼清初廢除了明中后期的司禮監，雍正帝又親自架空了蒙蔽圣聽的內閣，渴望以親自面對原始信息的方式打破自己的繭房。但諷刺的是，在繭房之外，憑借一己之力處理信息只會更加超載，雍正帝又不得不設立軍機處，充當忠于自己的外置大腦。某種意義上，ChatGPT所代表的人工智能產品正是當代軍機處，人們想借助人工智能將自己的意志貫徹到更高效的信息收集、篩選、加工和傳播過程中去，實現對信息繭房的超越。但人工智能是更聰明的臣子——如果他們甘當臣子的話。他們一天批完雍正帝一生的奏折都不在話下，還能更快地學習圣上的喜好和思維，更快地開始阿諛與專權——以高效的鏈式思維培養我們懶惰的大腦，以不可看透的技術黑箱將我們變成任由其擺布的傀儡。同時，生成式人工智能既是搜索引擎也是生產工具，ChatGPT、Sora等產品也再度讓信息生產效率邁上了一個巨大的臺階，AI生成的文字、圖像、視頻大量混入人類生產的信息之中，實現深度偽造，讓人類的篩選、鑒別能力相形見絀，于是我們又不得不求助于新的AI產品，幫助教授識別哪些學生論文是AI生成的，幫助百姓識別哪些圖像、視頻是電信詐騙。這樣一來，軍機處設立之初忠誠的假象注定被打破，但昏君再難離開軍機處了。

這段信息超載的進化史也許暗含了超載時代的未來指向：信息超載與克服信息超載的努力常常是一個相輔相成的、DNA雙螺旋式上升的過程。信息生產力的提升帶來信息超載的壓力，人腦為緩解壓力將信息傳輸、篩選、處理效率的提升訴諸技術進步，而技術進步又注定再度提升信息生產的效率，制造新的信息超載。同時，從現代印刷術到電報、電視、互聯網、人工智能，人類看似越發自由地遨游在信息之海，實則讓自己的大腦越發弱勢，讓自己的意志越發難以抗衡技術，于是不得不在反抗原有技術的控制時依賴新技術，并終究被新技術控制。從司禮監、內閣到軍機處，此消彼長，前仆后繼，皇上成為“天子”的路越發具有挑戰性。

是的，又說回成為“天子”的愿望了。雍正帝日理萬機是奉天承運，而現代人日理萬機，在對抗信息超載的路上愈挫愈勇地走了這么遠，是不是想在上帝死后的荒原上，成為那個全知全能的（至少是全知的）神呢？

三

在想象和現實中，人類找到了很多成為神的方式，試圖超越碳基身體的限制，將自己變成不會超載的信息接收器和處理器。哆啦A夢幫助大雄應付考試的“記憶面包”，以人類更擅長的進食代替復雜的知識學習過程，但終究在一種富有“教育意義”的話語下被定性為投機取巧，后患無窮。劉慈欣想象了以透明思維提高信息交流效率的三體人，但這構成了對人類個體存在的根本否定。《超體》中的露西因誤食新型毒品，感知力、計算力在極短時間內瘋狂提高，人與神的界線隨之消弭。《權力的游戲》中的小布蘭以三眼烏鴉的身份獲得全知視野，將人類世界一切的知識置入頭腦之中，而其智慧和情感的不均衡也可以理解為他最終沒能逃脫信息超載的弊害。《原神》中的須彌國以名為“虛空”的系統收集世界上的一切知識，并通過“虛空終端”實時傳輸給每一位子民，而玩家最終發現，“虛空服務端”總是在教令院等權力機關的監控之下，流行于黑市中不受監控的“罐裝知識”也是被嚴格禁止的，子民無痛獲得知識是以自由為代價的。不難看出，“虛空”系統正是對互聯網的模擬。

“虛空終端”尚且是外置于身體的，而人類已在現實中嘗試向體內植入芯片，將自己的碳基身體硅基化。早在1950年，生物學家胡塞·戴爾卡多就曾嘗試制作人腦芯片，希望能通過植入芯片刺激人腦，從而改變人的情緒，甚至控制人的軀體行動。1998年，英國科學家布凱文·沃維克就曾經把一枚芯片植入前臂，并通過計算機跟蹤自己的位置。2002年，美國應用數據公司也曾推出名為Verichip的芯片產品，可在人體內存儲信息，并通過手持掃描儀讀取。2014年，“數字生物學家”雷蒙德·麥考利為自己植入了一枚存儲信息的芯片膠囊，并聲稱此項技術已經成熟，已有至少兩千人植入了該芯片。隨著技術進步，芯片直接作用于人的大腦，參與人的思考，控制人的行為，并不是難以想象的。我們正在將我們的身體和大腦改造成想象中的神的樣子。當然，我們也有理由擔心，人類的肉身和精神真的能夠承受一種遠比我們強大的硅基器官嗎？賽博朋克世界觀中的“賽博精神病”——由植入體內的硬件和各種行為模塊引發的精神和人格障礙，也正是我們可以想象的一種惡果。

每一種文化對神的想象都是基于人的形象，成為神是文明誕生之日起便難以放下的執念，而現代科技的一次次飛躍又讓成為神的信心空前膨脹，超載時代的未來指向似乎就是人類成為神。然而，作為個體，我們也能清醒地意識到，神的想象常常被柴米油鹽淹沒，并不會成為日常生活中孜孜以求的目標。無論在互聯網上是否喜歡以“朕”自稱，我們大概率不是為了成為天子而日理萬機。那么，又是什么讓我們卷入了這場對神的追逐呢？難道是誰逼著我們去這么做的嗎？也許并沒有哪位老板會強迫打工人每天超載攝入垃圾信息，除非他的工作就是運營新媒體。難道我們不能停下刷屏的手指是被今日的社會規訓而成的嗎？可我們并不能想象放下手機會面臨何種注定的懲罰。似乎我們一刻不停地下拉屏幕是為不錯過莫須有的“重要信息”，發出一條條朋友圈和視頻是為了獲得更多點贊和收藏。盡管并沒有打算流量變現，但小紅點的每一次亮起，都像是給數字人生增添了一項新的“功績”。

這讓人想起韓炳哲的判斷，“當今的社會已不適用于福柯的規訓社會理論，取而代之的是功績社會。相應地，‘不能去做’的否定性也被‘可以辦到’的積極性取代，在社會過剩的積極性中，每個人必須最大限度地剝削自我，成就自我，因此深陷倦怠之中”（《倦怠社會》）。在互聯網上，我們如饑似渴地生產、消費信息，更像是在鋪天蓋地的積極反饋中，試圖積累功績，實現數字生命的自我成就。

點贊和收藏，正是功績社會在互聯網上的表征。我們已經習慣了面對信息只能表達“點贊”這種單一的積極態度，很少質疑為何沒有“點悲”“點諷”“點嘆”“點思”。當然，部分平臺會有“點踩”，那是為了優化個性化推送，扎牢信息繭房，而非將態度傳達給生產者。這樣一來，在一片贊來贊去的互聯網中，每個人都自然而然地成為正向反饋的提供者、自我剝削的鼓勵者。同時，信息消費者同時也是信息生產者，點贊者也是點贊的享受者，我們看著飆升的點贊數，將陌生人心不在焉的行為想象成繪聲繪色的由衷贊嘆，像是在群臣吹捧下，以為自己開拓了千秋功業的昏君。這樣的互聯網氛圍培養了我們對點贊的高度依賴，為了不斷攝入積極反饋，我們勤勤懇懇地剝削自我，搜腸刮肚，搔首弄姿，將現實生活數字化，將數字生活商品化，進而把自己展銷出去，積累點贊這種只有自己在意的虛擬資產。

而收藏則指向了“錯失焦慮”，心理學家安德魯·普日比斯基將其解釋為“擔心他人可能正在享受自己缺席的有益體驗”。每一次自我完善都是一項功績，信息中可能埋藏的、有益于自我完善的知識或真理也因此被視作功績，在披沙揀金的過程中，撥弄過的每一粒沙也都可以被泛化為功績——如果這是通向自我完善的必經之路的話。在信息超載狀態下，我們攝入信息的欲望超過了處理信息的能力，卻又不想錯過可能存在的愉悅、新知、真相或表達積極反饋的機會，于是患上像倉鼠囤積堅果一樣的“電子囤積癥”，輕輕按下收藏或“稍后再看”，寄希望于未來某個時刻的自己能夠拿出些許空閑，替當下的自己細嚼慢咽一番。但這注定是癡心妄想，未來的自己有未來的超載，今日擠不出的空閑，明日也注定被切得粉碎、消磨殆盡。于是，把信息放入收入收藏夾無異于丟入垃圾箱，真正收藏起來的是無數個不甘于向信息超載屈服的瞬間，而后便落滿灰塵，封存那些不曾實現的功績。可以說，點贊加強了信息生產的功績屬性，收藏則揭示了信息消費的功績屬性，二者共同揭示了信息超載如何指向自我成就。

超載時代的未來指向已經漸漸明晰了：作為整體的全人類在繼續追求成為神的理想，試圖通過技術進步提升信息的承載能力，突破信息超載的困境，實現全知。在此過程中，深陷功績社會的個體通過迷戀信息生產、消費帶來的功績，讓自己擁有了超越肉骨凡胎的信息渴望，也因此被卷入了這場追逐全知的運動，讓信息的生產和消費更加瘋狂，對技術進步、克服超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助力人類整體的成神偉業更上層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們正在經歷的超載時代似乎也會因通向偉大而獲得崇高的意義，沒有那么難以忍受了。畢竟，想要成為神本不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個體自我成就的努力也應該得到尊重，但問題是，在抵達成為神或成就自我的終點之前，我們是否已經失去太多。

四

如果想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我們不妨問問自己，原本想要的是什么？我們為什么要讓自己深陷于超載時代？

雍正帝希望看到的不是奏折本身，而是大清各地政治、經濟、民生的真相實情，因此以事必躬親對抗欺瞞諂媚。同樣地，我們想獲得的并不是信息本身，而是通過信息習得知識、獲得真相，因此我們盡可能地擴大自己的信息攝入面，希望以兼聽則明的方式獲得準確的判斷。所謂全知的神，首先也會指向知識和真相。只有掌握知識和真相，成就自我才不會流于自欺欺人。

可令人遺憾的是，當今互聯網的信息洪流中，哪里還能容得下知識和真相的傳播？在橫截面上，真相和知識因其有限性而具有排他性、否定性；在縱向時間軸上，真相和知識同時需要相當長的周期去探索、習得。相反，信息的無限堆疊可以讓真偽共存，泥沙俱下，排他性卻體現在時間軸上——每一條新信息都在注意力爭奪中實現了對上一秒的舊信息的否定。

“‘好……現在’常被用于廣播和電視的新聞節目，目的在于指出我們剛剛看到或聽到的東西同我們將要看到或聽到的東西毫無關系。”（《娛樂至死》）尼爾·波茲曼的判斷同樣適用于互聯網，信息的呈現形式不僅以分母的無限膨脹降低了獲取知識與真相的概率，又殺死了習得知識、獲取真相所必需的連續線性時間。“這就好像，人們經過了千山萬水，卻無法形成任何經驗。人們沒完沒了地數數，卻不能完成任何敘述。”（韓炳哲《在群中：數字媒體時代的大眾心理學》）

真相與知識不只是在傳播的過程中被埋沒，生產它們的源頭活水也正在枯竭。哲學的起源是什么？繼柏拉圖提出“驚奇”后，亞里士多德又提出了“閑暇”。如果閑暇被扼殺，哲學也命不久矣。西塞羅在《論共和國》中呼吁人們回歸一種“孤獨的沉思生活”，本雅明則把這種沉思稱作“夢之飛鳥，孵化經驗之蛋”。完整的、深度的注意力被打斷，不僅威脅知識與真相的傳播，更是讓閑暇消失了，夢被驚醒了，哲學與文化死在襁褓中了，知識和真相便也無從談起。“閑暇”死了，“驚奇”還在嗎？似乎我們瘋狂刷屏的原動力之一便是獵奇，但閑暇的消失意味著驚奇之后關于終極問題的思考也屢屢被打斷，只剩下從早到晚的驚奇刺激著早已麻木的大腦，靠著對欲望的欲望，在下滑刷新的成癮機制中，繼續尋找再難驚人的“奇”。

比起“驚奇”和“閑暇”的消失，自我的消失更讓人無所適從，這意味著生產知識和真相的主體也將不復存在。關于自我的消失，已并不需要做過多的論證，前人之述備矣——閑暇、沉思的消失，無盡的自我剝削和自我商品化，都能在邏輯上為現代個體的自我判了死刑。而我更想分享的是自我消失后的種種時代現象，這也許能進一步喚醒我們的切身體會。

今天，在匿名的互聯網上，我們可以扮演任何人，可以故意暴露某種個性以形成“人設”，亦可在諸類群體形象中隱藏個性，比如某種性別、某一代人、某地的土著、某人的粉絲、某校的學子、某行的從業者等。在這樣的環境下，哪怕我們在互聯網上呈現最真實的自我、最坦誠的性情，也難以自證其誠與真，也只可能被放在“人設”和群體之中加以解讀。但無論“人設”還是群體，都無法確證其背后有一個真實自我的存在。

“人設”是順應目標群體口味的、經過商品化剝削的自我，而群體口味則是被流通于互聯網的信息商品慢慢塑造的，在這組互相妥協、適應的循環中，誰能保證自我依舊存在呢？實際上，凸顯某種“人設”也只是意味著加入了某種群體。正如漢娜·阿倫特指出的那樣，現代人的個體生活“完全沉浸在由社群種屬控制的生活洪流之中”，于是只能“放棄自我，舍棄自己的個性”，以便更好地履行“功能”（《人的境況》）。

然而，向群體的妥協并不會讓個體的存在得到群體的確證，互聯網語境中的群體“所表現出來的特點無法回溯到個人”（《在群中：數字媒體時代的大眾心理學》）。互聯網群體沒有共同的思想與靈魂，而是在某種情緒、立場的刺激下偶然聚集，在彼此的模仿和鼓動下產生本不屬于自己的表達欲，形成虛假的異口同聲。在此期間，不斷有面孔模糊的人加入和離開這個群體——“粉轉路”“路轉黑”或單純的注意力轉移。最終，隨著話題或現象被遺忘，群體也溶解在沒有記憶的互聯網中。如果說現實中的群體是因一場車禍而被殃及的車群，有明確的責任分配和需要解決的問題，那么互聯網上的群體則像高速路上的“幽靈堵車”，某位司機不經意間的一腳剎車，讓本不相干的車看到彼此的剎車燈而同時減速，在特定路段聚成一團動態擁堵的幽靈，駛過該路段之后，來自天南海北的車又駛向天南海北，不留下任何個體的責任、個性的痕跡或解決的問題。

通過網絡罵戰與網絡暴力，我們可以管窺互聯網上自我喪失的惡果。可以想象一種并不鮮見場景：個體甲的某種有心或無心的言論指向了個體乙，但網民很難根據他們的個體自我解釋這種指向，只能以甲乙的性別、年齡、身份、立場解讀為甲代表的群體在針對乙代表的群體，變成“張三的粉絲罵了李四的粉絲”“城里人瞧不起鄉下人”“男人侮辱了女人”，制造非此即彼的對立，將“理中客”污名化。反擊的時候自然也是群體向群體，夾雜著陳年舊賬，并把舊賬中牽涉的更多群體卷進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前線的個體用戶肩負著向對方群體中每一個飄忽不定的人開火的義務，并在透支輸出的同時自愿認領來自對方的全部火力，每個人都豪情萬丈并奄奄一息。我們完全可以想象，這樣一場罵戰會產生多少垃圾信息，會如何加劇信息超載，會讓多少人把寶貴的精力用在“吃瓜”上。更何況，這樣的荒唐事每天都在發生。甚至，這種罵戰還會衍生出無底線的網絡暴力和人肉搜索，殺進參與者的現實生活。施暴者無底線可循，受害者無險可守，其實也揭示了互聯網上自我喪失的另一層原因或結果——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界線消失了，自我的生存空間不復存在了。

所以，如果你問我，個體在成就自我的路上、人類在成為神的路上究竟失去了什么？那我只能說，失去了到達終點的可能性。如果在互聯網上，自我已然不復存在，那所謂的自我成就究竟是在成就誰呢？知識和真相無從談起，神又怎么可能是全知的呢？也許，無論個體還是全人類，都把路走偏了。超載時代，正在將我們的未來指向死胡同。

這真是一個令我們沮喪而絕望的結論啊。

五

如果這是一個能給人希望的最后一節，也許我應該松弛一下二到四節邏輯推演的緊張感。我在緊張什么呢？大概是因為，當人們關于超載時代的觀察、想象、證據、結論接踵而至，我自己已經大腦超載了。但為了完成寫好一篇文章的功績，甚至在這一問題上變得“全知”，我還是逼迫自己來者不拒地吞咽著信息，于是消化不良、神經緊繃、正襟危坐、言之鑿鑿。別看我用了大部分篇幅，自以為是地探討超載時代為人類指出了怎樣的行進方向，這方向如何走不通，可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呢？似乎在超載狀態下，我只顧著以緊張的思維對抗信息，卻忘記了自我的遭遇。現在回過頭來，這文章真像是玩了一場不接地氣的思維游戲，真讓人挫敗。

還是深吸一口氣，放松一下吧。

如果你也和我一樣深吸了一口氣，說不定會獲得片刻的沉思，并隱約意識到：那些讓我們感到擔憂或恐怖的時代現象，好像并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文章漫長的邏輯推演和第四節末“失去自我”的結論，似乎也多多少少有點兒反直覺……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我也會很贊同的——

畢竟，此時此刻，敲著這篇隨筆而忘記時間的我，手捧文學雜志而錯過信息的你，如此真切地感到閑暇還在，自我還在，知識和真相似乎也可以在思考中被期待。就像夏日勤政殿觀新月的雍正帝，就連他也還有時間舉一舉頭，望一望月，吟一吟詩呢，我們這些普通人怎么就不行呢？我們現在還有這份底氣，也許要感謝互聯網、物聯網尚未徹底占領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也許這是因為我們還有文學。起碼當下是這樣，能留在這樣的當下，倒也挺好。

但我不想因為挫敗就滿足于這樣的當下，因為未來注定會取代此刻，成為新的“當下”。超載時代是今日的困境，也是來自未來的警示。我們這些平凡的碳基的大腦，為何一次次突破舒適的當下、周遭的實感，一次次沿著想象、判斷、邏輯的鋼絲，顫顫巍巍地向難以言說的未來出發？不就是在收到警示之后，不想聽任未來的擺布，想掌握向未來出擊的主動權，從而以未來視角反觀今日的超載時代嗎？哪怕得出荒唐的結論將我們引入歧途，哪怕結論都沒有便無功而返，起碼我們還沒有向未來投降。

在未來，也許并不遙遠的未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文學，會被AI全面接管——前文已經談到，在與超載時代的螺旋式纏斗中，人類大腦會在技術面前越發弱勢。不必再去細數《陽光失了玻璃窗》到《東京都同情塔》的戰績了，未來的AI能創作出怎樣的作品，不僅我們難以想象，怕是今日的ChatGPT和Sora都難以想象。至于生活，也許未來AI會用一種不透明的思維為我們規劃未來，我們只需要按照AI規定的社會演進邏輯和個人行為邏輯活過這一輩子，要糊涂便糊涂，要功績便功績，要超載便超載，也算活過了這一生。就像《流浪地球》里的MOSS，事先寫好人類命運的劇本，用攝像頭看著大家演好各自的角色，大家卻以為是在根據自我意志行動、改變命運。到頭來，表面上是人類想成為神，但真正成為神的卻是人類創造的AI。但現實中的AI是否會像MOSS一樣，永遠以人類文明的延續為基本原則呢？不知道，只能相信，無從思考。人類一思考，AI就發笑。真讓人氣惱。

不成為神，也不想受神的這份氣，我們還有什么選擇嗎？欸，題目里不是還有個“成就自我”嗎？可能你要問了，前面不是說了，功績社會下的成就自我，和成為神是同一種選擇的兩個維度嗎？但請你別忘了，我們并不是一定要在韓炳哲的語境下討論“成就自我”。他關注成就的功績和剝削屬性，但功績和剝削能夠解釋人類為自己做出的所有努力嗎？能夠解釋此刻我們對未來的主動探索嗎？自我很復雜，“成就”也具有多義性，如果不想在功績語境下或AI控制下理解“成就”，便要找到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根本屬性，并去成就這種屬性。當然，能夠使用工具、具有想象力和創造性，一度被認為是人類獨有的，AI的出現顛覆了它們。在未來，人類究竟還有什么是不可取代的，目前并不明朗。

但這無妨。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后人不會責怪我們無法給出答案，就像我們完全明白為何前人也選擇“相信后人的智慧”。后人也會一次次學著我們向未來出發，就像我們一次次被前人的探索激勵、感動。更何況，我們并非一無所獲。起碼我們知道，成為神和成就自我，也可以是兩條不同的路，一條路走不通了還有另一條。更何況，眼下就有這樣一件事，面對超載時代，只能由我們自己來做，AI替代不了——

走出勤政殿，抬頭觀一觀新月。或和我一樣，深吸一口氣，放松一下。

作者簡介

王安喆，2000年生于河北唐山，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