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載時代的自由生命

這個時代表面上波瀾不驚，大海依然湛藍，森林寂靜，落葉有隨意的軌跡落入泥土，種子等待時機從黑暗中萌芽，當你抬頭凝視星空時，星空也會凝視你并贈你漫天輝芒。只是還有誰會在某個時刻停住腳步感受這些自然之物，他的心靈因此會生出些許詩意而鳴動震顫呢？

信息如潮水般涌向我們，每個人都在低頭處理著前所未有的文字、圖像和視頻。從社交媒體的刷屏到新聞的滾動，人們似乎永遠也跟不上這信息的節奏。信息超載不僅僅是數量的增加，更體現在信息的碎片化和我們的注意力被過度消耗和肢解。在這信息的洪流中，人往往陷入自我審視的盲點和焦慮之中。社交比拼、職業競爭、生活瑣事……我們是信息的接收者，也是信息的生產者，我們成為這熱辣滾燙的信息流中的其中一股熱流，同時我們也同謀了世界焦慮的制造。我們就是信息本身，我們觀看，我們也被觀看。信息世界塑造了我們新的形象，我們成為居伊·德波的彼此虛擬的“景觀世界”。

在法國哲學家居伊·德波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著作《景觀社會》中，他從現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中商業性的影像大規模顯現，就先知般指出這是一個由圖像、媒體和消費驅動構成的景觀社會。我們的現實日益被替代為制造的虛擬?，F代社會中的人們更多的是觀看和被觀看，而不是真正參與生活。景觀不僅僅是可見的圖像，還包括被操控的信息流、廣告和媒體對現實的再現，它也是人們自始至終相互聯系的主導模式。景觀的虛擬性人們心知肚明卻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以至忘記自己的本真社會存在，這是一種新的人和物的異化關系。

我們被信息異化，成了由重重信息纏繞的蟲繭。事實上我們僅僅是被數字世界異化嗎？我們物化的欲望在消費和目標績效社會里奔騰不息，名望、身份、地位和更多的財富，是我們終其一生奮斗的目標，世界充滿流淌著蜜汁的欲望，一切都受制于“為了”，物和人都是工具?！皾L動著，像石頭一樣滾動著，按照愚蠢的機械定律。”尼采在他的《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形容人在欲望的迷宮中變成盲目的行動者，失去了自主性和創造性，同時也失去了對自己生活軌跡的掌控，變得如同被機械定律所控制的滾動的石頭。

欲望、數字信息統攝了我們的生活并潛移默化規訓了我們的意志和身體，我們的身體也是權力效應的結果。?？略凇兑幱柵c懲罰：監獄的誕生》中提出政治學形塑、治理著人的身體，資本主義制度規訓制造出馴服的身體。經過精心計算的強制力滲透到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將一個沒有形狀的面團變成一臺機器。在馬爾庫賽看來，發達的工業文明正在以一種很隱秘的方式去控制人的意志使其失去自由，即在社會層面賄賂大眾，滿足大眾的消費欲望使其享受舒適的物質生活而失去對自身的反思和對社會的對抗。我們成了被盤剝的對象，我們也很自然地榨取自身。年輕的韓裔德籍哲學家韓炳哲認為媒介就是革命，每一種新媒介都會建立新的權力結構，工業化是規訓制度的開端，數字化開啟了信息制度，其用算法和人工智能監測、控制人的行動和意志。

這是一個超載和被規訓的時代，我們似乎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動著掉入一個陷阱，一個新的柏拉圖洞穴形成。火把與光明能重新指引耽迷其中的人類回到自由之處嗎？自由是無數世代的先人和哲人追求的理想和信念，是他們的覺知和犧牲給予人類啟蒙和自我覺醒的禮物。然而在當下，自由卻像遭遇了一場神秘邪惡的巫術，慢慢從我們的生命中消融。

我們混沌的心靈已喪失了對自由的感知。何為自由？或許我們該重新審視我們對自由的定義。

在人類軸心時期的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提出“自由是理性的行使”。他認為人類是理性動物，與其他生物不同之處在于我們具有理性。理性是人類獨有的能力，它使我們能夠思考、推理和判斷。而真正的自由也不是簡單地做任何事情的能力，而是在理性的指導下做出選擇和行動，亞里士多德還將自由與幸福聯系在一起。他認為真正的幸福是通過實現人類最高潛力而獲得的，而這需要理性的指導和自由的行使。同為軸心時代的莊子則強調“無為而治”，主張在自由的狀態中找到真正的自我。首先，莊子強調的“無為”并不是指完全的不作為或“躺平”，而是指放棄刻意的干預和不必要的努力。這種“無為”是一種順應自然、隨緣而安的態度。自由與“無為而治”的關系還在于，自由不是被外界限制或約束，而是在內心的寧靜與自然狀態中自由流動，放下執著和欲望來實現的。莊子強調“無為”的背后是對自然的信任和尊重。他認為，自然界本身是一個完善而自足的系統，人類應該學會順應自然的規律，不要試圖去改變它、抗拒它或強加自己的意志，而是通過與自然相融合、與之共生來實現。

在啟蒙時代，偉大的思想家休謨、盧梭和亞理士多德一樣，提倡個體的自由、權利，主張通過理性思考來實現真正的自由。而在現代，社會學家埃里?！じヂ迥窂男睦韺W角度論述了人的內在需要，認為真正的自由來自對自我的認識和實現。弗洛姆認為，人類內在的需要可以分為兩類：生物性需要和社會性需要。生物性需要包括食物、水和安全等基本生存需要，而社會性需要則包括歸屬感、尊重和自我實現等更高層次的需求。在弗洛姆看來，真正的自由并不是簡單地從外部條件中解放出來，而是通過實現內在需要獲得的。弗洛姆強調了對自我的認識和實現真正自由的重要性。他認為，許多人之所以感到內心的不自由和不滿足，是因為他們沒有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內在需要，并且沒有去追求這些需要的實現。在現代社會，人們往往被物質主義、功利主義和外在壓力所左右，忽略了自己內在的情感需求和精神追求。因此，弗洛姆主張通過深入自我反省，意識到自己的內在需求，才能實現真正的自由。在實現自我認識的過程中，弗洛姆強調了自我解放和獨立性的重要性。他認為真正的自由不是簡單地從外部條件中解放出來，而是通過克服內心的恐懼、焦慮和依賴，實現內在的獨立和自主。只有當個體能夠獨立思考、自主選擇，并追求真正的內在滿足時，才能真正實現自由。

從古希臘到現代，無數哲學家從理性、社會和自然、人的生理和心理層面等探討了人如何真正實現自己的自由之路。但理論概念和行動之間還存在著寬闊的距離。在當下只有極少數人意識到自身在巨大機器的齒輪上無意義地消耗而跳脫出來。但絕大多數人仍被世界裹挾向前。洞穴里的世界是一個穩固、安全的場所，火把與光明投下的影子是對未知的恐懼、焦慮與惶惑。幾千年的隱喻沒有退場還在指涉。人的認知和覺醒就像茫茫的黑在暗夜一點兒一點兒褪盡，光從這黑里一點點顯現。如果一個人沉迷在自己的孤獨中，在寂靜中，他像普魯斯特追憶瑪德琳蛋糕一樣憶起了自己魯莽的少年，他聽到了骨節向上生長的聲音；光落在他的身上晃動，他也成了一團晃動的光；他看到一只小蜥蜴游過草叢時，一滴雨剛好落在茉莉花殘缺的帶鋸齒邊的葉片上；風推動著樹，樹的枝干撲簌搖擺；鳥向群鳥擲出悠長的音節。他觀望這些，心里突然涌出一陣柔軟的水流。某一瞬間他想吐出幾個像詩一樣的語句，大海在云端里翻滾，他駕著船穿越激流……他在這無所事事的凝思中獲得了自身存在的自由，生命在無所事事的悠閑中指向自身，不再與自身疏離。韓炳哲在《沉思的生活》中認為，唯有在無所事事中，我們才能感知腳下的土地和身處的空間，飛回隱秘的存在之根基，找回自身并審視自身，抵達其深刻的內在。唯有無所事事能向我們吐露生命的秘密。

我們有多久不再因為無所事事在陽光下喝一下午的咖啡而不心存愧疚？我們是不是經常為虛度了某日感到無意義的浪費？我們是否為了不犧牲自由而終止某個巨大利益的項目感到后悔？

每個人在生命之旅中應該都會遇到困頓和迷茫的時候，我想也許這迷茫和困頓就是最接近自身的時候。我拿起畫筆開始畫畫，持續了十年。繪畫是我熱愛的事物，在某一時間段里它慰藉過我的心靈，給予我一個自由釋放的空間，我在里面找到自我也感受過生命和藝術相融的激情。但一切都在無聲無息的變化之間發生，我好像卷入了某種洪流之中，成了不斷向前滾動的石頭中的一塊。顏料和畫布不再使我有創作的沖動，那些曾經使我忘記時間和空間甚至忘記肉身的有著魔法般的色彩也不能再打動我了。我陷入了某種觀念和目標的迷宮之中，變得容易焦慮，在每一個個展開始之前的一個月我會失眠。這是因為繪畫不僅僅是繪畫本身，作品由藝術家在工作室生產之后進入社會，在美術館展呈，它需要考慮各種鏈條環節，各種不能疏忽的人事關系，還要完成煩瑣機械的雜務。繪畫不再是自由，它是我不知不覺中為自己編織的束縛我自身的繩索。我開始厭惡繪畫，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陷在這種狀態之中。尤其在此期間我得知一個非常有才華的藝術家因為抑郁而不再拿起畫筆，我深深為其感到遺憾也開始反思自身。怎樣才是生命真正的價值實現？ 什么樣的日常才能構建自我？心靈的自由如何才能不被欲望目標吞噬？我不斷和自己對話，對自我提出問題。這時莊子的無為而為開始進入我的思考，他的順應自然，尊重自己內心的寧靜與自由是我想實踐的。我想也許該在適當的時候允許自己做一次偏離。我為自己做出決定：在一段時間內放慢自己的腳步，重新回到自然中去，感受日常，讓生命的每一瞬息與萬物的節律產生回響。

要放下看著形勢大好又正在前進的事物也需要一種意志力。得，需要付出辛勞；舍，考驗人的意志。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還需要勇氣，因為你的生活方式也許和積極的績效目標社會不符。你要不斷說服和確認這是最適合你的方式，尤其是遇到不斷鼓勵你向前加油的朋友。還有很多時候你需要安撫不時會冒涌出來的愧疚。《沉思的生活》其中有一段：真正的幸福得益于沒有目的和實用價值的東西以及刻意的繁復，得益于不產出，得益于曲折的路、游蕩和冗余，得益于不作用也不服務于任何事物的美的法則與姿態。我無意識中開始實踐韓炳哲提出的無所事事的生活方式。我想每一個對世界、對自我沉思的人總會相遇于某條林間小路。我出去旅行，去自己未曾去過的地方；聽古典音樂，嘗試辨別巴赫、貝多芬、莫扎特、海頓他們之間的樂章的區別；讀買了好久未讀的書，體會詞語和詞語之間的音節與韻律；不在意是否有“他者”目光的注視，說自己想說的話；感受悲喜在情緒上的自然波動；接受事物在自我命運中的發生。這是非常自由、松弛，完全響應生命的一個過程，我深切感受到自由在生命存在中嘩嘩流淌。

每一個生命都是向死而生的，生命本身并無意義，意義由我們自己去創造，它是一種自由的選擇，我們構建自身的意義并需要勇氣和意志打破普世的意義判斷標準，我們選擇適合自身的并承擔自己選擇的結果。我想這就是我們超載時代的自由生命。

作者簡介

賀賀，青年藝術家，畢業于廣州美術學院。廣東省作協會員，廣東省美協會員，廣東省青年美協理事。曾出版散文集《青蟲》。舉辦藝術個展《無盡的循環》《賀賀》，參加多個藝術展。作品入選廣東省第七屆當代油畫藝術展、香港第二屆亞洲當代藝術展、廣東省第六屆當代油畫藝術展等。文學作品在《廣州文藝》《南方都市報》《文藝報》《中西詩歌》等刊物上發表。

主持人語"陳培浩

未來批評之為未來批評，就在于它是一種探討未來的批評；而未來必蘊于我們最迫切、峻急的當下。當下，作為一個信息超載時代，值得我們駐足凝思。我們的時代技術越來越便利，越來越多的軟件幫助人們把零碎時間利用起來。如今，每個人都隨身攜帶著一個移動辦公平臺—手機。然而，在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帶來了主體處理信息的超載。超載時代，既指向碎片化時代的海量信息流，更指向這些信息對主體造成的困擾和塑形，以及主體在超載時代中逃遁和超越的省思。超載時代如何尋找生命的自由，這可能是我們無法回避的命題。本期，畫家賀賀和青年批評家王安喆帶來了他們富有洞見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