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里克·列文哈特是來自荷蘭的知名科幻作家,代表作為長篇小說《星體》。該小說曾獲荷蘭最負盛名的幻想文學獎“哈蘭德獎”,即將由科幻世界推出。自去年出席世界科幻大會后,作者一直和科幻世界保持著密切聯系,并給中國讀者帶來了兩則科幻短篇,請欣賞。
槍已上膛,瞄準了夸梅的前額,他甚至來不及眨眼。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切換身份。不到一分鐘前,他們還在愉快地交談,兩人分別是平平無奇的[推銷員]和大約是[異性戀]但急于切換到[同性戀]的[夜店客人]。而此刻,她可能是任何身份——但夸梅隱約感覺到了她究竟是什么。
“我就知道我被盯上了。”他說道,異想天開地希望能夠消除對方的戒心。
“沒錯,你被捕了。”
她用手指夾著紅彤彤的身份卡,手中握著槍柄。身經百戰,從容不迫。好吧,[身份執法員]。教科書般地拋出誘餌、切換身份,而他就這么上當了。當然,沒有任何危險的跡象表明他們會出現在這里——侯爵酒店霓虹閃爍的卡座里,但他們確實越來越聰明了。
身份交易并不是惡劣罪行,至少在夸梅看來不應該是犯罪,但這項行徑卻恰好是當前政府的頭號眼中釘。在使用博弈論大干一場之后,他們不會讓一群黑市販子破壞他們精心設計的完美的社會秩序。
女人失去耐心,拽他離開座位。下一站:烏得勒支市1的鵝卵石街道。接著要么是冷酷無情的黑色面包車,要么是老運河2上漂滿垃圾的水域。
“你做得很好。”他說著,穿過搖晃舞動的人群,向出口走去——不用摸也知道,槍就頂在他背后。夸梅模仿起她剛才的話:“你在詐我。如果沒有你背包里的那張小塑料卡片,我是不能進行同性戀行為的。我給你一張[女演員]身份卡吧。錢更好賺,而且你顯然有這個能力。”
沒有回應。肩上的背包讓他蠢蠢欲動。里面裝著他能夠出售的所有身份,一百多張卡片——這就是他全部的業務。
他停了下來。只要他們還在這家夜店里,嘈雜的聲音和受阻的視線就會對他有利;但他只要轉身,能看到的卻只有她的武器。如果是任何其他種類的槍支,他都會當場切換身份,混淆視聽,趕在槍支主人突破他換上的身份限制之前,躍過桌子,逃離現場。他做不到,但必須這么做。夸梅已經在這個行當里干得夠久了,清楚地知道此刻作為[偷渡者:加納人]的自己,即將面臨怎樣的處境。
“繼續走。”
隨著砰砰作響的低音節奏,冷汗順著他的脖子蜿蜒流下。[DJ]沒有看見他,[夜店客人]們也都不在乎。
“如果我繼續走,就意味著我要離開歐盟。而且不是坐在頭等艙離開。”
“你早就該想到……”
這位[身份執法員]還沒說完就結巴起來,隨后陷入了沉默,目光變得迷離。她沒有倒在地上,而是被身后的[修復者]接住了。那把最重要的槍從她扣著扳機的手指上滑落。夸梅伸出手,將槍從半空中奪了下來。
“可不想這東西走火。”
夸梅與這個救他于水火的人素不相識。只見這人擦了擦女人脖子上被他用了麻醉藥的地方,同時把她扶到座位上。任誰都會以為她在休息,或者是喝醉了。
一個[修復者]在這里做什么?更重要的是,為什么要救我?
男人的聲音一絲不茍。“夸梅·丹夸。”
“什么事?”
“您可以親自向我的雇主致謝。請跟我來。”
[修復者]的特點是,他們不需要手槍就能強迫你服從。
[修復者]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拿走槍,鎖上門,把夸梅留在了這間陌生的城市公寓里。籠罩在雨簾中的外墻就已經讓他大吃一驚,室內帶給他的驚訝更是只多不少。書房里掛滿了畫,畫上都是面無表情的人體模型,家常的家具則是能少則少。
這里可不是小[商販]們常去的骯臟窩點。
夸梅感到一陣嫉妒。他已經習慣了午夜煩人的穿堂風和讓墻紙蜷縮起來的濕氣。但在這里,空氣經過精心調節,以保證藝術品不受一絲損害。
話又說回來,無論多么令人印象深刻,監獄就是監獄。他從房間里令人煩惱的景象中轉過身來,面向入口。不管他們對他有什么盤算,他都要逃出去。
意料之中,門并沒有輕易打開。
夸梅拿出錢包,將身份卡插進手腕上的NFC1芯片上,進行身份同步。
只要用溫暖的手指按下門上的安全面板,就能喚醒系統。
“我是夸梅·丹夸,首都的[安保人員]。打開門鎖。”
不走運。系統幾乎沒有反應。
看來大家都變聰明了。
他還沒來得及換備用方案再試一次,便有腳步聲響起,提醒他有人來了。他用靈巧的手嫻熟地扔掉錢包,轉過身來。請他來做客的主人……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樣。這名[貴族]雖然身著華貴的休閑裝——米色羊毛高領衫,名牌休閑褲——但似乎并不自在,拖著步子前行。
“你經歷過更糟糕的歡迎儀式。我是阿諾德。”阿諾德臉上閃過一絲緊張的微笑,“你知道當今銳減程度第一的身份是什么嗎?”
夸梅慣于隨機應變。他讓劇烈的心跳緩了緩,握了握手,然后大膽猜測道:“[億萬富翁]。”
“完全錯誤。答案是[移民]。完全違背直覺,不是嗎?每天都有更多的難民擁入,然而……我們的領導人發放的[移民]身份卡卻越來越少,因為一個問題只要沒有被記錄在案,那它就不算問題。這些非法的、沒有身份的人如今在街道上隨處可見,但只要沒有白紙黑字的證據,這就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而已。這就是我對你印象如此深刻的原因。你是一個必要的中間商,你的服務給了他們一個反擊的機會。”
他要么是在利用我的同情心……要么就是在委婉地威脅我。夸梅不能排除阿諾德知道他持有假[偷渡者]卡的可能性。但我覺得,這不太可能是個陷阱。太奇怪了,為什么要費工夫去找一個小小的[商販]呢?
“這個故事很有趣。不過,你似乎什么也不缺。”
“哦,不,恰恰相反。”
他示意他跟上,迫不及待地想向他展示些什么。他們經過一張在電磁場作用下懸浮在半空中的桌面。書房的后半部分同樣是人體模型藝術的收藏館。這些藝術品數目巨大,線條卻雜亂無章,正好不會讓人注意到其中一幅抽象畫上的細縫:一扇門的輪廓,幾乎無法察覺。當阿諾德突然在門前停下時,夸梅花了整整一秒鐘才注意到它的存在。這名[貴族]把手放在畫布上,畫布上一個隱蔽的觸摸板掃描了他的手,墻壁的一部分悄無聲息地打開,還微微顫動了一下。門通往一間密室。
夸梅忘記了呼吸。
這個保險庫像眼鏡店一樣明亮,但里面擺放的不是眼鏡,而是幾乎無窮無盡的身份卡。成千上萬的身份卡被整齊地分類擺放,如同精美的珠寶。
這些財富讓夸梅心潮澎湃。隨手抓一把,他這輩子都衣食無憂了。一個人不可能擁有這么多身份卡,而且還如此稀有![退休金基金CEO]、[白金銷量唱片主唱]……當他看到[城市規劃部部長]時,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你不是普通的有錢人,”他努力保持著輕盈的呼吸,“你是個[收藏家]。但你只應該存在于醉漢的謠言之中。”
“你相信嗎?我每天出門都是一個不同的人,像換時裝一樣嘗試新的身份。一旦養成收集的習慣,就會上癮。”
阿諾德走進保險庫深處,用手指拂過一些卡片,陷入沉思。夸梅也迫切地想要這樣做,僅僅只是觸摸一下這些財富也好。他伸出手,又縮了回來。阿諾德似乎對他的掙扎視而不見——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一個步入式衣柜罷了。
他想讓我眼花繚亂。可是,為什么呢?我不做稀有品種的交易,而他顯然有更高級的貨源。
夸梅閉上眼睛,以抵御誘惑。但無濟于事。他感到好奇心在蠢蠢欲動,他想知道阿諾德即將提出的要求,以及將為之支付的酬勞。他被綁架過來,又被堪稱奉承般地展示了這樣的庫存之后,他的預期被拉得極高——無論是要求還是酬勞,一定都駭人聽聞。
主人從思緒中回過神,轉過身來。“在夜店待了那么久,你一定餓了吧。”
他們還在保險庫里時,阿諾德的仆人們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將一盤盤生魚片和一大碗湯擺上了餐桌。房子的主人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客人入座用餐。
他說得沒錯。夸梅大快朵頤,吃得十分滿足。
“你該向我提出你想要的東西了——無論那是什么。”夸梅邊嚼邊說。
這頓飯不僅僅是一場裝腔作勢的游戲。阿諾德往碗里舀了滿滿一大勺湯,然后打開了話匣子。
“是的,你說得對。我成年時,像所有年輕的愛國者一樣,把孩童時期的[未確定]卡換成了分配給我的身份。十年間,我一路打拼,嗯,碰上了一些好運氣。由于沒有必要繼續做[股票經紀人],我便開始收集各種身份,對我來說,這有點頑皮。恐怕正是在那時,我就無意間陷入了一場危機。”又是那種膽怯而尷尬的笑容,“我似乎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是[會計師]還是[雕塑家]?或者[軟件程序員]?我真的知道嗎?”
他突然被味噌湯嗆了一口,捶了捶胸,咳嗽不止。夸梅保持著沉默,能吃到上等金槍魚,他很開心。與阿諾德不同,他從未擁有以兒童標配的[未確定]身份開啟人生的奢侈。特權階級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擁有特權。
“所以,”阿諾德繼續說,“每天晚上,我都會走進我的保險庫,試用那些珍貴的卡片,但感覺每一張都和另一張沒有什么不同,也并不比另一張更真實。現在,在你舉手抗議之前——是的,我請教過[心理學家]和[哲學家],還有最聰明的沙龍[商人],但他們都沒法明確地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所以就是這樣,夸梅想,兩個男人,深更半夜,共進晚餐。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么,其中一個人甚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他最終回應道:“你是個漂浮不定的人。”
“就是這個詞!”
阿諾德從座位上蹦起來,滿心期待,而夸梅已經做好了讓他泄氣的準備。
“坐好。我整天都能看到這樣的人。在每個角落,在漢堡店里,在柜臺前,在火車車廂里——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我們當中有一半的人頂著并不合適的身份,過著悲慘的生活。”
阿諾德又坐了回去。夸梅越來越確信,他的需求是誠心的。
出乎意料的是,到目前為止,他很喜歡這個游戲。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和絕望又誠實的人打交道。與這位富翁的較量,讓他的內心產生了新的愉悅。他不知道誰占了上風,但這令人興奮。
但情況一秒比一秒明朗。
“不過,我得告訴你:我的大多數客戶都是因為缺乏選擇而痛苦。你是第一個問題出在‘選擇過剩’上的人。”
“嗯,啊,我對此很懷疑,但既然精英都讓我失望了,那我就在一個街邊小販身上碰碰運氣吧。幫我搞清楚,我就給你一筆豐厚到你不敢想的報酬。”
夸梅在腦海中描繪了自己未來幾年的生活:像[私人醫生]一樣,周復一周地為阿諾德提供新的身份。如果一舉成功,他就能脫胎換骨,再也不用夜夜出攤,再也不用因一份醫藥賬單而破產。這意味著更美好的生活,一個真正的未來。一個真正入籍的機會。而他要做的,就是答應一個金錢比理智更多的絕望男人。
或者——
他開始在自己的物品中翻找,似乎是要展示他的商品。找到了,他的錢包。夸梅用手指摸索著卡片,緊張的情緒流遍全身,讓他的手微微顫抖。阿諾德還沒反應過來。
我動作比他快,而且他的仆人也都走了。
他盡可能靈活地拿出一張身份卡,并進行了同步。阿諾德意識到了發生了什么。
“媽的!”
他把手伸到桌子下面——想必他在那里藏了不少東西,以備不時之需——然后也啪的一聲,把一張卡片插到了手腕上。
四目相對。阿諾德的臉變得蒼白,夸梅的臉漲得通紅。他強迫自己先開口。
“[警長]。我連接著一個被黑掉的系統,它可是隨時待命的。我打個電話,你就完了。”
這不是虛張聲勢。在系統看來,夸梅現在是一名真正的警官,擁有展開逮捕的一切權力。即使是對他的暴力行為也會被上傳到系統中——這就讓別人連他的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了。
可阿諾德嘴角的笑容是怎么回事?
“那恐怕我們陷入僵局了。”他亮出了自己的卡片,房間里的空氣一下子凝重了兩倍,“[移民檢查員]。我失去一切,你也失去一切。”
夸梅想象著自己與所有認識的人告別的場景,或者更糟糕的是,連告別的機會都沒有。他聽說過午夜航班把沒有身份的人送往那些地方的故事。那些國家并不令人愉快。
“你以為你能搶劫我?”阿諾德發出噓聲。
“沒錯,因為我們還并沒有陷入僵局。”現在是他的訓練派上用場的時候了;把汗水鎖在皮膚里,保持隨意的微笑,不暴露自己的底牌。“如果我走出這扇門,我只不過會變成另一個人而已。我會找到新的住處,換個新的名字。這對我來說并不算什么。但你能就這樣消失嗎,阿諾德?如果說我從客戶身上學到了什么,那就是——你擁有的東西越多,你就越害怕失去。”
他看到阿諾德在失去自由和失去保險庫之間掂量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臉色蒼白。
“我明白了。”
夸梅洗劫保險庫時一絲不茍。阿諾德不在——晚餐后,他回了臥室,鎖上了門。雖然情緒有些低落,但他還是表現出了良好的風度,祝愿夸梅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然后就任他留下來偷東西了。
夸梅把身份卡塞進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小心翼翼,一張也不放過。
我會像他一樣富有,但我不會犯同樣的錯誤。這是心靈的毒藥。
多年來,盡管夸梅輾轉于推銷商和皮條客之間,但有一件事他從未做過。他一次也沒有對客戶下過手。阿諾德是個心甘情愿的受害者,幾乎是在乞求夸梅榨干自己的一切價值。如果夸梅真的能解決他的問題,他真的會乞求的。
但當夸梅看著這位[貴族]的眼睛時,發現再多的卡片也幫不了他。他知道阿諾德需要的是哪種身份——盡管他只會在別人的強迫下接受。
幾分鐘后,夸梅望著空蕩蕩的倉庫。把它放在哪里呢?那里吧,人體模型的手里。他從外套里拿出一張特殊的卡片。
他離開了,不知道阿諾德早上發現時會是什么表情——可能他那時還在昏昏沉沉地服用纈草藥片和燕麥牛奶。夸梅確信,他總會明白的。
阿諾德的保險庫里只剩下一個身份。他放棄的那個身份。唯一適合他的那個身份——[未確定]。
①荷蘭第四大城市。
②貫穿烏得勒支市中心的一條歷史悠久的運河。
①Near"Field"Communication"的縮寫,即近場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