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教育“內卷”現象的存在,令“一考定終身”的升學選拔壓力,逐漸從高考傳導至中考。學生們在完成初中階段的知識點學習后,便立刻投身中考備考,進行重復性的復習。在這個過程中,學生難掩疲憊,教育質量也可能受到影響。
在此情形下,社會上關于“取消中考”的呼聲愈發高漲。幾乎每年兩會都有代表提出與之相關的議案,論及教育“內卷”問題時,也常有學者專家從“是否應當取消中考”的角度,尋求解決之道。
“取消中考”能否緩解教育“內卷”現象?現階段是否存在施行的可能性?厘清這些問題,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認清我國教育現狀及問題。而探索更適合學生身心健康、全面發展的教育制度,也始終是一個社會保持良性發展的重要任務。
自1922年北洋政府制定“壬戌學制”以來,我國的基礎教育基本沿襲“六三三”學制。作為小學與高中之間的銜接,初中階段是青少年拓展眼界、探索興趣、打下學習基礎的重要階段,同時也是我國義務教育的終點。
初中之后,就是職業教育與普通教育的分野。1977年高考恢復,中考作為銜接初中與高中階段的選拔性考試制度也隨之確立。中考作為基礎教育的一個階段性總結,既承擔了教育評價功能,更事關教育資源的再分配。
幾十年間,盡管中考的形式和內容經歷了不同程度的調整,但中考最主要的選拔和分流職能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六三三”學制下,我國基礎教育呈現出了“三次大考、兩次分流、一卷定終身”的特點。
很長一段時間里,學生們的升學壓力主要表現在高中階段,使得高考有著“一卷定終身”的分量。然而,隨著教育“內卷”逐漸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社會現象,選拔壓力大大提前到了初中階段。升學競爭加大、容錯率降低,使得學生的“起跑線”越來越前置。
這種邏輯的遞進,甚至有蔓延到“小升初”“幼升小”階段的趨勢。但以當下的普遍情緒來看,初中階段造成的緊張和焦慮情緒仍更為凸顯。中考是學生面臨的第一次選拔性考試,也是第一次分流,決定了學生是上普通高中還是職業高中,上重點高中還是非重點高中。
焦慮情緒的蔓延,使得中考已經成為不亞于高考的一次具有“定終身”分量的重要考試。
初中的學習課程、內容、方式,相比小學階段更加注重對學生學習方法和意志品質的培養,這需要給予學生充分的自由探索空間。但在選拔壓力的傳導之下,本來應該鼓勵學生自由發展、探索學習興趣的初中教育,逐漸變得應試化。
不少學校將整個初三都空出來為中考作準備,進行大量重復的復習、刷題。更有許多學生為提升成績而參加課外輔導。
這種浪費式學習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壓制學生活力、催生厭學情緒。它讓學生感到疲憊的同時,也使得初中教育背離了應以素質教育為重的初衷。
正因如此,為中小學生“減負”成為這些年教育改革的重點,催生了“雙減”“考試不排名”“不分快慢班”等舉措。然而,在中考迫近的壓力下,學生很難真的放松下來,“越減越負”的怪象頻繁發生。
正是在種種緩和措施難以解決問題的情況下,“取消中考”,實行“初高中一貫制”的呼聲才愈發高漲。專家學者們試圖通過呼吁取消中考這一選拔性考試的方式,為中小學生贏得教育上的喘息空間。
對于是否應當“取消中考,施行初高中一貫制”,社會各界的論戰十分激烈。在支持者看來,中考已經成為初中階段教育僵化的主要推手。
北京大學國發院教授姚洋曾多次呼吁“取消中考”,在他看來,基礎教育階段盛行的“選拔教育”造成了全社會的教育焦慮,造成大量浪費式學習,擠占了學生真正受教育的時間,從而背離了學校培養“完整的人”的教育初衷。
“取消中考”的另一個目的,在于縮短學制,目前的普遍觀點是用“十年一貫制”替代現有的12年基礎教育。
“取消中考”最直觀的好處,是能夠從制度層面減少學生和家長“卷”的動機,有效緩解學生的應試壓力,恢復素質教育的本心。
呼吁“取消中考”的另一個理由,是中職教育的尷尬處境。
在現有制度下,學生在中考階段要完成普職分流,中考成績決定了學生是讀普通高中還是接受職業教育。我國為高中階段的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定下了“五五開”的比例要求,但實際操作中,分流略微傾向于普通高中,大致有六成學生能夠進入普通高中就讀。
盡管官方不斷強調職業教育和普通教育的平等性,但是職業教育始終沒有走出“政治上拔高”“社會上污名”的尷尬處境。
除了觀念上的排斥,我國職業教育在事實上也陷入了培養困境,存在教學質量差、技能與實踐脫節、社會認同度低等情況。
一定程度上,初中教育變得越來越“卷”,當中既有學生想上一所好高中,接受更好教育的進取因素,也與擔心被“分流”至中職的恐懼有關。
在姚洋看來,全社會對中職教育的需求已經減弱,即便是從事技術型工作,起碼也需要接受大專或高職教育。中職教育變得雞肋,與其大費周章提升中職教育的質量,不如讓所有學生都有機會接受高中教育,將普職分流交給高考來完成。
“取消中考”的另一個目的,在于縮短學制,目前的普遍觀點是用“十年一貫制”替代現有的12年基礎教育。
按照現有學制,學生從進入小學到受完普通教育需要12年,如果再接受高等教育,就得15至17年,若按7歲入學,至少要22歲,多則24歲才完成學業。再加上目前研究生教育的普及,學生的在校年限就被拉得更長。
一些專家認為,如今學生的心智水平、學習能力較之前已經有了很大進步,來自家庭和社會的教育支持也大幅提升,可以不必再花費6年的時間接受中學教育。
梁建章、任澤平等學者在《中國教育內卷報告》中,從更務實的角度提出看法。他們認為,學生有2年用于復習和應付中考和高考,浪費了大量時間。取消中考則省下很多原本純粹因為復習迎考而虛耗的時間,就可以把基礎教育階段提速2年,16歲就能上大學,讓絕大多數年輕人在20歲時可以完成大學教育,提早兩年走上工作崗位。
此外,教育時限長以及競爭壓力增大除了造成學生的疲勞,也拉高了教育成本,間接影響了生育率。
根據《中國生育成本報告(2024版)》,全國家庭0—17歲孩子的養育成本平均為53.8萬元;不愿生育的原因中“經濟負擔重”占到了77.4%。當中,有大量的開銷與學生的課外輔導、興趣班有關,而這些開銷又與日趨激烈的升學壓力引發的焦慮情緒密不可分。
從我國社會發展趨勢來看,隨著少子化、老齡化的程度進一步加深,我國人口結構將會發生深刻改變,隨之而來的勞動力供應問題將更為凸顯。取消中考,縮減學制,有利于降低教育成本,加快人才產出的速度,進而緩解勞動力短缺壓力。
反對“取消中考”的聲音同樣很大。
早在2016年,作家莫言曾在兩會上提議將現有的“六三三”學制改為“五二三”學制,取消中考,采取初中2年、高中3年的一貫制方案。當年7月,21世紀教育研究院在北京召開“基礎教育學制改革研討會”,與會專家對莫言提出的“取消中考,縮短基礎教育學制”表示反對。
專家們認為,青少年的身心健康需要充分的時間進行培育。小初高共計12年的教育時長,不僅是年限問題,而且包含了腦科學、學生身心發展特征等綜合研究。除了知識教育,還有更重要的人格教育、生命教育、生活教育、心理教育,這些都需要時間進行熏陶和培養。
另一方面,“取消中考”意味著對教育體系進行全盤革新,當中會涉及許多具體的操作問題。
中國礦業大學教授姜耀東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如果把12年縮短到10年,必然引起中小學校布局調整、校舍建設、教師隊伍結構調整等系統變動,可能會對現有學校管理和教學秩序帶來較大沖擊。”
此外,高中數量不足也是非常現實的問題。
《2022年全國教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當年全國共有初中5.25萬所,招生1731.38萬人,初中階段教育專任教師有402.52萬人。相較之下,2022年全國共有普通高中1.5萬所,當年招生947.54萬人,普通高中教育專任教師只有213.32萬人。
高中資源大抵為初中的一半,在現有的制度下,無法滿足所有初中生直升高中的需求。
高中資源大抵為初中的一半,在現有的制度下,無法滿足所有初中生直升高中的需求。
在中國教育發展戰略學會學術委員會委員陳志文看來,“取消中考”的一個潛在議題就是中職教育的去留問題。中職還要不要,誰去上?如果取消了,高中資源如何分配,誰上重點高中,誰上非重點高中,這些都是非常現實且涉及教育公平的問題。
在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看來,施行高中義務教育的前提是實現小、初、高整體基礎教育均衡,同時將中職教育和普通高中教育融合,建立綜合高中。否則,“取消中考”無從談起。
在所有反對“取消中考”的聲音中,最具分量的觀點在于,“取消中考”無助于解決教育“內卷”的問題。
這一點,可以從鄰國韓國的教育改革中得到佐證。
與我國一樣,韓國也實行“六三三”學制。韓國政府在1968年、1974年相繼取消初、高中入學考試錄取制度。在教育“平準化”政策下,取消重點、非重點高中的劃分,對普通高中實行抽簽定校的招生制度,教師、設備實行統一標準;2017年在全國范圍內推行高中免費義務教育。
不過,這一制度實行之后,韓國的補習班數量不減反增,雖然沒有中考,但高考的壓力仍然存在,在“平準化教育”體系下,很多家長為了幫助孩子提升競爭力,不得不求助于課外輔導,應試壓力如影隨形。
“平準化教育”無意間成為助長學生和家長自主選擇、競逐各類精英教育資源的隱形推手。
相關調查顯示,1980年,13%的小學生、20%的初中生、26%的高中生接受了課外教育,而到了2003年,這一數字分別上升到83%、75%和56%。2006年對釜山市一所學校的調查顯示,75%至80%的學生上私塾,95%的學生上課外補習班。
如果從韓國經驗出發,無論是采取12年、10年基礎教育,抑或“取消中考”、推行“平準化教育”,都只能暫時緩解應試教育壓力。只要選拔性制度仍然存在,高考壓力始終會將教育競爭的水位推至一個令所有人疲憊的高度。
從這個角度來看,重要的不是“取消中考”、改革學制,而是改變教育的內容。改變現有的考試科目和方式,減少死記硬背型考試,通過對考核方式的多樣化探索,將中考引向鼓勵學生提升創造性思考和實踐能力,也許中考引發的教育焦慮和內卷才會真正得到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