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天路”：青海姑娘的“俠義人間”

俞佳鋮

小女子從雪地里“拖”回一條命

就像超市名“萌萌噠生活超市”一樣，老板娘嚴瑾雯也是一個萌萌噠的姑娘，胖乎乎臉上，永遠掛著燦爛而熱情的笑容。

1993年出生的嚴瑾雯，是一名地道的青海姑娘。年少時，父母舉家從青海西寧搬到格爾木市，開了一家輪胎店。小小年紀的她就能幫上父母的忙，跑前跑后給司機送輪胎，大家伙都夸這個小姑娘能干，只要路過這里，總會記得給她帶些小零食和小玩意，河北的板栗、俄羅斯的面包、陜西的剪紙……

2013年，嚴瑾雯進入格爾木市人民醫院，成了一名護士。2017年，因意外摔傷了腿，她辭掉工作，幫家里打理生意。2016年，嚴瑾雯在輪胎店旁邊閑置的房子里開了一家小超市，出售卡友們（貨車司機）沿途所需的日常用品。

補充物資、短暫歇腳的工夫，嚴瑾雯從卡友們的描述中，對青藏線有了比較全面的認識。

格爾木，青藏線的起點，有人說這里是詩和遠方的第一站，但在卡友看來，這里是青藏線生死考驗的開端，詭譎多變的天氣，猝不及防的高原反應，讓這條兩千多公里的路變得兇險異常。

卡友們口中的故事，哪怕已時隔多年，聽上卻依然驚心動魄：

“那個小兄弟有點感冒，后來有了高原反應，還以為是感冒癥狀，沒在意，可睡著后再也沒醒來。如果有人早點發現他就好了，可這條線上，本來就人跡罕至。”

“車子開到半路電瓶被凍壞了，一對夫妻沒能熬到救援，被活活凍死了，他們本想跑完這一趟，就改行開個水果店的，可憐孩子還不到兩周歲。”

盡管如此，青藏線上仍然不缺勇往直前的卡友，嚴瑾雯知道，他們的冒險只有一個理由：為了生計。送一趟貨物去拉薩，收入可觀，他們有的是為了孩子的教育，有的為了患病的家人。總之，倘若沒遇到點難處，還真沒有這種穿越生死的勇氣。

氧氣瓶、高反藥、干糧和保暖衣物，這些進藏的基本標配，在嚴瑾雯的超市里都有。不過，她很快發現備足日常用品還遠遠不夠，硬是在狹窄的空間里騰出了一間小廚房和浴室，免費提供給卡友們。

原來，有一次，卡友老張和女兒小潔半途遭遇暴風雨，遮蓋貨物時父女倆掉進了泥溝，狼狽地來到嚴瑾雯這里求助。“幸虧有你這么個地方，太舒服了。”小潔洗澡洗頭、烘干衣物，才緩過來，笑著要認嚴瑾雯做干姐姐，說這樣旅途中就有個家了。

老張父女走后，嚴瑾雯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能多為卡友們做點什么。于是，一番改造，有了廚房和浴室，還開放了超市的衛生間。

認識的卡友多了，嚴瑾雯建了一個微信群，專門提供各種咨詢服務，哪里可以修車，哪里可以住宿等，大家互幫互助，她還會每天在群里發布天氣情況。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個群多了一項功能——救援。常常有卡友發布自己或他人遇到困難和危險的情況，哪怕是半夜，嚴瑾雯也會立即驅車前往或聯系附近卡友。

三年前的一個寒夜，一名卡友的車輛出故障，被困在大雪中，彈盡糧絕，用僅剩一格電的手機發出求助。嚴瑾雯本已準備睡覺，卻毅然鉆出熱乎的被窩，一頭扎進風雪里。驅車五百多公里，她終于找到這名卡友，當時他已凍得僅剩一點知覺。冰天雪地，嚴瑾雯這個弱女子，愣是救回了一條鮮活的生命。

還有一名來自山東的卡友老沈，在五道梁遇到貨物坍塌，被壓在下面。路過的卡友發出求助，嚴瑾雯一邊尋找五道梁附近的卡友，一邊火速出發前往救援。最終，她和卡友一起把老沈送到醫院，還湊齊了醫藥費。老沈醒后第一句話：“沒想到我能從五道梁撿回一條命。”

五道梁鎮，海拔四千六百米，是格爾木去拉薩的必經之地。寒冷、高反、惡劣的自然環境，是進藏途中最兇險的一道坎。

“絮絮叨叨”的情義可遇不可求

每年12月27日，嚴瑾雯都會來五道梁鎮，在馬路旁倒上幾杯酒，點燃幾根煙，看著遠處的雪山，她眼神凝重而憂傷。

嚴瑾雯祭奠的是輝哥夫婦。時間倒退到2018年，這年12月27日，輝哥和媳婦一起到嚴瑾雯這里補充物資。每次進藏，夫妻倆都會在超市停留小半天，嚴瑾雯早已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大哥大嫂。“輝嫂，你留下來和我一起跨年，讓他自己開車去西藏。”她摟著輝嫂的肩膀，笑著催促輝哥快點出發。

可輝嫂畢竟不放心丈夫獨自冒險，猶豫再三，還是跟著去了。嚴瑾雯看著他們的卡車徐徐前行，卷起陣陣塵土，心里無來由地感到一陣不安。不承想，第二天一早，她就接到噩耗，有人在五道梁鎮上發現了輝哥夫婦的遺體。

難道真有所謂的“預兆”？嚴瑾雯懊悔，自己沒把輝嫂留下來。她開車奔赴五道梁鎮，得知輝哥夫婦為了省下一百多元的住宿費，選擇在車里開著暖風過夜，可因為車內過于封閉，兩人一氧化碳中毒，雙雙離世。

在卡友群里，有人幫忙拖車，有人號召捐款，嚴瑾雯全權負責輝哥夫婦的后事，一切辦妥后，還帶著捐款和貨車，去了夫妻倆的老家河北邢臺。

每次祭奠輝哥夫婦，嚴瑾雯都會想起他們老家那個嗷嗷待哺的女兒，有種揪心的難過。這件事后，她送別進藏的卡友時，總會多囑咐幾句：開車取暖務必打開車窗，防止一氧化碳中毒。有卡友笑說：“你很像送孩子出遠門的老母親，特別啰嗦。”

事實上，卡友們都喜歡聽嚴瑾雯“啰嗦”，細細碎碎面面俱到，就像家人那樣親切。對于走南闖北的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情義。

這些年來，嚴瑾雯送別的遠不止輝哥夫婦，曾經有一名卡友連人帶車翻進溝里，她和卡友們搜救幾天幾夜，最終找到的是對方的遺體。還有一名卡友突發心臟病，孤獨地倒在了寒冷荒涼的高原。和嚴瑾雯相識多年的卡友惠姐，父親和丈夫相繼離世后，她獨自開車上路，最后在青藏線上遭遇事故離世，留下兩個還沒長大成人的孩子。

看多了生死，嚴瑾雯更加懂得生命的意義。人這一輩子，無非就是一場場大悲傷與一幕幕小歡喜。在充斥著悲涼色彩的青藏線上，她總是想著法子制造歡樂，比如和卡友們把酒暢談、月下高歌，逢年過節，來一場燒烤也是常有的事，還有的卡友會拉二胡、吹薩克斯，南腔北調夾雜在一起，這樣的熱鬧足以洗去一路風塵。

嚴瑾雯樂此不彼地奔波在救援前線，超市似乎成了“副業”。對此，她的家人全力支持，尤其是丈夫賴天超，經常和妻子并肩作戰：“你護著卡友，我護著你。”這樣的溫暖情話，是嚴瑾雯勇往無前的底氣。

2023年11月15日晚7點多，遼寧阜新市的郭大哥開著貨車在青藏線上發生事故，卡友老劉路過時，火速把已經沒了意識的郭大哥送到醫院，然后在卡友群里發出救助。嚴瑾雯第一時間趕到醫院，已經有些緩過來的郭大哥回憶著驚悚一幕。

58歲的郭大哥是第一次進藏，在甘肅蘭州買了氧氣袋和一些止痛片。剛進入青藏線，感覺昏昏沉沉，雙腿發軟，好像醉酒了一樣。一個拐彎處，車子失去控制，發生側翻。

“那是高反呀，你還堅持開車。”嚴瑾雯得知郭大哥斷了5根肋骨，又急又氣，高反不是小事，卻總有卡友不引起重視，造成追悔莫及的悲劇。郭大哥感慨，自己的確“輕敵”了，身上的幾千元錢全都交了醫藥費，一車貨算是糟蹋了，還得賠給人家一筆錢。

交談間，嚴瑾雯得知郭大哥老家只有一個老母親，執拗的他堅持不肯把事情告訴老人。“你好好養著，其他的事交給我。”嚴瑾雯拍著胸脯，扛下了這件“閑事”。

第二天一早，她煮了排骨湯送到醫院，郭大哥邊喝邊濕潤了眼眶。“我買了三個面包，兩個小的吃了，還剩下一個大的，舍不得。”郭大哥叨叨著，“自從離開家后，這是第一頓像樣的飯。”之后的每天，嚴瑾雯都會給郭大哥送飯，有時實在忙不過來，丈夫賴天超會主動請纓，幫妻子分擔一些。

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嚴瑾雯一邊照顧郭大哥，一邊聯系卡友幫忙維修車。一個多星期后，郭大哥行動方便些了，嚴瑾雯請了一個熱心卡友，把郭大哥送回了家。“回到老家找份安穩的活，日子過得去就行，總比丟了性命好。”臨別，嚴瑾雯又開始“啰嗦”起來，郭大哥一步三回頭，萍水相逢，再見無期，但這份雪中送炭的情義，他這輩子也不會忘。

這里的“俠義故事”未完待續

當然，不是所有的意外都能那么幸運，2024年1月中旬，山東威海的卡友王先生駕車從拉薩返回途中，車子在小唐古拉山遇到故障。本來只有一點感冒的他，越來越不舒服。過路卡友把他送到格爾木市唐古拉山鎮的醫院，可最終王先生還是走了，年僅40歲。

嚴瑾雯趕到醫院，懷著悲痛的心情，扛起了王先生的后事。幾天后，王先生的家人坐飛機趕來，她去格爾木機場迎接，還細心地準備了紙巾、氧氣、葡萄糖和高反藥。

“我從沒坐過飛機，沒想到第一次坐飛機是這樣的情形……”王先生的母親悲痛欲絕，嚴瑾雯不斷安慰，陪伴左右。然而，老人家誤以為她有所圖，嚴瑾雯看出老人的心思：“阿姨，你別擔心，我一分錢也不會收，只想和你一起把王先生的后事處理好。”

之后幾天里，嚴瑾雯的真誠和善良，讓王先生母親既感動又愧疚：“閨女，我錯怪你了，你是好人。”

把老人送上回山東的飛機后，嚴瑾雯五味雜陳，在微信朋友圈里寫下一句話：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卻不知這世間有太多的遺憾沒來得及收場……

其實，像這樣的誤會，嚴謹雯遇到過不少。青藏線氣溫極低，有些卡友沒準備充足的保暖衣，她好心提醒，卻被誤以為推銷衣服。她有些無奈，可還是苦口婆心：“買不買沒關系，但保暖真的很重要。”后來，嚴瑾雯干脆備了一些棉服，用來借給卡友，可最終歸還者寥寥無幾。

雖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不妨礙她繼續這樣做。曾經有人不解，嚴瑾雯救人，不圖錢不圖名，到底為啥？她笑著回答，只因為自己繼承了父親的一副古道熱腸。

有一年，一名卡友要換掉所有輪胎，可錢不夠，嚴瑾雯父親自掏腰包幫他解決燃眉之急，讓司機從拉薩回來時，拿到了貨款再給他就行。可是，此后，這個卡友再也沒出現過，這筆錢沒了下文。盡管如此，父親看到有人遇到困難時，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出手相助。

2024年1月30日，一對新疆昭蘇縣的母子奔波3000多公里，慕名找到嚴瑾雯，只為一件事：尋找他們的親人。

“我要找大兒子沙木哈爾白山，今年28歲。2022年1月31日，他開車經過格爾木時翻車了，之后就杳無音訊。”這名母親說，出事后有監控拍下大兒子在路邊攔車求助，所以堅信他還活著，可不知為什么就是不回家。

令人痛心的是，沙木哈爾白山發生事故時，他的兒子剛好滿月，兒子出生后，還沒見過父親一面。

嚴瑾雯在卡友群里發布尋人啟事，希望這個家能早日團圓。時至今日，她的卡友群已從一個變成十多個，這里有仗義的卡哥，也有賢惠的卡嫂。

有卡嫂跟嚴瑾雯開玩笑：“進了青藏線，生死大事，你管，吃喝小事，你也管，尋親找人，你還管。”她笑了，并不否認，自己就是一個愛管閑事，愛絮絮叨叨的人。

因為嚴瑾雯的守護，這條兇險的“天路”多了一份善良、虔誠與感動。她會在每一個素昧平生卡友行囊里，裝上一份“人間情義”，它能讓前方的天更藍、云更白。

青藏線上的雪，融了又積，數不清的卡友，前赴后繼。但相信，這條路上，總會有一股溫暖，撫平著悲傷，更相信，這個青海姑娘的俠義故事，未完待續……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