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水



陰山山脈如一條起伏的巨龍,綿亙在內蒙古中部千余里的廣袤大地上。大青山下,古老而又年輕的“青城”呼和浩特,正迎著金色的朝霞,展露容顏。
呼和浩特是一座既年輕又古老的城市。“年輕”是因為這個城名僅沿用了70年,“古老”則是源于它悠久又豐厚的歷史文化。從數萬年前的“大窯文化”一路走來,云中郡、盛樂、豐州、青城、歸綏都是它鐫刻在歷史長河中的烙印。如今的呼和浩特,早已將中原文化與游牧文明巧妙地融為一體,以嶄新的姿態翻開了新時代的歷史篇章。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首膾炙人口的樂府民歌從遙遠的北朝時期傳唱而來,穿越了1600 余年的歷史煙云,成了許多人對內蒙古最初的印象。由于年代久遠,詩歌的作者究竟是誰已無從知曉,但詩中描述的“敕勒川”(北魏時期把今河套平原至土默川一帶稱為敕勒川,為敕勒族所居之處),據考證在今山西、內蒙古一帶,“陰山”則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北部,它起于河套西北,綿亙于內蒙古自治區南部一帶。
陰山中部的主要山脈大青山,別名黑山,蒙古語稱“哈拉溫那”(意為眾多的黑山頭),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美麗的“青城”呼和浩特,就坐落在大青山南麓。呼和浩特西與包頭市、鄂爾多斯市接壤,東鄰烏蘭察布市,南抵山西省,位于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交界處。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它不平凡的歷史征途,若要回溯呼和浩特的文明史,還得從遙遠的舊石器時代大窯文化說起。
文明的起源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20世紀70年代,是我國考古發掘成果最能彪炳史冊的時代。河姆渡文明、陶寺遺址、殷墟婦好墓、馬王堆漢墓、秦始皇兵馬俑等震驚中外的考古發現接連面世。就在世人將目光聚焦在黃河、長江流域文明之時,一個遠在草原腹地的舊石器時代文明悄然被考古學家發現,它就是大窯文化——呼和浩特文明的起源。
那是1973 年10 月的一個普通日子,入秋之后的呼和浩特氣溫驟降,隨著雨季的結束,天氣也變得愈發干燥。對于想要在草原一覽茫茫綠野勝景的游客來說,這委實不算得是一個好季節,但對于從事考古的工作人員來講,涼降之氣正適宜進行田野發掘。
在呼和浩特市東郊有個古老的村子,名叫大窯村。村子里有個南山坡,是橫亙于大青山南面的支脈,山下有涓涓溪流淌過。大山無言,曲水有情,正是在這樣一個背山面水的寶地,內蒙古自治區博物館和文物工作隊,聯合北京大學考古系專家,發現了一處舊石器時代早期的石器制造場,進而轟動了國內外考古學界,許多考古工作者聞訊相繼前來考察,其中就包括我國著名考古學家賈蘭坡、裴文中和呂遵諤。1979 年,呼和浩特東郊大窯村發掘出的舊石器時代遺址被正式命名為“大窯文化”。
關于中華文明的起源,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長期以來都被給予了高度關注,大窯文化的發現,則將世人的目光轉移到了游牧文明的聚居地。內蒙古自治區的歷史,更是因此被提前到50 萬年之前,這個時期大致與北京周口店猿人相當。在這片遼闊的大草原上,專家發現,原始人類的生活方式比較簡單,多以狩獵為主、采集為輔,在后來數十萬年的演化過程中,逐步出現了游牧生活,并為將來烜赫一時的游牧文明奠定了根基。
文明的發展 北魏都城帝王之鄉
從大窯文化面世以來,呼和浩特作為華夏文明發祥地之一的身份已然毋庸置疑。回望呼和浩特漫長的文明發展史,我們可以得知,它不僅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發祥地、昭君出塞的目的地、拓跋鮮卑的龍興地、旅蒙商家互市之地,更是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交匯融合的重要城市。
翻開史書,當我們追溯呼和浩特的建城史時,總離不開“趙武靈王”這位風云人物。趙武靈王親政之后,因趙國在與中原諸侯爭霸戰爭中常年不利,邊疆又常受游牧民族侵擾,遂奮發圖強,提倡胡服騎射,筑趙長城于陰山下,并設立云中郡。云中郡的郡治故址,就在今呼和浩特市西南的托克托縣境內,呼和浩特的建城史即由此展開。
歷史的車輪緩緩轉動,至漢元帝時期,宮女王昭君出塞和親,給匈奴地區帶來了先進的中原文化。昭君去世后被葬于青冢(一說為衣冠冢),現今的昭君墓就在呼和浩特南郊的大黑河南岸。作為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四大美人”之一,昭君墓一直都是游客在呼和浩特訪古探幽的不二之選。“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漢和親識見高。”如今的昭君墓早已修繕一新,再不是當初青草孤冢的落寞模樣。在新建成的昭君博物院前,矗立著這位千古美人衣袂飄飄的石像,訴說著大義無言,情滿千年的歷史傳奇。
時間來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這是呼和浩特歷史上首次大放異彩的關鍵時間段。
若是檢索這個時間段里呼和浩特的關鍵詞,那一定離不開“拓跋鮮卑”。這個古老的游牧部落起源于大興安嶺北段,以山為族名,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對中國影響最大的游牧民族。
公元315 年,拓跋部首領拓跋猗盧被西晉封為代王,并置百官,建立起了拓跋代國。公元338 年,首領拓跋什翼犍繼代王位,建都于盛樂(今呼和浩特市),呼和浩特在歷史上正式邁入了奴隸主占有制的階級社會,并逐漸強大起來。公元376 年,前秦滅代,僅在十年后,拓跋什翼犍之孫拓跋珪糾合舊部,在牛川(今內蒙古錫拉木林河)召開部落大會,即代王位。因牛川偏遠,又遷都盛樂,同年四月,改國號為魏,自稱魏王,史稱北魏。盛樂作為北魏的都城,自始祖拓跋力微以來,先后有十幾位首領和皇后在此登上歷史的舞臺。
公元398 年,拓跋珪遷都平城(今山西大同),盛樂作為北魏都城的歷史隨即落幕,但此后,盛樂仍是北魏抗擊柔然(蒙古草原上崛起的另一支游牧民族)的重要前線城市。大家耳熟能詳的花木蘭“替父從軍”的故事,就是發生在這附近。盛樂城延續使用時間長達一千多年,到隋朝時,此地又筑起為突厥民族居住的大利城,唐朝先后改置其為云中都護府、單于大都護府、振武軍城,遼置振武縣,金改鎮。
如今的盛樂古城遺址,位于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北的土城子,曾經烜赫一時的都城僅剩下黃土殘垣,轉而一座規模宏大的盛樂博物館拔地而起,里面陳列的一件件文物,似乎都在向來人訴說盛樂曾經的輝煌歷史。拓跋珪這位草原霸主運籌帷幄,虎視鷹揚,以強有力的政治手腕推動了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進一步融合,在呼和浩特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拓跋珪遷都之后,屬于盛樂的時代緩緩落下帷幕,此時,另一個隸屬呼和浩特的小城——武川縣,正式登場,開啟了它作為北魏六鎮之一的風云歷史。
武川縣位于呼和浩特市東北方向,其民族的祖先“食肉飲酪”“以穹廬為舍,逐水草遷徙”。北魏天興初年(398 年),道武帝拓跋珪將其東部地區的高門弟子及豪杰兩千戶遷到北部居住,以鎮守邊塞。宇文陵“隨例徙居武川”(《北史》),此為“武川”一名最早的記載。北魏設“六鎮(沃野鎮、懷朔鎮、武川鎮、撫冥鎮、柔玄鎮、懷荒鎮)”,武川為其中之一,并因此一躍成為了北方地區經濟、政治、文化的中心之一。
北魏后期六鎮起義、政權更迭,武川先后屬東魏、北周。北周的孝閔皇帝宇文覺、世宗明帝宇文毓、高祖武帝宇文邕、宣帝宇文赟和靜帝宇文衍(闡)等五位皇帝及眾多大臣均為武川人,故武川向來就有“北魏重鎮”“帝王之鄉”的稱號。隨著北朝的落幕和歷史的變遷,武川逐漸失去了它重要的歷史地位。如今的武川縣離呼和浩特市區不遠,境內仍保留了大量的歷史文化遺跡,除此之外,廣袤壯麗的草原風光也吸引著眾多游人前來旅行。
文明的融合 背井離鄉勇走西口
穿過魏晉南北朝的歷史風云,到唐朝時,呼和浩特被突厥所控,遼、金、元時期改稱豐州。元朝建立后,豐州的經濟文化發展迅速,元人劉秉忠詩曰“晴空高顯寺中塔,曉日平明城上樓。車馬喧闐塵不到,吟鞭斜裊過豐州”,寫的就是豐州作為軍事重鎮、商旅聚集之地的繁華熱鬧的景象。到了明隆慶六年(1572 年),蒙古土默特部領主俺答汗來豐州一帶駐牧,不久便統一了蒙古各地和漠南地區。明萬歷九年(1581 年),俺答汗和他的妻子三娘子在此地正式筑城,城墻用青磚砌成,遠望一片青色,呼和浩特“青城”(蒙古語為庫庫和屯)之名由此而來,大明王朝又賜其名為“歸化”。
到了清朝初期,原來的歸化舊城已然殘破,雄踞西北的準噶爾部又屢屢進攻其他蒙古部落,并且數次與清朝開戰。為了遏制準噶爾部的東進,清政府瞄準了呼和浩特這個位于游牧民族與中原民族交界的重要城市,便在歸化舊城東北2.5 千米處另建一駐防城,并將其命名為“綏遠城”。綏遠城屬于清朝在內蒙古草原上的軍事重鎮,清政府在此設立綏遠將軍,坐鎮城中,并且駐扎了大量的精銳部隊。
在這一時期,綏遠城擁有“北上草原、西行大漠、南觀黃河、東眺京津”的重要作用。隨著康乾盛世的到來,準噶爾部落最終被平定,歸化城悄然從一個軍事重鎮轉化為商業重鎮,漢蒙兩族人民在此交易互市,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進一步交匯融合。到清乾隆時期,全國人口突破三億大關,人口的激增促成了中國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五次人口遷徙事件之一——走西口。
“走西口路途遙,千里迢迢逐風飄。荒野孤村人影瘦,殘陽如血淚難消。”在明朝中期至民國初年四百余年的歷史長河中,無數山西人、陜西人、河北人背井離鄉,涌入歸化城、土默特、察哈爾和鄂爾多斯等地謀生,上演了一場飽含血與淚的“走西口”壯行。古老的無量寺和望月樓,帶著它們千年的守望,停留在這古城的一隅,靜看經年滄海桑田,斗轉星移。
山西北部土地貧瘠,自然災害頻繁,生存環境的惡劣迫使晉北很多人遷徙到口外謀生。一曲山西民謠“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唱盡了當時底層人民的窮苦生活。“陽高地處北塞,砂磧優甚,高土黃沙,滿目低土,堿鹵難耕……地瘠民貧,無所厚藏,一遇荒歉,流離不堪。”正是在這種自然災害頻發的特殊年代,晉北人民(尤以忻州、雁北等地為最)被迫背上行囊“走西口”。
“走西口”又稱“走口外”,“西口”具體指哪里,歷來眾說紛紜。在現在較為主流的說法里,最早的“西口”為山西“殺虎口”,后來改指歸化城。而民間所說的“走西口”中的“西口”,則指長城北的口外,走出山西殺虎口,就到了昔日晉商活動的歸化、綏遠、新疆等地區。走西口這一移民活動,大大改變了內蒙古的社會結構、經濟結構和生活方式。作為晉文化傳播的主要載體,大量山西移民涌入呼和浩特等地,將“山西味兒”帶到了青城,使當地形成了富有濃郁山西本土特色的移民文化。
細數呼和浩特與山西的淵源,走西口僅僅只是開端。在乾隆皇帝在位的后期,清政府又組建了歸綏道,并將歸綏道置于山西省管轄之下,全稱是“山西總理旗民蒙古事物分巡歸綏道兼管歸化城等處稅”。清廷在歸綏道之下,又組建了13 個廳,其中就包含歸化廳和綏遠廳這兩個呼和浩特的前身。清末,山西歸綏道下轄的13 個廳改置為12 個縣,包括今呼和浩特的城區、托克托縣、林格爾縣、武川縣等地。清朝滅亡之后,上述隸屬于山西的12 個縣又被劃為歸綏特別區管轄。1928 年,歸綏特別區改為綏遠省,省會定為歸綏市。待1954 年綏遠省被撤,大部分區域被劃入內蒙古自治區,隨后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遷往了歸綏市,并更名為呼和浩特市。
由于漢蒙文化的長期交融,呼和浩特在一眾內蒙古城市里顯得格外與眾不同。如今的呼和浩特常住居民里,有超過85% 的人口為漢族,蒙古族僅占11%,而漢族人口里,大半是來自山西的“走西口”移民后代,所以在呼和浩特人平和的笑容中,還能隱隱看見山西人的影子。
走在呼和浩特的老城區街頭,能發現許多街道都保留著山西味兒,諸如定襄巷、壽陽巷、大同巷、忻州巷等名都源于山西,日盛茂街、聚隆昌街更是以走西口而來的晉商老字號命名。當你同呼和浩特人攀談時,定能敏銳地察覺到晉語的味道,嚴格意義上說,呼市方言屬于晉語張呼片,舊城的土著漢族就是太原口音。
除了從山西過來的旅商號,還有各行各業的手工匠人,也通過走西口遷移到了呼和浩特,例如山西長治縣剃頭匠、大同鐵匠、五臺縣泥瓦匠等等。在呼和浩特著名的大召廟門口,一對威嚴矗立著的獅子像背面,還刻著大同打鐵匠人的名字。
在飲食方面,呼和浩特人也偏愛山西味兒,日常吃的莜面、刀削面、回勺面、咯鍋面,也總愛淋上山西老陳醋。飲食如此,城市亦如此,作為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碰撞交匯的前沿,呼和浩特早已將漢族文化與游牧文化融合進了骨子里,從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昭君出塞、北魏漢化、漢蒙互市到走西口壯行,“青城”呼和浩特一直走在民族融合、文化交匯的前端,一路發展成為如今連接黃河經濟帶、亞歐大陸橋、環渤海經濟區域的重要橋梁,如今,以嶄新的姿態翻開了新時代的歷史篇章。
編輯+ 胡家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