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曉君


《寫作的禪機》記錄了雷·布雷德伯里30年間的寫作經驗和靈感之源。

小說《火星編年史》插圖。
創作需要燃燒興趣和激情。布雷德伯里非常喜歡狄更斯、馬克·吐溫、托馬斯·沃爾夫等作家,也欣賞畫家埃爾·格列柯、丁托列托以及音樂家莫扎特、海頓等人。這些人身上充滿強烈的熱情和渴望,始終擁有野性和智慧的活力,不被境遇所消磨。這些特質令布雷德伯里深受啟發,“如果你在寫作時沒有興趣和激情,缺少愛,從中得不到樂趣,你只能算是半個作家。”
那些不吐不快的愛與恨常常成為布雷德伯里寫作的動力。年少的他喜歡網球鞋,他把這份渴望寫進小說《空氣中的夏天》,故事中的男孩也希望擁有一雙新網球鞋,它蘊含著巨大的能量,能帶著他跨越河流、房屋和街道,能穿過灌木叢、人行道和狗群。
一次偶然的機會,某本時尚雜志的一組照片引起了布雷德伯里的注意,照片背景是波多黎各窮街陋巷的土著居民,在這些人前面,瘦削的模特們裝腔作勢地做出各種姿勢。布雷德伯里感到憤怒,他敏銳地察覺到攝影師心中深深的偏見,他們拍出這樣的照片,只為取悅那些原本就衣食無憂卻刻意將自己餓成“紙片”的人。于是暴怒的他走到打字機旁,創作出一篇名為《太陽與陰影》的短篇小說。故事中,一個老波多黎各土著趁攝影師不注意,偷偷溜進各種鏡頭里脫掉褲子,結果毀了攝影師整個下午的工作。在寫作過程中,酣暢淋漓的嘲諷宣泄讓布雷德伯里感到由衷的歡樂,仿佛身后站著一大群抱有相同態度的讀者,他們高喊“加油”。
布雷德伯里在創作故事時,首先就要確定一個人物,向他的內心灌注渴望等情感,再將他放在故事的起點上。愛、恨與渴望使人物鮮活,行動自由,情節的齒輪也隨著相互咬合,徐徐轉動。之后布雷德伯里要做的是用最快的速度跟上人物,這個人物將會引領著他一路走向故事的結局。“他的興趣與激情存在于愛恨之中,足以點燃路邊的風景,讓你的打字機熱得冒煙。”
寫作第一稿時要有燃燒般的氣勢,不論人物的愛與苦楚是微微燭光,是星星之火,還是熊熊烈火,只管用爆發式的姿態完成初稿,在走筆往來間體會寫作和表達的樂趣,至于增刪添補,大可留到修改階段再慢慢琢磨。布雷德伯里承認,能做到這樣水流花放、自然天成的寫作者,往往已經初步掌握寫作文法和文學知識。不過,對新手而言這種寫作方式同樣益處頗多。誠然,他們會遭遇比老手更多的磕磕絆絆,但比起空有技巧而無感情的寫作,他們至少在正確的道路上,因為只要保有熱情,寫作就有救。
如果體驗和寫作組成了銅板的兩面,那么繆斯顯形的那一刻,銅板既不在正面,也不在反面,而是不斷旋轉著的,看上去如同一個渾圓明亮的球。布雷德伯里所堅持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銅板一直是“球”,這樣才擔得起繆斯的隨時降臨。
大概從二十歲起,布雷德伯里就開始記錄自己的感受,關于夜晚、夢魘、閣樓里的種種記憶都被儲存起來。漸漸地,他積攢出一長串的名詞、標題,形成清單。隨后的歲月里,他不斷地整理這份列表,其中的內容越來越豐富:“湖,夜晚,蟋蟀,峽谷,閣樓,地下室,天窗,寶寶,人群,夜車,鐮刀,狂歡節,旋轉木馬,侏儒,鏡子迷宮,骨架,草地,玩具店,怪獸,暴龍,鐘樓,電梯,魔術師……”
這些瑣碎的詞語深深關聯著讀過的書、經歷的事、一閃而過的念頭、縈繞心頭的情緒。布雷德伯里從中尋找到了童年時期有關馬戲團、嘉年華的恐懼,第一次玩旋轉木馬時的驚慌和尖叫如在耳畔。多年之后,他試著再度靠近記憶中的旋轉木馬,創作出《魔法當家》,這個故事后來被迪士尼公司改編成電影。有時,布雷德伯里還會隨意選擇清單中的一個詞為題,坐下來寫一首散文詩。寫著寫著,詩就變成了故事,會有某個角色如同活了一樣跳出來說:“這就是我。”
這份清單偶爾會丟給他一個靈感。某一天,布雷德伯里在打字機前敲下“兒童房”這個詞,他用文字構建起這個存在于未來的房間,幻想墻壁和天花板都裝滿屏幕,身處其中的人隨便喊出什么東西,屏幕上就會出現對應的影像、環繞音效甚至氣味。兒童房位于充滿了人工智能的幸福之家當中。布雷德伯里將主角喬治、莉迪亞夫婦以及他們的一對兒女放進這個家。然而兒童房出現了異常,喬治和妻子打開門走了進去,目睹了非洲、艷陽、禿鷲、腐肉和獅子,一切既逼真又讓人焦躁不安。他們逐漸察覺,兒童房已經遠不是游戲設施那么簡單了,孩子們被牢牢掌控,沉迷其中。他們企圖關閉兒童房,卻遭到孩子們的瘋狂抵抗。最終獅子從墻壁中跳出來,吃掉了喬治和莉迪亞,而孩子們則出現在樹蔭下,一邊平靜地喝茶,一邊淡定地應付著前來拜訪的心理醫生。在不到兩個小時的創作時間里,布雷德伯里用驚心駭目的情節預言了人與科技的沖突。那些可怖的獅子從何而來呢?它們就是他十歲時在鎮上圖書館看到的獅子,是五歲時在馬戲團看到的獅子,也是在電影中悄悄伏行的獅子。
清單也記載著一些漫長的創作約定。在讀過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鎮畸人》之后,布雷德伯里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寫出一本類似的小說,只不過背景要發生在火星。”他把這些想法寫在清單上,還幻想出各種各樣的人物生活在火星上的情形。這些被勾勒出來,之后被淡忘,再被想起,在創作中長出豐滿的血肉。五六年后,他的作品終于集結成了一部經典之作——《火星編年史》,這本出版于他30歲時的小說集盛滿了青春期時布雷德伯里的怪奇想象。
世界上只有一種類型的故事,那就是你的故事。布雷德伯里一直覺得自己的父親是個普通人,語言能力和思想水平都平平無奇,可當他叫父親聊聊當年16歲離家出走的故事,講講在內華達州的淘金歲月,那么幾分鐘或一斗煙之后,父親就會逐漸進入一種玄妙的狀態,不受外界干擾地侃侃而談,滔滔不絕,仿佛創作著詩篇。
最好的寫作素材產自生活經驗,深藏于潛意識。布雷德伯里認為,潛意識就是作家的“繆斯”。如同人要攝取食物和水,繆斯也需要寫作者的精心養育。這份創作清單上有曾經的生活經歷,就像父親那樣,同時也少不了書籍和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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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養繆斯需要每天讀詩歌。通過讀詩放松平時不常用的肌肉,拓展感覺,感受鼻子、眼睛、耳朵、舌頭和雙手的狀態。布雷德伯里認為詩歌是精心提煉的明喻和隱喻,“靈感在詩歌中無處不在。”繆斯的養料還有形形色色的短篇故事和小說。要從認同的故事中借鑒寫作風格和思考方式;也要欣賞不同作品中迥然有別的寫作思路。供養繆斯還需要閱讀大量散文,增強感受力。事物的邏輯永遠屈服于感官的邏輯,要學會在寫作中用顏色、聲音、氣味、物體的質地去刺激和說服讀者,當他們產生身臨其境的感受,故事就會可信而動人。
留住繆斯,保持靈感的訣竅是不停地寫作。布雷德伯里從12歲開始,每天都堅持寫一千多字。“一天不寫作,便會渾身不適。兩天不寫作,全身都在顫抖。三天不寫作,就會懷疑自己是否瘋了。若是到了第四天仍不寫作,我可能就如同一頭野豬,絕望地在逐漸干涸的泥坑中打滾。這樣的時刻,一個小時的寫作便是解藥,我瞬間就能起身繞圈奔跑,嚷嚷著要一雙干凈的鞋套。”這就是布雷德伯里追逐和挽留繆斯的方式。他觀察生活,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探索閱讀的內容。他時時不忘練習,反復訓練和模仿,在靈感降臨的時候第一時間把它落在紙面上,總之,繆斯必須是有形的。
(責編:常凱)

雷·布雷德伯里(1920—2012)美國科幻小說家、編劇、文法家。代表作短篇科幻小說集《火星編年史》、長篇小說《華氏451度》等。1989年,世界科幻大獎“星云獎”為他頒發“大師獎”,表彰其對科幻創作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