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山,陳棟南 指導老師:林麗莉
(1.福建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福建 福州 350122;2.福建中醫藥大學針灸學院,福建 福州 350122;3.福建省中醫藥科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3)
現代社會面臨嚴重光污染,其所引起的非自然光對人類生活環境影響重大。臨床中不少患者對外界各種非自然光異常敏感,夜臥閉目時始終自覺眼周有光線刺激而難以入寐,即使采取各種遮光措施依然無法入睡。鑒于該病的鮮明特點,筆者稱之為“畏光失眠”。筆者所在團隊據臨床觀察發現:“畏光失眠”患者以年輕群體居多,常因平素學業繁重或工作壓力大、休息時間短,并有熬夜習慣,大多在已有“畏光失眠”的基礎上仍需長時間用眼,導致惡性循環。這類患者在使用西藥調節眼睛功能的同時,又長期服用鎮靜催眠藥或抗抑郁藥物,不僅產生了藥物依賴現象,而且多種西藥聯合應用也易出現各種毒副作用。本團隊帶頭人林麗莉教授長期致力于針灸推拿的臨床、科研與教學工作,提出外治內調、茶飲藥膳一體化的中醫“防治康”模塊化方案,在諸多疑難雜癥的治療中取得佳效。筆者有幸跟隨林教授學習,發現其從肝入手,通過外治內調治療“畏光失眠”,療效確切,現將其從肝論治“畏光失眠”的經驗總結如下。
中醫學中并無“畏光失眠”這一病名,基于其臨床表現可歸為“羞明”“不寐”范疇。綜合患者特有的畏光表現與焦慮情緒,林教授認為“畏光失眠”與肝功能失常密切相關。
1.1 肝與畏光 畏光屬于目疾范疇,中醫理論認為肝與目關系密切,《素問·金匱真言論篇》記載:“東方青色,入通于肝,開竅于目”。肝通過經脈與目直接相連,如《靈樞·經脈》所記載“肝足厥陰之脈……連目系”。目睛功能的正常發揮離不開肝氣、肝血的滋養,如《素問·五臟生成篇》有“肝受血而能視”一說[1]。《素問直解·玉機真臟論第十九篇》曰:“肝受邪,故悶瞀”,可知目疾與肝的氣血陰陽失調密切相關。同時,他臟受病,亦可累及于肝,從而間接誘發畏光。
1.1.1 肝木失和,目睛失養 《靈樞·脈度》云:“肝氣通于目,肝和則目能辨五色矣。”“畏光失眠”患者平素常有情緒緊張、焦慮或有不良生活習慣,如熬夜、過度使用電子產品等,常致肝木失和。林教授認為肝木失和有虛實之分:實則肝氣被郁,肝失疏泄,氣機不暢,津液停聚,或肝氣久郁,氣郁血瘀,阻塞脈絡;虛則肝氣不足,肝血虧虛,津液運行輸布無力,終致氣血津液難以上濡于目,出現畏光。
1.1.2 肝病及脾,精不養目 《金匱要略·臟腑經絡先后病脈證第一》提出:“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林教授認為肝氣機不利,易橫逆克土,損傷脾胃。《蘭室秘藏·眼耳鼻門》指出:“夫五臟六腑之精氣,皆稟受于脾,上貫于目。”脾胃受損,失于健運,五臟六腑之精氣難以上貫于目,故可繼發畏光。
1.2 肝與失眠 失眠亦與肝生理功能異常相關。由肝生理功能異常引發失眠的原因諸多,如情志因素導致肝疏泄失司,氣機紊亂,抑或是勞損之疾導致肝藏血不足,均可致肝之氣血失和,陰陽失衡,發為不寐[2]。
1.2.1 肝郁化火,魂神不守 寐之安者,神藏于心,魂舍于肝。若臟神不守,神機不安,即生不寐[3]。“畏光失眠”患者主觀感受到外界光線的刺激而無所適從,同時患者因時刻擔心能否入睡而心生厭煩,加之日常生活中的焦慮情緒,此時肝氣郁結,氣郁化火,上擾心神,致神氣不寧,神不守舍。同時,肝藏血,血舍魂,郁火灼傷肝血,則魂無所舍,不得內藏,而發不寐,如《癥因脈治·內傷不得臥》曰:“肝主藏血,陽火擾動血室,則夜臥不寧矣”。此外,《靈樞·營衛生會篇》曰:“血者神氣也。”可知心主血脈與藏神功能密切相關,相互影響。《素問·五臟生成篇》云:“人臥則血歸于肝”,若肝火擾動心神,心神不定,不得馭氣以調控血液運行,使心血不能歸藏于肝,亦致肝不藏魂,魂不守舍,肝魂、心神不得安居其舍,故發為失眠。
1.2.2 肝血虧虛,魂神失養 肝為魂之處,魂與神一樣,皆以血為主要物質基礎。肝血充足,肝魂得以濡養,魂安則寐佳。倘若肝血虛少,則魂失所養,不得安寧,妄行游離,遂致入睡困難;同時,肝血虧虛,肝氣失于榮養,氣機失調,也會加重肝血之不足,形成惡性循環,繼而波及肝魂,加重睡眠障礙[4-5]。此外,肝血虧虛亦可牽連于心,影響心神。如肝血虧虛,氣運無力,既不足上濟于心,使心神失去心血濡養而異常亢奮[6],又因推動無力,氣郁血瘀,而致心神失養。且肝陰血不足,制約無力,易致肝氣升發太過,引動肝火上炎,入心擾神,加重失眠。林教授認為:患者若平素體質虛弱,伴思慮過度,暗耗陰血,或性情急躁,肝火旺盛,灼耗陰血,均可致肝血虧虛,不足以濡養魂神,遂發為不寐。
畏光與失眠證本一源,又相互影響,臨床上同時出現時稱為“畏光失眠”。
對于“畏光失眠”的治療,林教授認為在安神的同時要讓目睛恢復其正常生理功能,即所謂“和目”,這樣目睛才能適應正常的光線刺激,患者方能在夜晚正常閉目而入睡。而肝與“畏光失眠”的發生關系密切,因此采用“調肝”方法讓肝恢復其正常的疏泄、藏血等生理功能,是使目睛功能恢復正常、“畏光失眠”消除的核心所在。臨證中林教授針對肝木失和的病機本質,強調經典方、經典穴位的運用,通過外治內調,調肝和目,安神助眠。此外,在治療過程中,也注重防治肝木乘克脾土。
2.1 調肝和目,兼以安神 對于“畏光失眠”偏于實證的患者,林教授常選用逍遙散、柴胡疏肝散等經典方配合行氣活血、散瘀除熱、清肝明目之品加減,如柴胡、枳殼、香附、牡丹皮、赤芍、梔子、薄荷、決明子等。和目重在調肝,而肝腎同源,風池、睛明穴分別為足少陽膽經、足太陽膀胱經腧穴,是分布于頭面且與肝、腎相表里的陽經腧穴,針之可同時疏調肝腎二經,促進氣血精微周流于五臟六腑之間而上注于目竅,為治療眼病的重要對穴[7]。故林教授常以針刺風池、睛明穴為基本方法,同時配合生姜刮痧、隔行氣藥灸(行氣藥組成:木香2.5 g,丁香2.5 g,川芎5 g,白芥子5 g,延胡索15 g,打碎制成粉末,每30 g 粉末用20 g 生姜汁調勻成藥膏)、一指禪偏鋒推眼眶等療法,以調暢氣機,舒筋通絡,使“肝目調和”。對于“畏光失眠”偏于虛證的患者,林教授常以酸棗仁湯為基本方,配合酸味的白芍、五味子,苦味的炒生地黃、炒菊花,甘味的黨參、炙甘草等進行加減,蘊“酸入肝,苦入心,甘入脾……肝虛則用此法”之意;外治方面保留上述的干預措施,并另取肝俞、膽俞穴,行毫針補法以養肝明目;因這類患者還伴有嚴重的失眠,林教授常選用牡蠣、龍骨等潛鎮安神之品,并酌情加入合歡皮、夜交藤等味甘性平的養心安神藥,并配合姜刮百會、四神聰、安眠穴以及心經以內外同治。
2.2 顧護脾胃,以防傳變 林教授認為:“畏光失眠”病程偏長,肝病日久易損傷脾胃,即使患者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癥狀,在治療的過程中也應時刻重視對脾胃的顧護。在中藥內調方面,林教授常用黃芪、白術、黨參、炙甘草等益氣健脾,外治方面以針刺脾俞、胃俞穴為主,行毫針補法,并根據兼癥配合其他外治法。
病例介紹
患者陳某,男,19 歲,2022 年5 月28 日初診。主訴:畏光入睡困難8 年余。現病史:患者8 年前無明顯誘因出現因畏光而入睡困難,夜寐時稍有微弱光亮就難以入睡,日間倦怠乏力,情緒時常低落,對諸多事物興趣減退,平素學習壓力大時癥狀加重,曾多方求診,未見良效。辰下癥:畏光,入睡困難,目赤,煩躁易怒,納差脘痞,身困,乏力倦怠,小便短赤,大便干而臭穢,舌尖邊紅,苔黃,脈弦細。臨床探穴:睛明、風池、中脘、氣海穴壓痛明顯,百會、安眠、四神聰穴有酸楚反應。中醫診斷:不寐(肝郁脾虛、郁火擾心證)。西醫診斷:失眠。治法:疏肝健脾,清心安神。予以針灸與推拿:針刺雙側睛明,選用0.25 mm×40 mm 一次性無菌毫針,用左手指將眼球向外側輕推固定,右手緩慢進針,針尖方向略朝向后上方,不提插,不捻轉;針刺雙側風池,選用0.25 mm×40 mm 一次性無菌毫針,向對側鼻尖方向斜刺,予提插捻轉,行平補平瀉法,針刺得氣后,留針20 min;姜刮百會、四神聰、安眠穴和心經各1~2 min;隔行氣藥灸氣海、中脘、膻中穴3 壯;一指禪偏鋒推上下眼眶2~3 min,沿眼眶邊緣“8”字移動。配合中藥內服,處方:醋北柴胡10 g,炒當歸12 g,赤芍10 g,茯神20 g,薄荷(后入)3 g,炙甘草6 g,白術10 g,牡丹皮10 g,焦梔子10 g,決明子12 g,牡蠣(先煎)30 g,龍骨(先煎)30 g,甘松9 g,郁金12 g,淡竹葉15 g。10劑,水煎服,日1劑,午晚飯后40 min服用。囑患者調飲食,暢情志,慎起居,避免過勞及用眼過度,定期復診。
2022 年6 月25 日二診:患者自述治療當晚自覺畏光癥狀較以往略有減輕,可勉強入睡。內服中藥3 d 后自覺畏光癥狀緩解較明顯,睡眠質量有所改善,心情較以往舒暢;10 劑后上述癥狀改善明顯,二便恢復正常,脘腹部痞滿感消失。經進一步詢問,患者自服用完10 劑藥后至今未接受任何治療。辰下癥:仍時有身困乏力,并自覺腰酸,目中赤色仍存,較以往略輕,舌尖邊淡紅,苔薄黃,脈弦細。臨床探穴:睛明、風池、中脘、氣海穴壓痛時有時無,腎俞、委中、腰部阿是穴壓痛明顯,百會、四神聰已無酸楚反應,安眠穴仍有酸楚反應,但較前為輕。針推治療:取心俞、脾俞、胃俞、腎俞穴,選用0.25 mm×40 mm 一次性無菌毫針直刺,予提插補法;選用0.25 mm×25 mm 一次性無菌毫針直刺內關穴,予捻轉補法;選用0.25 mm×40 mm 一次性無菌毫針直刺委中、阿是穴,不施手法,針刺得氣后,留針20 min。姜刮督脈、風府、安眠穴、兩側膀胱經各1~2 min。隔行氣藥灸肝俞、膽俞穴3 壯;隔吳茱萸灸涌泉3 壯。中藥內服:守上方去淡竹葉,加黨參15 g,五加皮10 g,續服10 劑,煎服法同前。囑患者注意飲食情志與用眼,勞逸結合。
2022 年8 月29 日回訪:患者治療至今無任何不適,且未再接受治療。囑患者日常注意調和身心,合理飲食,起居有常,不妄作勞,防止復發。
按語:《血證論·臥寐》曰:“肝藏魂,人寤則魂游于目,寐則魂返于肝。”肝體陰而用陽,肝失疏泄,藏血失司,陰血虧虛,血不舍魂,發為不寐。肝竅在目,肝血無以上榮于目,故見畏光。此外,木郁乘土,脾運失職,氣血生化無權,清陽不升,而見身困、乏力倦怠;中焦氣機不暢,納食欠佳,故脘腹痞滿;水谷之海腐熟不及,宿食久積,化熱傷津,故大便干臭;肝郁化火,擾動心神,則見煩躁易怒;心火下移小腸,故小便短赤;肝火循經上炎,則生目赤。本病證屬肝郁脾虛,郁火擾心。治宜疏肝健脾,清心安神。
首診針刺睛明、風池穴配合一指禪偏鋒推上下眼眶以調暢氣機,疏通眼周經脈氣血,緩解視疲勞;姜刮百會、四神聰、安眠穴和心經以安神寧志;隔行氣藥灸氣海、膻中穴通達氣機;灸胃之募穴中脘穴以引動中氣升發,一則和暢中焦樞紐以消除痞滿,二則升提清氣以肅降濁氣。二診針刺心俞、內關穴寧心安神,針刺脾俞、胃俞穴健脾和胃,針刺腎俞、委中、阿是穴以治腰酸;姜刮督脈、風府穴和兩側膀胱經意在暢達一身之陽氣,使氣順則病自消;隔吳茱萸灸涌泉穴引火歸元,以消目赤;隔行氣藥灸肝俞、膽俞穴疏肝行氣,調暢情志。中藥以丹梔逍遙散合柴胡加龍骨牡蠣湯加減化裁,以疏肝健脾,養血安神,兼清郁熱。方中加淡竹葉清心利尿;加決明子合薄荷清肝明目;加甘松、郁金合柴胡開郁醒脾、疏肝安神。二診患者已無溲赤,故去淡竹葉,再加黨參合白術補氣健脾以治納差乏力,加五加皮補肝腎強筋骨以絕腰酸。針灸推拿配合中藥口服,外治與內調并舉,使針藥相得,共奏顯效。
《神灸經綸·周身名位經脈骨度》曰:“肝竅在目,故論目必首肝”,且人之寤寐亦離不開肝之生理功能調和。林教授認為:對于“畏光失眠”應著重從肝著手論治,通過外治內調,使肝目調和,同時也要防止肝病及脾,方能取效。
雖然“畏光失眠”是現代社會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產生的一種常見臨床癥狀,但其并未形成一個臨床診療的疾病分型。期冀本團隊對“畏光失眠”的提出和不斷探索,能為本病的基礎研究和臨床診療提供借鑒和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