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子弟江湖客（節選）

故地重游

生于斯，長與斯。詩人余光中曾說，“南京就不是鄉愁，而是鄉樂”，亦是自己“詩心起跳的地方”。

過了半個世紀再加一年，我們終于回到了這六朝故都，少年前塵。在我，不但是逆著時光隧道探入少年復童年，更是回到了此生的起點。在我存（指余光中夫人范我存），也是在做了祖母之后才回來尋覓初中的豆蔻年華。機輪火急一觸地，我的心猝然一震，冥冥中似乎記憶在撞門，怦然激起了滿城回聲。

新機場高速公路浩蕩向北，引我們繞過雨花臺，越過秦淮河，進入市區，進入了一個又像熟悉又像陌生的世界，只覺得背景隱隱，呼之欲出，前景栩栩，市聲囂囂，遮不斷歷史的回響。一切都在真幻之間，似曾相識，可驚又可疑。身為南京之子，面對南京竟已將信將疑，南京見我，只恐更難相認吧。畢竟是半世紀了，玄武湖的明眸能看透我這白頭，認出當年的黑發少年嗎？我見鐘山多嫵媚，從東晉以來便如此多嬌，但鐘山見我豈應如是？

紅燈轉綠，熙攘的中央路引我們長驅北上，終于到了一棟雙管齊上的圓頂高廈，玄武飯店。其中的一管有如平地登仙，將我們吸上了天去，整座南京城落到我們的腳底，連同街道市聲紅燈與綠燈，落下去，只為了騰出十里的空曠，秋高氣爽，讓紫金山在上面接受我們覲見，讓玄武湖回過臉來，佩戴著翠洲與菱洲的螺髻黛鬘。猝不及防這一霎驚艷，安排得恰到好處，有如童年跟我捉了半世紀的迷藏，遍尋不見，忽然無中生有，跳出來猛跟我打個照面。一驚，一喜，一嘆，我真的是回來了。

其后三天，我們懷著孺慕耿耿、鄉愁怯怯的心情，一一回瞻了孩時的名勝：夫子廟、燕子磯、棲霞寺……半世紀來這些早成了記憶的坐標，夢的場景，每一個名字都有回音，可串成一排回音的長廊。但最能安慰孺子的孤寂，并為我受難的魂魄祛魔收驚的，是玄武湖與中山陵。

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這么一泓湛碧，倒映著近湖的半城堞影，遠處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際通堤的，還是少見。

在我這南京孩子的潛意識里，這盈盈湖水頗有母性，就是這一汪深婉與安詳，溫柔了我的幼年，嫵媚了我的回憶。

紫金山是登高臨風悠然懷古的地方，是處青山好埋骨，墓有今有古，今人的墓有中山陵、譚延闿墓、廖仲愷與何香凝墓，古人的還有明孝陵與常遇春墓。

那天秋氣高爽，我們去登臨，本來已經走進了側道，樹蔭疏處隱隱窺見陵貌莊嚴。我忽然覺得那樣太草率了，50年后終于浪子回頭，孺子回家，應該虔誠些，像是典禮。于是我們原路退回去，鄭重其事，從巍峨的牌坊開始，一路崇仰上去。

從陵門前起步，淺灰的花崗石階，392級，天梯一般把朝山的人群一級級接引向上，去攀附高處長眠的或許是仍未瞑目的靈魂。石階寬敞，可容數十人并肩共登，更添天下為公的氣象。或許呂彥直（中山陵的設計、監造者）有意把整座石陵譜成一首深沉的安魂曲，用392個琴鍵來按彈，但按的不是巴赫或肖邦的手指，是人們不絕于途的腳步。

想當年有一個小學生，在女老師帶領之下也曾與群童推擠著踏過這一長排白鍵，但那首安魂曲究竟多深沉，卻要經歷過50年的風吹雨打，從海外歸來才能體會。

正是久晴的秋日，石頭城滿城的金桂盛開，那樣高貴的嗅覺飄揚在空中，該是鄉愁最敏的捷徑。

文化賞讀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大眾對于余光中印象最深的便是這首膾炙人口的詩歌《鄉愁》，而在這篇重返母校南京大學后所作的散文中，他娓娓道來了自己的金陵往事。在這個南京孩子的潛意識里，玄武湖這汪盈盈湖水不僅溫柔了他的幼年，也嫵媚了他的回憶，紫金山更是觸發了他悠然懷古之情。歷經半個世紀的風吹雨打，南京這份寶貴的記憶，撫慰了他游子的孤寂與受難的魂魄，并將鄉樂與詩心融入他的血脈與文脈里。

思考空間

散文家梁實秋曾評價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其散文絲毫不遜色于詩歌，極具詩的韻味。請結合文章具體語句進行賞析。（答案請倒置查看）

參考答案

①散文語言細膩婉約，想象與詩意兼具。如“這盈盈湖水頗有母性”“溫柔了我的幼年，嫵媚了我的回憶”，運用比喻和擬人的修辭手法，使自然山水仿佛有了靈性。②散文擁有詩歌傷感而凄美的情感特征，蘊含淡淡的鄉愁。如“長風千里，吹不斷這似無又有欲斷且續的一陣陣秋魂桂魄”，讓讀者深深地感受到詩一般的對故土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