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工筆人物畫的詩意美探究

摘要：詩意在中國傳統繪畫中是對意境的最高要求，自蘇軾提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以來，這種詩畫同源的理論一直沿用至今。在繪畫中營造詩歌意境，是中國傳統繪畫的共同特征，也是中國獨有的藝術表現形式。詩歌和繪畫的結合擴展了繪畫的意象，增強了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使繪畫的情感表達和寓意更加深遠。詩詞與繪畫雖然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但對意境的追求是一樣的。文章探尋傳統工筆人物畫中的詩意美，通過解讀具有典范意義的傳統工筆人物畫，激發人們對傳統工筆人物畫詩意美的重新認識，感受中國畫獨有的魅力。文章研究表明，傳統工筆人物畫在發展過程中，不同程度地受到詩意創作理念的影響，很多工筆人物畫家用繪畫語言營造畫面中的意境，讓觀者欣賞時能產生一種文學性視覺感受。詩意美是中國畫的靈魂，對于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重要價值和深遠意義。

關鍵詞：工筆人物畫；詩意美；意境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22-00-03

1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徐復觀認為詩畫融合分為三個階段：一是題畫詩的出現，二是把詩作為繪畫的題材，三是用作詩的方法來作畫［1］。中國畫尚意境，追求“天人合一”的哲學境界，意為自身與繪畫中的世界是一體的。中國傳統繪畫和詩歌都注重對意境的追求和精神世界的表現，追求物我一體的意境。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詩歌發展的鼎盛時期。作為詩人兼畫家的王維將詩畫在藝術精神上有機結合，為中國畫開辟了詩畫統一的新境界。蘇軾在《東坡題跋》卷五中對王維詩畫的藝術特色作出評價：“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2］

宋代文人畫盛行，特別是北宋，詩書畫一體已成為普遍的審美標準，在宋畫院考試中經常將古人的詩句作為考題，如“野渡無人舟自橫”“竹鎖橋邊賣酒家”等詩句，要求考生充分發揮想象力和對詩中意境的理解，畫面追求內在精神的表達。

在元代，受政治影響，文人士大夫和在野的文人畫家占據主流，繪畫作品主要以梅蘭竹菊、山水為題材，借物抒發自己的情趣和理想，重視筆墨技法在繪畫中的運用。趙孟頫提出“書畫同源”理論，將詩書畫結合推向新的境界。“詩畫同源”理論的形成有其必然性。中國詩畫的魅力就在于放大客觀事物的特點，用客觀物象寄托思想感情，從而傳達畫面之外的含義，同時融入書法、篆刻等元素，讓詩書畫印的結合更緊密。文學性和藝術性的有機結合，使繪畫在形式與內容上都達到了新的境界。

2 傳統創作觀念中的詩意體現

2.1 “天人合一”的哲學美

“天人合一”是我國古代哲學中的一種重要思想，強調人與自然相互包容、和諧統一。這種物我一體的觀念在中國傳統繪畫中表現為對宇宙萬物的觀察都是從整體來看待的，人是世界的一部分，在整體中體驗和感悟這個世界，并通過自己的體驗感悟來判斷事物的內涵，是對客體的感受和自我情感的融合。我國古代很多關于作畫構思創作的理論都帶有鮮明的體驗特征，如東晉顧愷之的“遷想妙得”注重“遷想”時的感悟，南朝宗炳所說的“臥游”“澄懷味象”也是注重體驗感悟，唐代張璪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通過內心對造化的真實體驗得到畫面的意境。

2.2 構思上情景交融的意境美

詩畫是對自然的模仿，但并不是對客體的照搬，而是需要詩人和畫家發現客體的美，并對美進行提煉和概括，重視“意”的表達。“意”是一個相對寬泛的概念，主要指畫家或詩人的內在精神、思想、情感等多種心理因素，通過繪畫或詩歌來寄情，反映創作者的人生經驗、思想境界、品格態度等。宗白華對情景有過這樣的描寫：“在一個藝術表現里情和景交融互滲，因而發掘出最深的情，一層比一層更深的情，同時也透入了最深的景。”［3］這說明情景是相互交融，并層層遞進、升華的，在不斷往復中涌現出豐富的聯想，讓觀者產生共鳴。詩歌通過文字組合表達出詩人豐富的心理情感，需要讀者在大腦中將文字具象化，產生聯想；而繪畫是視覺藝術，由具體的色彩、線條等繪畫語言構成，是一種有形的視覺效果。

2.3 形式上筆墨交融的意象美

在中國傳統繪畫中，表“意”非常重要。“意”的含義寬泛，主要是指畫家內在的精神、情感等多種心理因素，通過對“象”的塑造承載“意”的表達。“象”是繪畫中的藝術形象或繪畫形式等，基于特殊的繪畫工具——毛筆與墨，強調“以書入畫”和“骨法用筆”。書法藝術的引入，使中國畫不注重對事物外形的精準刻畫，而是通過具有抽象意味的筆墨塑造出符合畫家心境的形象。創作者要表達自己的“意”，就要借助繪畫的藝術形象或詩歌中的意象。“象”能承載創作者心中的“意”，詩詞有韻律，繪畫運用筆墨語言表現出畫面的韻律感，結合書法的書寫性，無論是線條還是筆墨皴擦都富有變化。

3 傳統工筆人物畫的詩意典范

3.1 循環往復的構圖詩意

魏晉時期，玄學興盛，繪畫更注重精神層面的抒發，文學和繪畫作品都展現出一種唯美且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意境。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揭示了中國傳統繪畫中的時空意識，“中國人于有限中見到無限，又于無限中回歸有限。他的意趣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復的”［4］。魏晉時期，顧愷之以曹植的《洛神賦》為創作題材，繪制了《洛神賦圖》（宋摹本）。其運用有限的畫幅完美再現了詩中所表達的意境，畫面中的時空特點正如宗白華所形容的“回旋往復”，使觀者能深刻感受到原作中綿綿不絕的情感。

《洛神賦》是曹植借用神話故事隱喻其對愛情求而不得的傷感詩篇，敘述了與洛神從相見到鐘情，再從通辭到戀愛，最后求而不得傷別的過程。顧愷之在畫面敘事上圍繞曹植與洛神之間眼神的傳遞，曹植來到洛水邊驚現洛神，侍者扶著曹植面向洛水，顯示出曹植對神女的驚嘆，神女于潺潺水面上出現，回首與曹植一行人對視（見圖1）。洛神在畫面中多次出現扭頸對望的動作。洛神遠去后，曹植依舊呆呆探望，讓觀者感受到曹植念念不忘地盼著洛神。這種對望情節的反復出現，表現了洛神和曹植之間無法遏制的情感，加深了曹植求而不得的傷感。

在繪畫語言上，線條如春蠶吐絲，畫面中無論是人物、神獸還是山川江河，線條的節奏感被發揮到了極致。如春蠶吐絲般綿柔的線條將洛神衣袖飛舞的質感體現得淋漓盡致，這種行云流水般的線條不僅表現出作者自由浪漫的情懷，也凸顯出《洛神賦》綿綿不絕的詩歌意境。

3.2 深厚妍麗的色彩詩意

中國傳統工筆人物畫在隋唐時期，特別是唐代達到了高度繁榮，雄強博大、色彩濃麗的氣質凸顯出大唐的繁榮。唐朝是我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這一時期政治、經濟昌盛，工筆人物畫題材多是對帝王、宮廷的贊頌。

盛唐時期，著名宮廷人物畫家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宋摹本）（見圖2）描繪了當時皇親虢國夫人游春騎馬的場景，畫中共有八騎人馬，連同女童、侍者共有九人。在人物位置安排上，一行騎隊錯落有致，疏密散聚張弛有度，相互呼應，人物神態各顯特點。虢國夫人在隊伍最中間，神態閑散，雍容華貴，神情怡然自若。馬匹也各具特色，用線圓潤，將馬匹身體的雄壯展現得淋漓極致，馬匹行走時四蹄動作無一雷同，人物和動物的神態刻畫都極為細致。重點在于全卷的色彩描繪上，題為“游春圖”，背景卻未著一物，不僅通過人物神態展現游玩的閑適，還通過服裝顏色讓人感受到春日氣息。人物服裝通過朱砂石綠等石色來暗指花紅柳綠，華麗的紅襖綠裙烘托出“繡羅衣裳照暮春”的詩意。

3.3 象外之境的文人詩意

兩宋時期“重文抑武”，改革科舉，文人士大夫的地位提高，文人將繪畫視作文化修養和風雅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擅長書法，具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在繪畫中追求主觀情感的表達。繪畫多用來抒情，是他們追求“道”和寄托“意”的“象”。宋代出現了很多追求“象外之意”的文人畫。

宋徽宗時期的院畫《聽琴圖》（見圖3）是一幅人物畫，多數學者認為畫中樹下穿著道服撫琴者為宋徽宗本人，全畫具有極簡之美與寧靜氣息。畫面中，高聳入云的蒼松之下，宋徽宗身著道袍，姿態閑適地端坐在青石草墊上，雙手輕撫琴弦。在他的左右兩側，分別坐著兩名官員，綠袍者手臂自然下垂，虔誠地聆聽著琴音；緋袍的官員則手持團扇，微微俯身低頭，像是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宋徽宗身旁的方形桌幾上，一座香爐正青煙裊裊，給整個畫面增添了幾分悠然的意境。畫面下方，一塊造型奇特的石頭上擺放著一盆花。畫面對聽琴環境和景觀進行了提煉與簡化，將人物與景物有序融入其中。

蔡京在此畫的題詩中寫道：“吟徵調商灶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這一時期的琴樂審美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儒家認為，音樂與政治、禮法緊密相連。宋徽宗作為一國之君撫琴，官員們側耳聆聽，所傳達的正是教化之音、道德之音，體現了儒家崇尚“平和”的理念。同時，道家追求與自然和諧共生，題詩中“音聲相和”“大音希聲”是道家所推崇的音樂至高境界。細觀《聽琴圖》，能感受到聽琴、撫琴的和諧氛圍，也能體會到儒家、道家的哲學思想在畫面中的闡釋，讓人感悟到一種無聲之樂，從而傳達象外之意。

3.4 形式語言的視覺詩意

明朝中后期，政治腐敗，社會動亂，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相互交織。在多重矛盾下，人們迫切追求精神上的自由，簡單地描摹物象和意境已不能滿足當時人們的需求，探索新的繪畫形式是必然的。清初出現一批遺民畫家，他們經歷坎坷，心緒激蕩，于是借繪畫以抒憤懣，或寄托亡國之情。他們受到畫家徐渭強烈抒發個性的影響，不再追求古人意境，而是融入強烈的情感，描繪物象時追求“似與不似”，山水花鳥畫的代表有八大山人、石濤等人，人物畫的代表有陳洪綬。

陳洪綬的高士題材繪畫往往寄托個人理想，通過繪制賢者名人的形象抒發自己的理想抱負。《阮修沽酒圖》全畫以淡赭色為主，局部設色，名士手持的拐杖上一點朱砂重色讓整個畫面沉穩中不失活潑，呈現動靜結合之美，衣紋用線方折遒勁，雖然隨風飄揚，卻不像吳道子的“莼菜條”有華麗雍容之感，背景未著一物，寂寥之情油然而生。方折的用線能讓人感受到名士仿佛站在秋風中，抒發了作者的孤寂之情和理想抱負。

4 結語

對詩情畫意的營造，不僅僅存在于文人畫和寫意畫中，工筆人物畫在歷史長河中深受詩意和意境創作理論的影響，以細膩纖麗的藝術樣式，表現出獨特的視覺美感。詩與畫在中國傳統美學中都有情景交融、在有限中見無限的意蘊追求。回溯傳統，方能更好地弘揚精髓，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于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至關重要。

參考文獻：

［1］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435.

［2］ 蘇軾.東坡題跋［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261.

［3］ 周積寅.中國歷代畫論［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13：106.

［4］ 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