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馬來西亞華語小說中的中華文化認同

摘要：文章基于文化記憶的理論視角，探討馬來西亞華語小說呈現的中華文化認同現象。以黎紫書的《流俗地》和黃錦樹的《烏暗暝》為研究對象，分析作品借由語言文字、民俗節慶以及對文學經典的改寫，構建起的一個個“記憶之場”。馬來西亞華語小說承載著豐富的中華文化記憶，黎紫書和黃錦樹的作品反映了中華文化在馬來西亞社會的傳承與變遷。馬來西亞華人作家在異國他鄉的語境中借助“記憶之場”，維系了與原鄉文化的紐帶，回應了在地化的需求，并形成了獨特的文化認同表達。

關鍵詞：文化記憶；馬來西亞；華語小說；中華文化認同；黎紫書；黃錦樹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22-00-03

在跨文化交流愈發深入的背景下，文化認同成為離散群體著重關注的問題。馬來西亞華語（簡稱“馬華”）文學作為海外華語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承載著馬來西亞華人獨特的文化記憶與身份訴求。德國學者揚·阿斯曼在《文化記憶》一書中強調，記憶并非單純的個人心理活動，而是社會建構的過程［1］。記憶所形成的群體共同記憶，在塑造社會認同和推動文化傳承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然而在離散語境中，“記憶之場”——維系集體認同的文字、儀式與空間，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盡管如此，文化記憶依然通過各種符號系統和實踐活動得以傳承，不斷鞏固群體的集體記憶。

認同是個體或群體對環境、他人及事物的共同態度，包含民族、社會、文化等認同，文化認同是其核心。文化記憶是認同的基礎，在跨文化交流中，人們通過分享、傳承文化記憶，強化對自身文化的認同。文化記憶通過語言、信仰、文學、教育等方式儲存，并逐漸演化為社會群體共識。以黎紫書、黃錦樹為代表的馬華作家借助文學創作，把中華文化元素轉化為“記憶之場”，其作品呈現出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文化風貌。

1 語言文字——文化認同的載體

語言文字作為高度凝練的象征符號，能夠跨越時空，連接過去與現在，喚醒沉睡的文化記憶，并不斷生成新的文化意義，進而強化文化認同感。它是傳承文化記憶的媒介，也是人們實現情感聯結的紐帶。在離散華人群體里，華語成為他們維系中華文化認同、聯結與原鄉中國情感的標志。

在黎紫書的小說《流俗地》中，“漏夜”“死鬼羅厘佬奀仔”“孱仔”“吊靴鬼”“冇陰功”等粵語詞俯拾皆是，人物之間的對話也充滿粵語特色。比如嬋娟的婆婆何門方氏與九天玄女廟的主持嘮家常時問道：“你在下面沒見到大輝嗎？”主持則氣憤地回嗆：“我沒見過這死衰仔！”還有銀霞在電臺接電話時詢問來電者“你是要到舊街場吧”，而對方回答“是的，舊雞場，新源隆”，銀霞立刻懷疑此人就是大輝，因為大輝就是這么說話的，他的舌頭有點短，廣東話怎么說都不靈光，總把“街”說成“雞”［2］48。粵語詞的頻繁使用增強了畫面的生動感，也在書中構建起一個充滿地域特色與中華文化多樣性的文學世界。

語言的選擇是文化認同的體現。馬華作家堅持以華語寫作，蘊含在漢字中的中華文化信息便會自然地融入其作品。黃錦樹曾提出，在兩千多年的古文經學傳統中，漢字已被構建為文化譜系的基本單元，每個漢字的字形、字音、字義，都承載著微型的中國文化史。因此，附著于華文之上的中國文化認同，在馬華文學中是與生俱來且根深蒂固的。漢字不只是書寫工具，更是中華文化的象征，無論被稱為華語、漢語、漢字、中文還是華文，它都具有強大的凝聚力。

黃錦樹的小說中，常常出現對漢字的書寫和解讀。《膠林深處》展現了一名割膠工作家林材對華語寫作的堅守。在故事里，“我”乘坐火車穿越黑夜前往膠林深處探訪林材；林材在艱苦繁重的割膠工作之余，仍堅持每天騰出時間讀書寫字；起初因書籍匱乏，他甚至專注于研讀《中華大辭典》中的生僻字；林材向“我”揭示中國文字的深邃之處，他翻開書頁展示神秘的篆字，講述字形與物象之間的聯系，這讓“我”深感震撼，那些內容于“我”而言猶如天書；林材強調字形是漢字的關鍵，正因如此中國才有書法之美；而字義則是另一核心，唯有通讀古書，才能全面掌握豐富的字義，使文字值得品味，而非僅僅將其作為粗淺的載道工具［3］277-285。林材還提及一名老先生曾贈予他許多書，包括《唐詩三百首》《千家詩》《古文觀止》《三國演義》以及一些難以解讀的古書，老先生教導他：“每一個字都是活的，有生命的，內涵豐富，而非死的。”林材也反思，他們那一代人曾一度信奉白話文，追隨胡適、魯迅，認為文言文是已死的文字，無需學習。但他不禁思考：“我們寫的東西是不是太容易了些，是不是不夠‘難’？太容易的東西大家都可以寫，又何必我來寫？”［3］284-285不久之后，林材便精神失常，每日持膠刀在橡樹上胡亂刻字，還聲稱自己在寫作。在馬來西亞這個華語被視為外來語的國度，馬華文學很難受到重視，但林材堅守華語寫作的傳統，不僅手寫，而且用繁體字一筆一畫地寫，隨后直接將手稿寄出。這體現了馬華作家在逆境中對漢字這一中華文化根脈的守護，即便身處異國，他們仍艱難地維系著以漢字為載體的中華文化傳統。正如學者王德威所言，馬華文學作為一種“小文學”，展現出了驚人的韌性。

2 民俗節慶——文化認同的儀式表達

揚·阿斯曼認為文化是一種宏大的集體記憶，涵蓋文本、圖像、儀式等多種形式。記憶有助于構建個體與集體歸屬感，儀式、歌舞等成為傳承文化記憶的載體。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里，婚喪嫁娶等儀式活動是維系社群關系的紐帶、承載華人社區歷史積淀與民族文化記憶的“記憶之場”，更是中華文化在馬來西亞落地扎根的見證。

《流俗地》以錫都市民的日常生活為背景，描繪了豐富多元的華人文化。錫都映射作者黎紫書的故鄉——馬來西亞北部的山城怡保。怡保因錫礦資源豐富而吸引了大批中國移民，進而孕育出獨特的華人社群文化［2］2。小說深度刻畫了馬華社會婚喪嫁娶、節日慶典里瑣碎而繁雜的民俗儀式，將中國文化元素與馬來西亞在地經驗相融合。書中描繪了諸多喪禮場景：細輝的父親奀仔車禍身亡，其喪事在新街場的棺材街倉促舉行；在細輝的母親何門方氏的喪禮上，子孫們披麻戴孝，跟著南無佬拈香兜圈，循環往復地進行叩拜儀式；銀霞的母親梁金妹去世時，銀霞坐在靈前默默為母親折紙元寶和往生蓮花，似乎要用這些物品筑起一堵高墻來隱藏自己的哀思；正直善良的拉祖遭遇不明原因的兇殺，由于兇手尚未被捕，所以沒有訃聞敬告親友，家人低調地為他辦了喪事，細輝和銀霞甚至未趕上他的喪禮；馬票嫂的丈夫梁蝦去世時，八十有三，壽終正寢，在家設靈，銀霞作為誼女，按規矩到梁府盡孝守靈三天［2］302-328。關于婚禮場景，書中雖然著墨較少，但生動展現出了華人社區的喜慶氛圍：馬票嫂和梁蝦雖是二婚，但婚禮在密山新村福德祠舉辦，場面熱鬧非凡，黑白兩道的人濟濟一堂；蕙蘭與大輝結婚時，蓮珠姑姑出手闊綽，敬茶時贈予新人金鐲、金戒。書中還有蓮珠姑姑為兒子舉辦百日宴、何門方氏為孫女春分擺滿月酒等場景。每一次宴會，蓮珠姑姑都盛裝出席，卻又總是匆匆離去趕往下一個活動——華教籌款義演、社團八十周年紀念晚宴，或是“馮家那邊”的老太爺九十壽宴等。各類人生儀式在《流俗地》中皆有描繪，馬來西亞華人遵循中華傳統禮俗，體現了華人社會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尊重。即便身處文化雜糅的環境，這些傳統習俗仍能在華人心中留下世俗的撫慰，喚起族群內部悠久的文化記憶［4］。同時，這些儀式滲透華人社群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沉淀在民眾的思想觀念中，化為一種精神支撐力量［5］。

節慶是文化記憶在時間維度上的體現，中秋節在中國文化中象征家族團聚的溫馨時刻，《流俗地》同樣描繪了中秋佳節闔家團圓的場景：那年中秋，恰逢大輝自日本歸鄉，細輝一家難得團聚，因此格外珍視這一節日；何門方氏特意向茶室老板請求提前兩小時返家，她切菜洗米，斬雞煲湯，還使喚細輝下樓去補買蠔油和烏醋；午夜前，組屋各層的家家戶戶都搬出折疊桌，焚香燃燭，擺上月餅、菱角、糖果、柚子，進行拜月儀式；一家人圍坐在屋前嗑瓜子、品嘗蒸熟的小芋頭，孩子們則提著燈籠嬉戲［6］。中華傳統節日在海外落地生根，離不開海外華人內心深處牢固的文化基因，以及他們身體力行的傳承。

3 文脈賡續——文化認同的結構呈現

馬來西亞學者指出，馬華小說對中國神話、意象、意境的借鑒，以及對中國古典和現當代文學作品的引用，體現了強烈的中華文化認同；對馬華作家而言，中國古典文學與現當代文學是他們進行文學創作的靈感源泉。黃錦樹憑借極高的中國文學素養，在其小說創作中對中國文學經典進行改寫，以探尋中華文化的根源。

在中國文學傳統里，《聊齋志異》的鬼神傳說一直被視為古人非凡想象力的體現。黃錦樹在《新柳》中塑造了被噩夢困擾的書生鞠藥如的形象，鞠藥如常常陷入長短不一的夢境，每當聽到水聲，他便會做一連串奇異的夢；直到高燒中被百歲老人“瞎子”喚醒后，他才知曉自己本名劉子固，是《聊齋志異》中的人物；在劉子固的每個夢境里，他都會忘卻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全新的名字生活，體驗完整的一生，承受世間的悲歡離合；當鞠藥如與蒲松齡相遇時，蒲松齡已是一位老人，他向鞠藥如表明身份：“也許你會想知道我是誰……敝姓蒲……字留仙，號柳泉。”蒲松齡還分享了自己的心路歷程：“我不知道自己此生究竟在追尋什么。一度又一度的科場失意，年復一年的人間潦倒。在窮鄉僻壤，白日里教補習糊口，夜里磨墨書寫，在想象的世界里與鬼狐為友。一盞黯淡的燈，數不盡人間的辛酸，我要把所有卑微的人間配角化為我筆下的主角……”他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創作理念：“每一個角色都是我的化身——或者準確一點說，每一個角色中都有我。不論男、女、老、幼。”最后，蒲松齡囑咐鞠藥如：“以你獨特的筆跡，填滿剩下的所有空白。”［3］174-177鞠藥如顫抖地接過筆，感嘆命運弄人，一如作家之玩耍文字、擺布角色。而他手中的筆，仿佛成了此刻僅有的真實。

黃錦樹改寫《傷逝》時，截取了魯迅原著的一段情節，通過子君的表親“我”之口，緩緩鋪陳開子君與涓生分手后黯然回鄉，最終懷著滿心怨懟離世的故事，書中形容她“死得如此蒼白、枯瘦”。黃錦樹還著重刻畫了子君死后涓生的狀態，“我們家附近突然多了一個鬼瘦鬼瘦破破爛爛的流浪漢，背后跟了一條同樣破爛的狗”。面對這般潦倒的涓生，“我”告知他子君希望他振作，受此觸動，涓生“開始有點精神了……在墳場附近的鄉下租了間農屋，準備做長期的隱居、寫作，發表以子君為主角的文章”。然而最后，涓生陷入靈感枯竭、寫作艱難的困境，他拒絕一切光亮，直至全身潰爛而死［3］144-153。黃錦樹通過這樣的續寫，引導馬華文壇認識到文學經典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不斷革新的過程中形成的。

黃錦樹對中國文學經典進行創造性改寫，體現出中國文化在當代語境下的悠長回響，正是這些文學經典，為馬華作家提供了獨特的文化資源和精神養分，使他們得以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探索并建構起屬于自己的文化身份。

4 結語

在黎紫書和黃錦樹的作品中，甲骨文、燈籠、舞獅、寺廟、象棋等蘊含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中國元素隨處可見，這些元素體現出華人群體對中華文化的認同與堅守，也映射出中國傳統文化對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深遠影響。黎紫書曾坦言，自少年時閱讀金庸武俠小說起，她便對小說里的各類人物充滿神往，金庸筆下的天地會、紅花會，《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三國演義》里的群英都各具形貌風采，令她著迷不已。自投身寫作后，她便時常憧憬創作出與之類似的小說。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黎紫書及眾多馬華作家創作的根基，他們在回望母國文化、整合在地經驗的同時，也積極探尋多元對話的可能性，他們帶著母國的文化記憶融入在地的話語體系，既堅守中華文化內核，又接納異質文化。

文化記憶不僅關乎過去，更關乎現在與未來。黎紫書的《流俗地》和黃錦樹的《烏暗暝》借助語言文字、民俗節慶及中國文學經典等“記憶之場”，共同構建起離散群體的文化認同。正如愛德華·薩義德所言，所有的文化都是混雜的、流動的、未完成的。馬華作家們以這種開放而包容的態度，持續探索和建構中華文化認同的新面貌。

參考文獻：

［1］ 揚·阿斯曼.文化記憶［M］.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30.

［2］ 黎紫書.流俗地［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2-328.

［3］ 黃錦樹.烏暗暝［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144-285.

［4］ 蔡頌，劉迪男.在地寓言與現實衍射：《流俗地》的族群記憶書寫［J］.長沙大學學報，2024，38（4）：89-95.

［5］ 吳昊，朱慧珍.繁華落盡是流俗暗中求明皆眾生：評馬華作家黎紫書的長篇小說《流俗地》［J］.東莞理工學院學報，2023，30（4）：57-64.

［6］ 陳友齡.論黎紫書小說的馬華民間書寫［D］.紹興：紹興文理學院，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