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莫言到韓江：東亞諾獎得主的女性書寫研究

摘要：莫言和韓江作為被不同民族文化所滋養(yǎng)的東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根植于各自的文化土壤，呈現(xiàn)出迥異卻互補的文學價值。莫言依托中國鄉(xiāng)土，以狂放的生命力與叛逆性塑造女性形象，展現(xiàn)民間生存的復雜性；韓江則以韓國社會為背景，通過隱喻和內省式的書寫，揭示女性在男權結構下的精神困境。二者的創(chuàng)作共同構成了東亞女性主義文學的多元圖景。兩位作家在女性書寫方面既有共通之處，又存在各自民族和個人的特點。文章將莫言和韓江兩位作家的代表作如《豐乳肥臀》《素食者》等加以比較，在一致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闡述表征流露、構建和諧共生的生命哲學大格局方面探討其女性書寫的共同點。接著透過歷史與文化語境、敘事策略和文學風格分析描寫塑造的不同點：莫言受社會主義革命號召影響較大，因而其作品中的女性多是在國家政策潮流下成長起來的進步勞動婦女，敘事更偏向于集體描繪；韓江則偏向于民主化運動，筆下的女性多為了爭取權利而進行不同程度的個人反抗。最后進一步闡釋二者所書寫的女性困境的普遍意義——完成了對東亞現(xiàn)代化進程中性別困境的深度叩問，揭示諾貝爾文學獎價值體系中潛藏的女性觀范式轉型，總結當下時代潮流中被諾獎所認可的主流文學女性觀。

關鍵詞：女性書寫；韓江；莫言

中圖分類號：I0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22-00-03

0 引言

2024年10月10日，瑞典學院宣布新一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為韓國女作家韓江。作為亞洲首位獲此殊榮的女作家，韓江作品中的女性書寫引起了韓國內外學者的討論。而獲得諾獎的中國作家莫言，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同樣耀眼奪目。但關于二者的比較研究較少，本文對此進行探討，對建構世界文學女性觀具有重要意義。

1 生態(tài)女性主義下的和諧共生生命哲學大格局

東亞文化以中國古代的儒家思想為核心，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孝道、禮儀等價值觀念。該思想體系對東亞國家的社會關系、家庭觀念和行為規(guī)范產生了深遠影響，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落到作家手中便化成了文字，記錄下“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與超然生命哲學。

1.1 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闡述表征

莫言和韓江在女性描寫上的第一個相同點便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思想在作品中的流露。

生態(tài)女性主義起源于1974年，由弗朗索瓦茲·德·奧波妮首次提出。其將“生態(tài)學”與“女性主義”相結合，旨在探討生態(tài)危機與性別壓迫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主張通過解構父權制等壓迫結構，實現(xiàn)女性和自然的雙重解放。生態(tài)女性主義為研究莫言和韓江在女性塑造上的共同之處提供了更清晰的思路。

1.1.1 批判二元對立

二元對立的性別論是東方文化中潛移默化的存在，也是父權制進行社會角色構建、確定權力關系和作出價值判斷的依據。在這種觀念的熏陶下，男性被視為理性、主動、公共領域的代表，而女性被歸為感性、被動、私人領域的象征。兩性關系被放在了零和博弈、非此即彼的擂臺上，父權社會視壓迫支配女性為正常現(xiàn)象。而莫言與韓江執(zhí)筆為刃，刺破愚昧父權思想的遮羞布，其作品便是對此理論的反抗。《豐乳肥臀》中的上官呂氏和魯氏雖是普通的勞動婦女，但她們的勤勞能干絕不輸于男人；《素食者》中的姐姐仁惠也比自己丈夫不知道強多少倍。在作者的筆下，女性不再是單純依附于男人、喪失生存所必要的能力和精神支柱的“肋骨”。

1.1.2 壓迫的同源性

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和自然所受的壓迫具有共同的制度根源，如父權制、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莫言和韓江的小說都依托于自然。在《紅高粱家族》中，莫言對高粱地的描寫可謂入木三分。紅高粱見證了“我”奶奶果敢追求幸福自由的過程，最后也埋葬了這個傳奇女人的傳奇一生。原始的生命張力和民族精神便是紅高粱的象征寓意。然而，這幾近成為高密圖騰的紅高粱也不免在日軍入侵時被焚燒成焦土，這是殖民主義帶給自然的壓迫。除此之外，高粱地還見證了羅漢大爺被剝皮的慘劇以及村民被集體槍殺的暴行，高粱與人類的生命共同淪為了戰(zhàn)爭的犧牲品。

韓江特別喜歡在作品中運用“樹”這個意象，無論是《素食者》中英惠渴望變成一棵樹［1］，還是《植物妻子》中妻子最終真異化為了一株植物，抑或是《不做告別》中黑色的原木，作者都帶一種近似虔誠的態(tài)度去書寫。“寫樹，也是寫人。”“有的樹在陽光中生長而有的樹則在背陰處生長，但不管怎樣，它們的葉子是同樣的綠色，都向著陽光毫無保留地舒展開來。”“樹”代表人身上最善良最純真的本性，它們不能行動只是靜靜佇立，這是祥和安靜的生命美學。它們象征著堅韌頑強的生命力，盡管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依然堅定地生長。

這些意象一語雙關，體現(xiàn)了強權專制壓迫下自然和人類的悲慘結局，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

1.1.3 關懷倫理與相互依存

生態(tài)女性主義倡導以“關懷”替代“支配”，強調萬物互相依存。傳統(tǒng)女性角色中的照顧行為被重新評估為可持續(xù)倫理的典范。莫言和韓江均通過女性角色與自然、社會的關系，重新評估傳統(tǒng)女性角色價值，并強調萬物互相依存的倫理觀。

莫言作品中的關懷倫理更多是基于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例如，《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只身扛起整個家庭，并在老年時擔起了照顧兒女的子女的責任，折射出偉大的母系關懷。論及女性與自然之間，莫言更多將自然與女性的命運綁在一起，自然便是女性命運的鏡像。高粱地和女性同是戰(zhàn)爭的犧牲品，但都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在戴鳳蓮臨死前，她“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一株株紅高粱”；“鴿子！和平的沉甸甸的高粱頭顱上，站著一群被戰(zhàn)爭的狂風暴雨趕出家園的鴿子，它們注視著奶奶，像是對奶奶進行沉重的哀悼”。這里對“高粱”和“鴿子”進行了擬人化處理，讓我們看到的不是戴鳳蓮對于死亡的恐懼，而是死亡帶來的輕松和結束。自然用其所獨特的力量，給予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莫大的關懷與安慰。

《素食者》中英惠拒絕吃肉并試圖變成植物，這是放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慣有支配邏輯，以身體實踐去同植物共情，重新建構了女性與自然的共生關系。這種“去人類化”的關懷倫理，超越了傳統(tǒng)女性的被動地位，女性開始自主選擇生命的意義。在《不做告別》中，金河為救助仁善的鸚鵡，不顧大雪深入森林，為發(fā)生在濟州島歷史屠殺背景下的故事帶來了一絲暖意。這種關懷是人與人之間的，體現(xiàn)了“相互依存”的倫理實踐。

綜上所述，莫言和韓江均從自然與人、人與人兩個角度對關懷倫理進行了重新定義。

1.2 和諧共生的生命哲學大格局

有學者認為，莫言將文學的終極意義指向“構建一個理性的王國，男人、女人、動物、植物、自然之間實現(xiàn)良性互動，和諧共融，相得益彰，突破了文學是人學、社會學的藩籬”［2］45-52。權寧珉認為韓江作品中的“變形”象征著對暴力、斗爭的克服和超越，表達了對生命延續(xù)和自然共存的愿望［3］。由此得出結論：二者在創(chuàng)作中對女性主義的書寫是既遵循又超越的。他們并非僅借手中的筆為在傳統(tǒng)觀念思想中受壓迫奴役的女性發(fā)聲，更重要的是搭建理性、和諧的新世界格局。戴鳳蓮身死，但紅高粱依舊在風中搖曳，自在不息。并且在這數(shù)不清的年月里，還會有數(shù)不清的像“我奶奶”這樣的覺醒女性從這片高粱地里走出去；《不做告別》立足于濟州大屠殺，對兩個女孩救贖小鳥的描寫更反襯出戰(zhàn)爭的殘酷。對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暴力與生命力的揭露，才使作品具有普遍意義。

韓江與莫言的作品不僅僅是本國的，更是世界的。他們以深沉的目光對人性及人類社會進行思考，在女性主義思想的指引下指出整個世界女性所面臨的困境，并不斷構建起和諧共生的生命哲學大格局。無怪乎有人評價莫言作品時稱，“大苦悶、大悲憫、大抱負，天馬行空般的大精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大感悟”［4］。

2 歷史文化語境差異下的不同敘事策略與文學風格

文學是人類精神文化遺產的百花壇。正是因為存在不同的作家及創(chuàng)作風格，我們才得以搭建如此金碧輝煌的文學圣殿。莫言與韓江雖同為東亞作家，但其作品在女性主義方面存在各自的特點。這些特色在作者那里得以保存延續(xù)，于是成了作者作品的獨有特色。

2.1 歷史與文化語境的差異

中國和韓國都屬于東亞國家，傳統(tǒng)社會在儒家思想的浸潤下（韓國深受中國思想文化影響）均對女性有著不同程度的鉗制和約束。但兩國在歷史和文化語境方面仍存在差異，而且兩位作家所面臨的社會背景也有很大不同。莫言作品中覺醒的女性是在社會主義革命“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政策號召下站起來的，如《蛙》中的姑姑，因一味追求男女在工作上的平等，以淡化男女性別差異，最終導致了悲劇。《紅高粱家族》中的家族權力結構則是基于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宗法制度搭建起來的，尊老愛幼，男尊女卑，井然有序。莫言很自然地將國家意識形態(tài)與女性小人物的自身命運結合起來，以更好地完成女性主義的表達。反觀韓江，她主要聚焦民主化運動（《少年來了》便建構在光州民主化運動的歷史背景上）、韓國女性主義運動（如“脫束身衣運動”，這在《素食者》中有所體現(xiàn)）以及后殖民語境。

在文化語境上，莫言更側重于“集體敘事”，一部作品中可能有很多覺醒女性進行斗爭，尤其擅長對一個家族不同女性人物的命運處境進行對比關照；而韓江則不同，她更偏重于“個體反抗”，如《素食者》整本書中只有英惠這一名反抗的女性。這其中便隱含了中韓歷史邏輯的不同。

2.2 敘事策略和文學風格的比較

在敘事策略上，莫言采用“集體敘事”，通篇文字呈現(xiàn)暴力美學的特征，他對傳統(tǒng)封建父權的解構是直接的、毫不妥協(xié)的；韓江更偏向于“個體敘事”“溫和解構”，她筆下女性的抵抗往往以渺小個人力量發(fā)端，到最后也因力量懸殊而失敗。相較于結果，韓江帶給讀者的更多是對于人類社會的思考。

在文學風格上，莫言在采訪中多次提到福克納及馬爾克斯對其寫作的影響。“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同樣也被他借鑒運用于放大女性命運的荒誕性上，如《蛙》中姑姑的懺悔與現(xiàn)實的蛙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韓江則更多通過意識流和夢境來揭示女性心理創(chuàng)傷的不可言說性，《素食者》中英惠的反抗便源于一場夢。對于韓江作品中的“夢”，權寧珉指出“往往與記憶、幻想或對新生活的渴望相關”。至于為什么韓江作品中夢經常以“噩夢”出現(xiàn)，權寧珉認為，這與韓江作品中的“暴力”和“創(chuàng)傷”主題緊密相關［2］45-52。

3 結語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當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化作東方敘事的聚光燈，莫言與韓江的文學光譜在斯德哥爾摩的領獎臺上交織成璀璨的星軌。莫言筆端噴薄的熾熱，宛若黃土高原噴涌的火山熔巖，在凝固的禮教巖層上灼燒出蜿蜒的解放之路；而韓江文字中流淌的冷冽，恰似北極冰川折射的幽藍月光，將現(xiàn)代社會女性精神凍土下的裂隙照得纖毫畢現(xiàn)。這兩股看似對撞的文學激流，在諾獎的價值羅盤上卻奇妙地形成磁場共振——它們共同構筑的東方女性敘事，既非西方女權主義的鏡像投射，亦非傳統(tǒng)倫理的復古老調，而是在文明斷層帶上破土而出的第三種美學。

他們的創(chuàng)作如同陰陽雙魚在東亞文明的太極盤中永恒游弋：莫言塑造的“地母型”潑辣女性，以進為退地在歷史暴力中開鑿生存甬道，她們沾滿泥土與血污的腳掌，在禮教廢墟上踏出野性的生存密碼；韓江筆下自我消解的“植物女性”，則以退為進地撕開現(xiàn)代性精致的假面，那些在水泥森林中逐漸木紋化的軀體，恰是對工具理性最詩意的控訴。這種相生相克的敘事張力，宛若黃河與漢江在文學版圖上的隱秘合流——前者裹挾著古老巫祝的符咒奔騰咆哮，后者攜帶現(xiàn)代文明的工業(yè)倒影靜靜漫漶，最終都在諾獎殿堂的穹頂下蒸騰為跨越國界的性別寓言。

在這幅宏大的文學圖景深處，真正令諾獎鐘擺為之傾斜的，是兩位作家對“人”的終極關懷：當莫言使戴鳳蓮的鮮血染紅整片高粱地的瞬間，當韓江讓植物妻子的藤蔓穿透公寓樓板的時刻，那些被男權、戰(zhàn)爭與政治碾壓的東方女性，終于從文學的地平線上巍然站起。她們既是儒家文明千年規(guī)訓的活體化石，又是沖破文化巖層的生命芽孢；既承載著歷史暴力的遺傳密碼，又孕育著未來文明的染色體。諾獎桂冠賦予這些女性形象的，不僅是文學價值的加冕，更是一面照向世界的東方銅鏡——在這里，所有文明對女性的規(guī)訓與救贖、戕害與滋養(yǎng)，都在漢語與韓語的敘事煉金術中，淬煉成屬于全人類的性別啟示錄。

參考文獻：

［1］ 韓江.素食者［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4-6.

［2］ 姚健.莫言作品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解讀［J］.安徽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3）：45-52.

［3］ 韓曉，牛林杰，權寧珉.中韓學者共話新晉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韓江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J］.山東外語教學，2025，46（1）：12-18，20-26.

［4］ 莫言.豐乳肥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256-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