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修養論亦可稱為工夫論,一直在儒學中占有重要地位。隋唐以來,儒學式微,儒學雖偶有波瀾,但遠不及有漢一朝之繁盛。基于現實社會的種種問題,建立儒學自己的精神世界,為儒學的生活提供形而上學基礎成為首要任務。明道作為宋明理學興起的重要奠基人物,具有相當豐富的研究價值。在修養方面尤為突出,明道之所以為人稱道與他如春風化雨般的氣象息息相關。
程顥在自我修養中達到了極高境界,時人在對明道的回憶中,多是一種體會式形容,一種需要進入語境中才能感受到的粹和氣象:“先生資稟既異,而充養有道: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誠貫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視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陽之溫;聽其言,其入人也,如時雨之潤,胸懷洞然。澈視無間;測其蘊,則浩乎若滄溟之無跡;極其德,美言蓋不足以形容。”這里對明道的形容出自伊川之手,應當十分具有信服力。明道以“覺”喻仁,他本人修養呈現的氣象也是一種感受性的“覺”。那么這種對萬事萬物的感受,應當是明道修養論的入手之處,如果同意這一點,僅用“識仁”“定性”這樣的詞語來解釋明道的修養論,不免有些單薄。
不誠無物
五代以來,戰火紛飛,宋朝建立,日漸承平。新的時代需要新的理論基礎,來為新的生活方式提供理論證明,宋明理學由此應運而生。宋明理學要確定的是整個世界的實有,只有在承認世界實有的基礎上,才能建立起儒學的性理,工夫之學。然而長久以來,明道的修養論中卻鮮有人提及這一隱含前提,只是將它視作獲得精神體驗,或者感受萬物之理后如何將它存養,這顯然并不全面。明道哲學中對于“覺”,有著極深體味。對于儒家學者來說,肯定世界的真實性是一切的前提。這一點在明道身上尤為明顯,他從具體的萬事萬物中,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世界的最高真理,也就是明道所講的“觀天地生物氣象”。
道與理
“程顥的仁說主要思想有三:以一體論仁;以知覺論仁;以生意論仁。”這是對明道整個哲學的一個概括。但是就從其修養論來說,因為仁的一體性,仁具有生的特質,他更應該通過感知去認識。明道之“覺”,是一對現實生命以及萬物之感受,體味。這種感受,感知和體味的前提必然是世界的實有——由辯佛而來。那么對于程顥來說,這種感知何以可能呢?也就是現實的感知體味,何以能到達形而上的境界呢?這需要從明道的道器關系來分析,明道講“形而上者為道,形而下者為器,須著如此說。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與后,已與人。”道指的是形而上的終極,也就是一般性,器則是具體的形下之物,也就是特殊性。在明道哲學中,道與器的關系實質上就是理與氣的關系。他想說明的是道和器是不能分開的,不能將兩者分開討論。既然形而上的終極與形而下的具體相即不離。那么想達到道,只能從具體的器當中去體會。所謂“灑掃應對便是形上者,理無大小故也”。
“理”是二程兄弟一個核心概念,程顥曾經這樣表達“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以往學者往往將目光注目在“天理”二字,很少體會“體貼”二字所隱含的信息。王明真曾經的解釋十分具有參考價值“字面看來,體貼應是體察、體驗和悟解”。那么這個道或者理到底是什么?
關于這個問題,程顥在對《周易》的“成性存存,道義之門”解釋中給出了答案。他說:“‘成性存存,道義之門亦是生生不已之意。天只是以生為道。”那么在程顥看來,天道的本質特點就是生生不已,需要注意的是,這個生,是自生,是萬物生的本質傾向。在程顥的理論體系中,道和理具有最高理論地位,顯然在他看來,天理和天道都具有生生不已的特質。
道與器是相即不離的,“道”作為抽象的形而上一般存在,看不見摸不著,那么想要達到“道”或者“理”的范疇,只能通過形而下的器中去尋找。道或者理的本質是“生生不已”的,那么到底如何修養呢?
仁與覺
“仁”的概念在程顥的修養論中占據核心地位,以往的學者,都是從“識仁”與“定性”中入手明道的修養論。程顥在順序上將仁放在最前“學者須先識仁”,那么這個仁究竟是什么?又該如何去識仁?他說“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也就是說,萬物之“生意”是與仁相關的。萬物之生,是可以通過肉眼觀察到的,也就是生長。但是“生意”或“生生”如何觀呢?
明道對于仁的理解相當特殊,與其說是一種認識,倒不如說是一種感受力,一種對于天地的“覺”,一種是對于外在真實生生不已世界的感官感受,如在他比喻“仁”時,有一個比較獨特的比喻:“醫書有以手足風頑謂之四體不仁,為共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世。大手足在我,而疾痛不與知焉,非不仁西何?”他曾經評價這個比喻“最能體仁之名”,對于人來說,人的四肢到底有沒有不舒服,只能通過自我的感覺,這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感覺。當然,對于“覺”的重視,在明道身上是多方面的呈現。“切脈最可體仁”。中醫以切脈診病,脈搏便象征著一個人的生命力,切脈時能夠感受到雄厚有力的脈搏,便能感受到生命的氣息。
明道的修養論是對天地之間“生生”之意氣象的生命感受,一種從具體生命中對最高真理的“知覺”。對于整個萬物氣象的感受,就如感受自己的脈搏,感受手足一般。這是一種極博大浩瀚的感受力。但整個天地是無限的,而人是有限的個體,如何解決有限和無限這一對古老的矛盾?
針對這個問題,程顥提出了“推”的概念:“所謂萬物一體者,皆有此理,只為從那里來。‘生生之謂易生則一時生,皆完此理,人則能推,物則氣昏,推不得,不可道他物不與有也。”明道用“推”解決了這個問題,什么叫“推”呢?從具體的事物、具體的“器”中“知覺”到的道,從自我推向整個天地。那么推的主體是自我他講“無人則無以見天地”。對于明道來說,天地萬物是人的萬物,如果沒有人,萬物的存在對于個體是沒有意義的。承擔這種主義感官之外,由推而遍在天地之間的是人的心,“耳目能視聽而不能遠者,氣有限耳。心則無遠近也”。
內在于萬事萬物當中的生生不已,需要主體去感知,當真切體味到自己所見整個世界的生命力之后,把這種感受,體味普遍化,由我“釋放”的不可見的萬物。承擔這個“移情”過程的,則是主體的“心”。心的廣泛無涯推至整個天地,則天地萬物,皆可視作我一身所有,那么自然萬物一體,無動靜內外之分,動靜皆定。
當然這種“推”情感上的推移,至于“心”則需要不斷去感知,知覺蘊含天地之間的生生不已。用它自然充養個體的心胸,慢慢從容涵泳,則能達到極高的修養。“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不須窮索”。
敬與禮
明道的識仁是一種遍在的感知,個體的有限與萬物的無限通過主體心之“推”有機結合起來。但這種遍在的“覺”極容易泛濫,極容易流向泛欲主義,無法挺立起主體精神,這顯然有悖于儒學之宗旨。程顥用“敬”及“禮”解決了這個問題。
“敬”的觀念自先秦已有之,《論語》中曾多次表述:“敬事而信”(《論語·學而》)“修己以敬”(《論語·憲問》)“言忠信,行篤敬”(《論語·衛靈公》)等。程顥本人也很強調“敬”,他講:“誠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則誠。”這樣他就將“敬”提到了很高的高度。在他與自己的學生對話中“敬”得到了進一步解釋:“吁問:‘每常遇事,即能知操存之意,無事時,如何存養得熟?曰:‘古之人,耳之于樂,目之于禮,左右起居,盤盂幾杖,有銘有戒,動息皆有所養。今皆廢此,獨有理義之養心耳。但存此涵養意,久則自熟矣。敬以直內是涵養意。言不莊不敬,則鄙詐之心生矣,貌不莊不敬,則怠慢之心生矣。”
李吁詢問明道,如何在無事時也能存養,明道先是分析了古人,他表示,古人無論是起居動息都會將銘文戒律雕刻下來,以便能夠時時存養。現在人則早已經拋棄了這一點,只是用理義來涵養它。隨后告訴李吁“敬”的重要性。如果言語不莊“敬”和行為不莊“敬”則會使人變得卑鄙奸詐懶惰怠慢。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明道對“敬”的論述,都十分切要地表達了他對“敬”的重視“敬勝百邪”“天地之間,停停當當,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則不是,唯敬而無失最盡”。
但同時如果對“敬”太過執著,則又容易僵化機械,為了解決這個弊端,明道認為應該用中道“‘勿忘勿助長,必有事焉只中道上行”不要忘記,但又不可刻意去做,這是明道給出的回答。他認為不應該有所偏移,用合乎中道的做法去對待“敬”。“執事須是敬,又不可矜持太過”。
如果說“敬”是防止遍在的“覺”內心不挺立,禮則是對一個人人格修養的外在約束。關于禮,明道曾經就克己復禮的問題同韓維討論過,他講“克己復禮,乃所以為道也,更無別處”。事實上,明道對于“禮”的重視,和“辟佛”有極大關系。他說“彼釋氏之學,于‘敬以直內則有之矣,‘義以方外,則未有之也,故滯固者流于枯槁,疏通著歸于肆恣,此佛之教所以為隘也”。佛教的狹隘就在于,它容易走向極端,偏執的人容易鉆牛角尖,疏狂的則容易恣意而忘內約。所以,禮對于明道是極為重要的概念,明道講的不僅僅是佛教的問題,他提出的禮也是為了約束自己的修養論走向極端。
明道的修養論相當完備,內外兼顧。
樂之終始
程顥青年時曾師從周敦頤,這段時間改變了二程一生的命運:“昔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這里所說的“孔顏樂處”出自《論語》:“飯疏食飲水,曲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它指的是一種超脫世俗物質之外的極高精神修養,是儒家學者追求的一種境界,這是明道探求學問的最初動力。
明道作為宋明理學的重要奠基人,無疑做到了這點。程顥曾經在評論顏回之樂時講過這樣一段話:“簞瓢陋巷非可樂,蓋自有其樂爾。”這種快樂,便是一種在從容修養中的自得之樂,在他的《秋日偶成二首》中有很多便有這樣的意趣。
秋日偶成二首
寥寥天氣已高秋,更倚凌虛百尺樓。
世上利名群蠛蠓,古來興廢幾浮漚。
退安陋巷顏回樂,不見長安李白愁。
兩事到頭須有得,我心處處自優游。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
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
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世上名利,興廢不過過眼云煙,優游從容“不見長安李白愁”,為什么可以做到這樣呢?“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天地間的真理已經掌握了,靜靜看著世間風起云涌,難道不快樂嗎?程顥在《識仁篇》中還有這樣一句話“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在當用一種遍在的“覺”,由形而下的具體事物中感受生生之意,用心將它“推”與整個天地,正所謂“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然而這種遍在的感受力,又有內之“敬”外之“禮”去約束,優游中道,勿忘勿助長。可以說,明道最后確實達到了納萬物于胸中的樂。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