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根存
市里工作的一位同學(xué),曾到我們村子里的一戶人家代禮隨情,微信上問路,問我的老家是哪一戶,我如實相告,那個外崖面看起來最破爛的家就是我家。
這令我羞愧,也是我長期以來的心病。
母親隨我南下,幫我?guī)Ш⒆邮嗄辏赣H留守老家,老宅年久失修,父親一個人湊合著過日子。今年小寶幼兒園畢業(yè),要上小學(xué)了,母親完成任務(wù),習(xí)慣老家生活的她更愿意回老家養(yǎng)老。我理解父母的心愿,尊重他們的想法。老家是根,他們的生活圈子在老家,外面生活的孤獨感是老人們最難以承受的,只是,破落的老宅無論如何是要翻新的,這是我今年暑假回老家一定要做的事情,節(jié)儉一輩子的父親一直反對,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心。
騰挪老宅的雜物時,在一個窯洞的角落里,我看見了那盞熟悉又陌生的煤油燈,那是用罐頭瓶簡單改做而成的,歲月的塵土厚厚地蓋在燈瓶上,灰頭土臉。這是我又愛又恨的那盞煤油燈啊!那位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故人,很長時間不知所蹤,沒了音信,突然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了!
它是我兒時的伙伴。這盞煤油燈陪了我很多個夜晚,陪我看了不知多少連環(huán)畫、歷史、武俠小說。那會兒上小學(xué),我印象中沒有什么家庭作業(yè),晚上、假日里就是看閑書,我看得最多的還是歷史小說,村里書籍資源有限,父親就在村里有初中畢業(yè)生的人家里借了一套初中歷史教材,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我,在煤油燈的陪伴下,反復(fù)看,以至于能記得每一頁上的每句話、插圖資料,甚至封面設(shè)計、責(zé)任編輯,小學(xué)生能把初中歷史教材熟悉到這個程度,都是這盞煤油燈的功勞。有時候看入迷了,外面天空開始泛白,我的鼻孔被煤油燈熏得黑黑的,出門擤鼻,竟是一團“瀝青”。
上中學(xué)后,我居然越來越討厭這盞煤油燈了。村里的人家都通了電,而我家沒有,看著別人家華燈初上,而我家黑漆漆的樣子,窯洞里的那盞煤油燈照出來一點點微弱的光,令人厭煩。因為實在想看電視,就去鄰居家蹭電視,人家嘴里不說不歡迎,但都寫在了臉上,那種卑微的心態(tài)至今難忘。可能是因為自己讀書還有其他什么原因,中學(xué)六年家里實在太拮據(jù)了,我家是村里唯一沒有通電的那戶人家,別人家有電燈、電視、電話等,我家仍然只有那盞半死不活的煤油燈!
我太仇視這盞煤油燈了!上大學(xué)第一個學(xué)期的寒假里,我用學(xué)校發(fā)的獎學(xué)金給自己家里通了電,隨手一扔,我再也不用這盞煤油燈了!再見,哦不,再也不見!
因為蹭電視的深刻記憶,我把參加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寄回,托人給家里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
沒有電的日子過去了,蹭電視的日子過去了!那盞陪我兒時多少個夜晚的煤油燈,那位朝夕相處的小伙伴,從我的記憶中被刻意抹去了!可是,二十多年后,這位小伙伴又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不由得心潮澎湃了,矗立良久。我將它身上的塵土小心地拭去,瓶子里居然還有一大半煤油,我用火燃它,它又燃起來了,忽明忽暗,我拿剪刀剪了燈芯,火一下子就旺了起來。
我知道現(xiàn)在的我對這盞燈的感情只有愛了。因為翻修房屋,電路系統(tǒng)被切斷,晚上,我將這盞燈放在炕頭上,凝視著它,就如同多年未謀面的老友,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看那火苗,突突地往上跳,這盞煤油燈一定是開心的了。
是啊,煤油燈,你一定是最了解我的。你看見多少個深夜,母親熬夜給我納鞋底、做鞋幫;你看見多少個周末,母親為我做饃饃,為我備好一周的干糧;你聽過父親唱的小曲、說的古今;你感受過父親的哀嘆、母親的抽泣;你明白姐姐的理想和無奈;你記得那只貍花貓發(fā)出的呼嚕聲……
南下當(dāng)天,我把這盞煤油燈收起來,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放置了:“哥們,你要好好的!”
南海之濱,月光如水,華燈初上。我朝北望去,有一盞明亮的流星正朝北劃去,我的心頓時也明亮了起來。
(作者單位:珠海市實驗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