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薺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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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生活在農村，日子過得艱難，卻貼近自然，走到哪兒都有清香味，路上有許多的快樂、驚喜等著我發現。開春后，常見嬸子嫂子們在田埂溝渠上挖野菜，著了春衫，挎個竹籃，款款陌上行。如今想來，這不就是詩歌里的場景嗎？

長大后，我一直在小城工作，卻總忘不了鄉村的春色、春味。在我的心里，春天的開始，必須是一碗薺菜餛飩。每年早春，我都會帶著家人去鄉下挑薺菜，仔細挑揀、清洗，加入青菜、蝦米、豬肉做餡，包餛飩吃。

好友周新的弟弟在鄉下承包了百十來畝魚塘，塘埂上長了很多野菜，尤以薺菜為最。周新的老母親每年“五一”前后便在塘埂采收薺菜籽，能有六千元左右的收入。前兩年，周新的舅舅來看望老太太，說以后別再采集薺菜籽了，種子店不收了。薺菜籽從前都是他經手去城里售賣的，現在說不收了，老太太只能作罷。薺菜開花、結籽，卻沒人采收，入夏后全落到地上，來年開春，塘埂上密密麻麻全是薺菜。這幾條塘埂就成了挑薺菜的寶地。

前年秋天，同學小聚，我跟紫砂大師夏逸民閑聊時提起這事。他一聽，馬上就約我來年開春到溧陽挑薺菜。結果去年春天，天公不作美，連連下雨，等到天晴，已是“斷畦零落薺花明，雨過平湖水漸生”。等老夏過來，薺菜借助春雨的滋潤，大都已經抽薹、開花，成了稈硬葉枯的野草了。我跟老夏說：“不管有沒有薺菜，在鄉野中隨意而行，放松身心，也是你們藝術家獲得靈感的重要途徑嘛！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這里的空氣如此清新，在鄉野美景中靜下心來，也是一種享受啊。”夏逸民可不想聽這些話。他在魚塘轉了一圈，挑了一些看似還算嫩的開花薺菜，悻悻地說：“等明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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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冬至，溧陽下了一場大雪。過了一周，天氣漸漸回暖，雪開始融化。正好夏逸民來電話，我就約他來挑薺菜。隔了一天，夏逸民帶著妹妹和徒弟，興沖沖地來了。

冰雪已經消融。和煦的冬日暖陽下，綠色的田野、泛著波光的魚塘，還有遠處的鄉村，像一幅風景畫似的展現在我們面前。夏逸民帶了幾把定制的小鏟刀，分發給我們。小刀淺淺地插入薺菜根下，在泥土里輕輕向前一推，嚓的一聲，一棵薺菜便被挑了起來，抖掉根須上沾著的泥，入了小竹籃。塘埂上薺菜多，我十幾分鐘就裝滿了小竹籃。夏逸民在另外一條塘埂上挑，薺菜裝滿了一只馬甲袋，又開開心心打開另一只袋，繼續挑薺菜。我看周新，專門挑那種緊貼地面、上端邊葉泛紅、根株呈咖啡色的清瘦薺菜。“這種野薺菜味道香。”他把一棵薺菜在手里搓了幾下，遞給我聞，有一股很濃的清香味。我想，野生薺菜葉片綠色帶紫，甚至紫得發紅，是因為含有花青素吧？花青素受熱變青，所以紫色的薺菜焯水后，顏色會變回青綠。

把滿滿的收獲裝進后備廂，我們洗手換鞋，去農莊喝茶閑聊。

周新問，我們總說“挑”薺菜，為什么不是“挖”薺菜、“鏟”薺菜？

夏逸民說，有出處的嘛。南宋許應龍的《薺菜 》詩就說“撥雪挑來葉轉青，自刪自煮作杯羹”。

我倒是覺得，薺菜混雜在雜草中，需要好眼力才能把它挑選出來。多年前，我回鄉下拜年，午后三弟帶我去釣魚，看到麥田邊長著肥嫩的薺菜，就徒手摳了，裝了滿滿一袋子帶回家。母親望了一眼就哈哈大笑，“你個書呆子啊，這是稻稈薺，苦得很，不能吃的。”過了幾年，我在手機里下載了能辨識植物的軟件，才知道這外形神似薺菜的稻稈薺，學名叫“小花糖芥”，是能吃的，口感特別鮮嫩，有清熱涼血、消癰解毒的功效，開水焯一下就能去除苦味。日本人習慣在正月里用水芹、薺菜、鼠曲草、繁縷、田平子、蕪菁、蘿卜熬制鮮美清淡的“七草粥”，田平子就是稻稈薺。用“春之七草”熬粥喝，祈禱新的一年全家萬事順意，這個習俗可能源自中國。南北朝時宗懔所著的《荊楚歲時記》記載：“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習俗在吳楚大地上沒有流傳下來。我小時候去親戚家拜年，想吃一碗粥，結果挨罵了。從養生的角度來看，過年期間吃了太多美味，喝點野菜粥能解膩，舒緩腸胃。

午餐的時候，我們拿出成果，請廚師加工了一份清炒薺菜。果然味美！

3

追溯中國人吃薺菜的歷史，《詩經》里就有“其甘如薺”的句子。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野菜是平民的恩物。蘇東坡是最懂“吃經”的。他懂得“挑”地方，“時繞麥田求野薺，強為僧舍煮山羹”，盛贊薺菜“天然之珍，雖小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在《與徐十二書》中，更是寫道：“今日食薺極美……君若知此味，則陸海八珍，皆可鄙厭也。”足見蘇軾對薺菜的喜愛。陸游的“長魚大肉何由薦，凍薺此際值千金”，也足以佐證薺菜的鮮美。

如今，薺菜在鄉下少見了。城里菜場賣的薺菜，大多是人工種植的大棚菜，買來涼拌、清炒、煮湯，我總覺得不夠鮮美，吃薺菜餛飩，更是覺得要野生薺菜才好。溧陽人吃薺菜餛飩是很講究的。挑野生薺菜，加入青菜、豬肉，洗凈剁碎后調餡，鮮嫩清香。薄皮大餡的餛飩在鍋里滾幾滾，連餛飩湯一起盛了，淋幾滴鮮醬油、麻油，撒一撮香菜末，加一點胡椒粉，撈出一只餛飩，連著一口湯滑入口中，香、鮮瞬間爆開。薺菜餡的餛飩蘊含著甜美的早春，形如偃月的餛飩象征天地日月人。和雪煮薺菜，春來滋味長。溧陽人迎春吃薺菜餛飩，似乎不僅要品嘗即將到來的春天，更是像南宋洪咨夔《薺餛飩》一詩中說的，“混沌函三極，沖和貯一真”，想要注滿心中的小宇宙呢。

上海的薺菜豆腐羹，似乎略勝溧陽薺菜餛飩一籌。嫩嘟嘟的豆腐配上綠油油的薺菜，兩種原本很平淡的食材在高湯的調和下，野香與爽口都得到了升華。這樣的綠白配，不僅顏值高，而且鮮香爽口。薺菜豆腐羹，是上海人生活精致、講究腔調的一種體現。

離開農莊的時候，一位身著艷麗裘服的年輕女子，帶著攝影師，在殘留著冰雪的竹籬笆前做直播。溧陽的鄉村，越來越吸引年輕人的關注了。

湯全明：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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