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節氣，都是上好的時光

上好的時光描述，中國人一向不太喜歡用顏色。春天來了，需要說“立”。“立”是一個動詞，“立，住也。從大立一之上”：大者，人也；一者，地也。這是一個宏大敘事與壯闊描寫，借抽象的大地為活動場域，春天由遠及近，生動而來。第一個節氣“立春”，便是人與春天立于大地，或人與大地立于春天，蕩蕩兮一幅時光畫卷，哪怕是不雜五色的一紙墨本。

還必須有廣角鏡頭與散點透視，蒼穹之下，雨水趕了過來，哪怕依舊僅為水墨。動物很小，這需要工筆，也可只信筆點染，它們睡了很久，頓時一一驚醒。當植物也醒來的時候，時光便是浩蕩的“春風”了。

這個時候，常有文人過來，杜牧問酒，王安石說綠，實際上他們要說的并不是酒與綠。杜牧其實是勞頓的，奔波在黃、池、睦、湖諸州；王安石其實是憔悴的，沉浮于新法與舊法之間。忠于王事，追求清明，一旦節氣輪轉，時光便翻騰出濃郁的生活氣，所以鄭板橋說：“幾枝新葉蕭蕭竹，數筆橫皴淡淡山。正好清明連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間。”鄭板橋的品茗時光，新竹蕭蕭，一些人勞作田間，一些人窮究宇宙。農耕時代，節氣帶著骨節的質感，質樸得如同哲學。

從盛夏到嚴冬，先人對舉了三對節氣：小雪與大雪，小暑與大暑，小寒與大寒。上好的時光，只有量變，沒有質變。“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時光的韻律，是一篇略帶童音的《千字文》。小滿則是個孤獨的節氣，始終否認大滿的極致狀態，歐陽修《小滿》云：“夜鶯啼綠柳，皓月醒長空。最愛壟頭麥，迎風笑落紅。”歐陽修只列舉了麥子，散落的花瓣，順著時光這根琴弦，坎坷的歐陽修滿懷對時光的鑒賞。

時光會不會有壞掉的一截？善待時光，一切都是不期而至。甲骨文中的“至”，是一支遠處射來的箭，帶有溫度，落至地面，就是夏至的時光了。這個時候有些熱，爾后暑氣盡除，時光呈現白色的痕跡，液態，晶狀，然后雪花由小到大，有條不紊地疊落在時光里。杜甫在吟誦：“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是多大的心志呀，耐心守候，差不多二十四個節氣流動了一個輪回。杜甫完全不是一個閑淡的人，猶如長年擠公交，坐高鐵，隨一艘船匆匆來回。飲食功名，雞零狗碎，杜甫一生的漂泊，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但時光從未紊亂，仍舊是美的。

有位執著的友人寫了數十萬字，二十四節氣，一個節氣一個節氣地寫。傳統中國以農耕生根立命，每一個節氣早已摸得滾瓜爛熟，甚至將節氣撫摸出包漿。但是，現代社會終結了那些，節氣的書寫，還能寫出些什么呢？讓人釋然的是，這只是一部以節氣為題的自然文學作品，寫的是每一個節氣的更迭帶給人的期盼與驚喜。一切人間的美好總是如約而至，而且必定如期重逢，如是生活有了四季，時間有了痕跡。如水的時光中，有了可觸摸的冷暖，可以聞聽的聲音。二十四個節氣，猶如二十四個帶著響聲的骨節，不再痕跡了無。

李白與蘇軾很是相似，文人的執念，無常的禍端，也似節氣一般如期而至。沒有人像大地一樣飽經滄桑，也沒有人像時光一樣歷盡磨難，李白《立冬》云：“凍筆新詩懶寫，寒爐美酒時溫。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滿前村。”蘇軾《癸丑春分后雪》云：“雪入春分省見稀，半開桃李不勝威。應慚落地梅花識，卻作漫天柳絮飛。”硯墨是雪，桃李是雪，一生仕途挫敗，一生錦繡文章，無論進入怎樣的節氣，雪花始終是時光中明白的具象：晶瑩，透剔，清涼味，清爽氣，自然而然，又像刻意為之，一生的一地雞毛，無不揚起一片歡騰。

裹挾節氣的時光，浸潤著最深沉的生活哲學。日子可以無數次重來，驚喜與期盼也只是頻率。所有的終了都是開始，從任何一個節氣開始都是正好。這就對了。

章憲法：作家，明史學者。著有《明朝大敗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狀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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