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手工藝展策展方法探究

摘要：自2012年以來，手工藝在政策扶持與學科重建中迎來新發展：國家文化戰略升級，推動手工藝從傳統技藝轉化為當代文化資源；工藝美術學科地位恢復，促使學術力量深度參與價值重構；互聯網技術成熟，如“媒介事件”高頻化，則加速了手工藝文化的傳播與公眾觸達。然而，手工藝文化認同仍面臨內部與外源的張力與挑戰。策展作為重構價值、場域的文化生產與再生產實踐，以“生產即傳播”為行動旨意，以多元展場設計、綜合媒介敘事為行動方法，不僅重塑了手工藝的當代價值認知，還將其轉化為連接物與心靈、個體與群體的文化認同媒介，成為策展人驅動當代手工藝文化認同的普遍路徑。基于此，文章在分析當代手工藝的復雜性與重要性的基礎上，結合策展實踐案例，探討當代手工藝展策展方法。

關鍵詞：手工藝；策展；文化認同

中圖分類號：G2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21-0-05

2012年以來，國家文化戰略定位升級，手工藝文化地位也隨之升級，獲得了自上而下的發展動力。一方面，手工藝文化傳播形式和路徑更廣泛，其中展覽事件占比較高。雖然2012年之前亦有豐富的手工藝文化活動，但冠以“當代”之名的鮮少，因此這一年成為當代手工藝發展的分界線。另一方面，手工藝類型的展覽內容、形態更豐富，有利于研究梳理策展方法的多樣性。正如杜威所提出的，“社會不僅因傳遞與傳播而存在，而且更確切地說，它就存在于傳遞與傳播中”［1］。工藝美術作為專業學科身份正式回歸，意味著更多的學術力量參與手工藝文化研究和實踐，而對于手工藝文化的當代價值構建和文化認同，學術團體的貢獻舉足輕重。2012年也是網絡技術迅速發展成熟的階段，幾乎所有媒介事件都會在互聯網上留下信息，利于收集、分析資料和展示案例。

當代手工藝面臨文化認同的內生性張力和外源性沖擊雙重挑戰。內生性張力表現為消費主義邏輯下的價值消解和現代化生產方式對人的異化，外源性沖擊源于逆全球化浪潮中的文化博弈。文化認同機制是由“理性確認、情感皈依、實踐維護”［2］構成的。真正認識當代手工藝文化的內涵，構建、傳播手工藝文化的當代價值觀念，是驅動手工藝文化認同的根本。策展作為一種逐漸成為普遍行動的藝術實踐，在整合意識、文化動員、塑造社會方面的重要性愈發明顯［3］，手工藝文化的當代構建也以策展為不二法門。

1 當代手工藝的復雜性與重要性

1.1 當代手工藝的雙重性

手工藝作為一種兼具物質與精神屬性的文化實踐，其本體內涵呈現鮮明的雙重性特征。

首先，手工藝是物質性與非物質性的統一體。其既是勞動產出的實體存在，又承載著過程記憶和文化符號等非物質屬性。其次，手工藝在功能維度兼具實用性與審美性。傳統手工藝往往以實用功能為根基，但其造型、紋飾與工藝又通過形式語言傳遞美學價值，滿足人們的物質需求與精神需求。更重要的是，手工藝在當代語境下呈現出傳統性與當代性的張力：既作為歷史記憶的載體延續文化根脈，又在現代社會通過反異化表達和手工媒介化被賦予新的內涵。這種雙重性既是手工藝的文化魅力所在，又導致其身份認知的復雜性——既非純粹的傳統技藝，又非完全的藝術創作，而是介于實用與審美、歷史與當下的動態存在。

1.2 手工藝與工藝美術、藝術、設計的關系

手工藝的獨特價值需通過與其相關概念的辨析進一步厘清。正如格蕾絲·麗絲瑪菲（Grace Lees-Maffei）和琳達·圣迪諾（Linda Sandino）所提出的，“界定設計、工藝和藝術之間的區別和關系的原則，受歷史變化的影響，并且基于地域和文化而有所不同”［4］。在2012年開始的手工藝文化大發展過程中，手工藝與工藝美術、藝術、設計的關系經歷了結構性變遷。

1.2.1 手工藝與工藝美術

手工藝與工藝美術的關系可概括為歷史演進中的共生與分化。20世紀初，“工藝美術”概念被引入我國時，與現代設計同義，包含“產業的工藝”與“欣賞的工藝”。隨著社會的發展，工藝美術的概念形成了作為手工業時代產物的傳統工藝美術與作為改良創新品類的現代工藝美術兩大分支［5］。傳統工藝美術以手工藝為核心，強調手工技藝與藝術性的結合，既是實用造物載體，又是歷史文化符號。今天，“工藝美術”更多作為學科概念，其內涵逐漸窄化為手工藝術的專指［6］，手工藝被認為是回歸心靈的生活方式、彌補機械化生產不足的生產方式、反思物質性的當代文化內容。這一分化體現了手工藝從技藝傳承向文化思辨的轉型。

1.2.2 手工藝與藝術

手工藝與藝術的邊界在現代性的沖擊下趨于模糊。關曉輝認為康德將手工藝與藝術同歸于“依附美”，即需結合目的性判斷，認為二者在美學價值上并無高下之分。海德格爾則從技術哲學視角指出，技藝（techne）本質上是藝術與手工勞動的統一體，均通過“解蔽”揭示存在真理［7］。在實踐中，當代手工藝通過“手工的藝術化”突破傳統功能束縛，“‘向純粹的創造性、藝術性活動靠攏’，成為‘一種美學選擇’”［8］。這種跨界模糊性彰顯了手工藝的當代活力——既非對傳統的簡單復刻，又非對藝術的機械模仿，而是以手工勞動為媒介的文化批判實踐。

1.2.3 手工藝與設計

手工藝與設計的關聯隨工業化進程發生了根本性轉變。殷波認為，“一個是前現代的文化創造及最主要的生產方式，另一個是現代化以來獨立的生產環節和職業且具有從物質到非物質規劃運籌的廣泛的延展性，從現代設計的角度看待手工藝往往是傳統的回望、資源的發掘、文化養分的汲取，從手工藝的角度看待設計也構成基于差異的批判和補充”［9］。在“后工業”和“后工藝”時代，二者的核心差異在于：設計強調標準化生產與功能規劃、產品原型開發，而手工藝“越來越注重抽象性、雕塑性勝過其功能性，越來越具有復雜的智識性內涵以及對于新材料的實驗與探索”［10］。

手工藝的當代價值核心在于對工業化社會的反異化意義與文化自治性。一方面，手工藝通過“生產重回情境”對抗工具理性異化。工業化生產將勞動拆解為標準化流程，消解了人與物的情感聯結［11］；而手工藝強調手工痕跡的“非完美”審美和“過程即目的”的創作邏輯，強調時間投入之價值［12］，重建了勞動的意義感。另一方面，手工藝在當代文化實踐中獲得了藝術自治權。當代手工藝通過剝離實用功能、介入公共議題，逐步從工藝美術的學科框架中實現突圍，成為獨立的文化表達載體。這種轉型不僅拓展了手工藝的創作維度，還使其成為連接個體經驗與集體記憶、傳統智慧與當代思辨的紐帶。

2 當代手工藝展策展方法

2.1 解構與互動：重建美學秩序

在當代跨界藝術組合YDMD工作室的諸多策展案例中，2021年在深圳安云藝術中心舉辦的“燥物The Extraordinary Ordinary：當代手工藝聯展”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從展覽內容、空間語匯到組織模式，都成為YDMD工作室秉持觀念的最佳投射。策展團隊YDMD工作室提出，手工藝的“迷失”狀態恰是后工業時代重新錨定其價值的契機：當傳統“材美工巧”標準與藝術自由形式形成張力時，展覽通過打破器物功能、材料與場景的固有邏輯，在智性思辨與生活日常的夾縫中開辟了一片實驗性綠洲。展覽分為四大單元：“材料功能與意義”“不安分的桌面”“看！地上有件首飾！”“在媒介的邊界實驗”。通過“敘事場景重構—互動性展陳設計—市民群體介入”的策展手段，開展了一場兼具批判性與實驗性的藝術實踐。

展覽空間的改造策略利用日常的敘事場景敘述“非日常觀念”，解放當代手工藝情景回歸的內涵。在“看！地上有件首飾！”單元，策展團隊摒棄傳統展柜，將首飾“遺落”于幽暗空間的地磚縫隙，促使觀眾俯身探尋，以身體姿態的轉變激活情感共鳴。正如學者特里西婭·奧斯汀所說，“我們通過身體‘閱讀’空間、材料和符號性環境”［13］，因而這種敘事性環境手法在當代手工藝展覽中能夠成立且備受策展人青睞。這種解構“白盒子”空間“制度的束縛感”［14］，強化了批判立場；同時，這種設計呼應艾略特的“客觀對應物”理論，通過場景重構剝離商業符號與藝術光環，使首飾回歸情感載體的本質。

展覽突破傳統展陳范式，用具身互動式展臺打破視覺中心主義。在“媒介的邊界實驗”單元，策展團隊采用了互動性展陳裝置，邀請觀眾親身感知當代手工藝實踐者對“材料”“功能”“視聽效果”的顛覆。例如一件硅膠花瓶作品，以堅硬的外觀欺騙視覺，而一個一面可摸不可見、一面可見不可摸的“盲盒展臺”，邀請觀眾伸手觸摸，揭露其柔軟材料和視覺效果的沖突。這種感官重組策略將展場轉化為具身體驗的優先場域。

除此之外，策展人還組織了許多與展覽平行的工作坊、觀展導覽等公眾活動，如其中一場是請觀眾在“不安分的桌面”（見圖1）板塊中那張真實的“餐桌”邊坐下，與創作者交流，近距離接觸餐桌上無法使用的餐具，切身體會當代手工藝品對生活用器的重新定義，即策展理念闡述的智性思考和生活日常之間的空間。

展覽學術顧問黃以然認為，“每一次對物件的看見，都在調動質感的立體體驗”。YDMD工作室通過“日常場景的非日常轉化”構建獨特的策展方法論，在《飾宴》《不安分的房間》等系列展覽中均有體現。這種“亂碼式”實踐拒絕將手工藝禁錮于非遺或奢侈品框架，而是通過材料錯亂、空間異化以及參與體驗，將其推向觀念藝術前沿。展覽暗示在后工業時代的碎片化現實中，手工藝或可成為“鑲嵌日常的曖昧寶石”，以其反叛的燥熱照亮重構美學秩序的路徑，在媒介邊界消融處開辟新的創作可能。

2.2 情感敘事：個體感知與群體文化連接

2021年，“親密關系”國際當代首飾藝術展（見圖2）作為萬木VONMO工作室五年計劃的第二年實踐，以獨特的策展理念與方法論，實現了藝術表達與社會議題的深度對話。展覽基于策展人李穎臻（Felicia Li）對原生家庭影響的切身觀察，將首飾藝術與身體佩戴特性相結合，構建起探討人際關系的多維場域。通過主題分層敘事策略，展覽以人生軌跡為線索，設置“原生·血緣”“荷爾蒙”“他物之間”“重塑自我”4個子題，形成層層遞進的情感敘事。

在展陳語言創新方面，展覽首創“首飾+攝影”綜合媒介模式，通過視覺化呈現替代傳統文字說明。互動性設計突破傳統觀展邊界，以充氣枕頭作為展臺放置作品，設置“躺下觀看”的充氣床墊還原私密場景，引導觀眾沉浸式體驗；“小紅花”繪畫區實現觀眾共創；“雙人票不限物種”規則，拓展了親密關系的物種維度。

展覽通過紀錄片公映呈現8個獨立女性的關系認知，并舉辦跨領域學術交流會，同步構建學術對話場域。交流和導覽活動匯集了高校教師、工藝美術大師與獨立策展人進行觀念碰撞。值得關注的是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團隊的深度介入。他們下沉到展場中，通過空間記錄、觀眾觀察與采訪、策展人訪談等方法，展開了一次視覺文化傳播研究課程。其發表在微信公眾號的研究結果，既揭示了展陳設計中技術條件與理想表達的實踐落差，又印證了展覽激發公共討論的社會價值。策展人對此坦言“理想與實操存在距離”，強調這正是推動當代首飾持續實驗的動力。

該展覽以民間工作室身份突破機構限制，通過主題深化、形式創新與空間敘事的協同作用，將私密情感轉化為公共藝術對話。其價值不僅在于呈現了當代首飾的創作生態，更在于構建起藝術介入社會議題的實踐范式——通過多感官體驗觸發觀眾對親密關系的本體性思考，在佩戴與互動中完成藝術表達的二次創作，最終實現從個體經驗到集體共鳴的轉化。這種將身體感知、空間敘事與社會觀察相融合的策展實踐，為中國當代首飾領域提供了突破性的方法論參照。

2.3 跨媒介對話：多元文化的動態介入及其引發的認知反饋

2022年，“當代物體第十回·叒鑫”展覽（見圖3）作為當代手工藝與藝術關系的實驗性研究案例，展現了多維度創新策展方法。本次展覽的策展方法總體可以概括為“主題解構—媒介轉換—觀者參與”三重策展路徑，其核心思想是通過展場中的文字、物質形式和觀者感知多方面的彼此關聯，影響觀眾對當代手工藝的觀看方式和認知模式，構建了具有學術深度的展覽模型。

在主題設定層面，展覽聚焦金屬首飾藝術的當代轉化，選擇南京藝術學院金屬專業學生作品作為研究樣本，將學院教育成果轉化為公共展覽實踐。展覽突破傳統工藝展的器物陳列模式，拆解為兩個互為鏡像的子展單元。

第一單元“聲之形”通過12組藝術家自述音頻替代實體展品，將創作過程從視覺感知轉向聽覺敘事。每個展位僅設置播放設備與作品標簽，促使觀眾通過語言信息重構作品意象，直接叩問“藝術解釋權歸屬”的核心命題。

第二單元“視之維”則構建了跨學科對話場域，邀請7名視覺傳達藝術家，根據18名金工藝術家的音頻描述進行二次創作。這種“聽覺—視覺”的媒介轉譯過程形成了獨特的創作鏈條：金工作品→藝術家自述→平面繪畫→展覽并置。策展團隊創新設計“連連看”互動任務，將34組作品圖像印制為觀展手冊，引導觀眾在自主配對與現場驗證中完成認知建構。這種游戲化觀展機制有效激活了觀眾的主體性，使觀展過程轉化為持續的解謎與反思。

在空間敘事方面，月湖時當代藝術中心被轉化為觀念實驗場：首層通過“聲音裝置+空白展臺”制造認知留白，二層采用“金屬作品墻+繪畫矩陣”形成視覺對位，物理空間的垂直分布暗合“解構—重構”的思維路徑。技術應用保持克制態度，僅以基礎多媒體設備支撐觀念表達，凸顯出手工藝本體的溫度。

教育延伸層面，展覽突破專業圈層壁壘，特別策劃兒童美育實驗。通過組織小學生觀展寫生活動，收集到珍貴的兒童視角反饋：既有對《壺鬧》系列酒壺作品的擬人化故事創作，又有對器物形態創新的驚奇表達。這些“童言童語”通過社交媒體形成二次傳播，既反哺藝術家的創作認知，又構建起跨代際的美育對話。值得注意的是，策展方建立了完整的反饋閉環機制，將觀眾留言、兒童畫作、互動數據等多元信息整合為展覽文獻，實現了展覽影響力的持續性發酵。

概括而言，該展覽體現了“解釋權民主化”“媒介功能拓展”“觀展方式革新”“美育生態構建”四大核心策展理念：通過創作者自述與觀眾解讀的并置，質疑藝術闡釋的權威壟斷，構建多元解釋的對話場域；突破工藝展的物性崇拜，探索聲音、文本、圖像等媒介在工藝敘事中的可能性；以游戲機制激活觀眾主體性，將被動觀看轉化為主動建構的認知實踐；打破專業壁壘，通過兒童參與、公眾留言等機制，建立“創作者—觀眾—教育者”動態反饋系統。

該案例呈現當代手工藝展覽從“器物展示”向“觀念實驗”的轉型趨向，通過策展語言的創新，既保持了工藝本體的物質溫度，又賦予其當代藝術的思想銳度，為手工藝的當代轉化提供了可復制的策展模型。

3 結語

當代手工藝策展通過空間異化、感官重組與跨媒介實驗，正在突破傳統工藝的固有邊界。展覽以器物為觸點，將日常場景轉化為文化思辨的場域：通過材料解構顛覆實用邏輯，利用空間敘事重構身體經驗，借助活動組織構建對話場域。這些實踐既保持工藝的物質溫度，又賦予其觀念表達的銳度，在“解蔽”與“重構”的動態平衡中，揭示手工藝作為社會批判載體的可能。策展作為文化治理的柔性力量，核心在于構建“生產即傳播”的閉環系統——打破非遺保護與藝術創新的對立狀態，消解專業壁壘，以多感官體驗喚醒文化記憶的身體維度，使手工藝成為反思工業化異化、重建人文精神的重要路徑。

面向未來，手工藝策展需在技術創新與人文關懷的辯證中持續探索。數字技術深度介入帶來新機遇，虛擬展陳、區塊鏈確權等技術或將重構工藝文化的傳播生態；而在地性深耕仍是根本，需在社區營造、教育體系等層面建立長效機制。只有在全球化與在地性的張力中，手工藝才能實現從文化資源到認同媒介的轉化，既延續東方智慧的精神內核，又為人類文明可持續發展提供具有當代價值的解決方案。這場文化實踐的本質，是在工具理性碾壓人文價值的時代，通過手工藝的“燥熱反叛”，重建物質與精神的共生關系，使傳統技藝真正成為鑲嵌于日常的活態文化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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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書越 （1996—） ，女，助教，研究方向：手工藝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