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旁的亮亮

在三教旁邊的綠化帶里有一個破麻袋，起初并沒有人在意，直到亮亮大叫了一聲。

正仲夏，YT大學的海風吹過青春的發絲，有對情侶看電影回來。夜深了，他們本想好好地乘一晚上月亮，這是年輕人該有的。他們說笑著。

“我要是考上公務員我請你！”

“那你請定我了！”

十二月份是個生機勃勃的季節，原本埋放在心田的種子會抽芽嗎，會開花嗎？

留在這里，海洋性氣候像姑娘一樣，冬天就下幾場大雪，夏天下幾次瓢潑大雨，剩下的日子里全都是沙灘上孩子畫的笑臉，有情人的腳印，還有那闌珊的燈塔的光。

在這里還有些不起眼的角落，很少有人看得到。

九月份，三教旁多了一只小狗。

它的耳朵一只耷拉著，另外一只聳立著，一邊用來站崗，一邊用來休息。

“哪里來的小狗？你真可愛。”

三教是大四學生自習的地方，是一棟歷史悠久的教學樓。我就在這里學習，已經有三四個月了，從學不明白到更不明白，完全不如這只小狗活得灑脫。我經常在三教旁邊看見這只小狗，它是個新面孔，原先這里僅有幾只貓，它們很不禮貌，只管吃飯，從來不跟同學們打聲招呼。這只小狗不一樣，見了誰都用那只耷拉著的耳朵敬禮。

但是我聽那幫手里提著貓糧狗糧的同學說，它一開始很膽小，什么也不吃，人一靠近就跑。我常聽見：“這只狗好瘦呀。”

人類不管是和自己，還是和動物，他們的友誼都需要一段時間去孵化。

我的學習規劃也需要時間孵化，所以它現在正在我的床鋪上等待一個合適的溫度。在它破殼之前，就讓我陪陪這只小狗吧。

“這只小狗為什么每天都這么開心？”

“嗯……因為它不用考研。”

隔了很遠的路，它遠遠跑過來，迎著我。

一個臉頰上長滿雀斑的女生問我是不是天天都喂它。我回憶了幾次。我想起來我帶著它去超市買雞腿，記得中午沒吃飯，所以本來要給它的肉被我吃光了，它眼巴巴地看著我把骨頭給它制作出來，然后興高采烈地啃凈了。

“我只是偶爾，但是我陪它玩過。或許它更需要陪伴。”

是，我看見這些兩只腳走路的年輕家伙，把雞腿還有其他食物丟喂給它，然后在一邊說說笑笑。它會得到撫摸，對它來說大大的、溫暖的手，有時候也會習慣吧。

某天夜里，我恰巧認識那對情侶，她管那只狗叫亮亮。我很疑惑。它居然不是一只無名之狗。我從未想過它從哪里來，為什么來？情侶偷偷地笑著。

我大概猜出他們知道這只小狗的來歷。

“當時它在一個麻袋里哆嗦。”

“對呀，它是被人丟到了外邊，那時候它瘦得不得了，現在好多了。”

“他給起的名，叫亮亮。”

果然是這樣，一只可憐的小狗，像個孤兒。

“我記得它對著車叫，我看見那天它對著一個保潔阿姨叫，那位阿姨留了中性的發型，體格比較像男的。是它回憶起了過去的事情吧。”

我的腦子里閃過連環畫，一只可憐的小狗被套進麻袋里，或許因為它掙扎，它還被一個胖子踢了兩腳，它叫幾聲，就會伴隨幾句它根本聽不懂的臟話，還有幾只臟腳，一天夜里，它被從一輛轎車里丟了出來，隨便丟在路邊。路人行色匆匆，對別人從不留意，何況是麻袋里的小狗，他們更不會過問。

只有年輕人知道該做什么。

我小時候見過太多次，我家里的老貓生了小貓，它們都是被這樣對待。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的小狗在冬天被關在外邊。它們冷，它們孤單，它們往偏房里鉆，偏房的門也關著，只有門口盛樹葉的麻袋敞開。第二天早上，我聽見姐姐悲傷地說：“媽媽！小狗凍死了。”

我只能哭。

那時候我家還有一個大院子，里面有一棵梧桐樹，樹干比大人粗兩倍，所有死了的小狗都被埋在這棵樹下。后來這棵樹被連根砍了，因為要蓋一座新房子。

好不容易，媽媽從姥姥那里抱回來一只小狗，卻還被天天拴著，只有我冒著生命危險解開它的鐐銬，我去麥子地里奔跑，它跟著我狂奔。后來它老得不行，被收狗的收去了。大人們拿著錢笑，我和我的姐姐不懂，哭了。

我知道那只小狗想要什么，這樣小的狗，需要茁壯成長，更需要陪伴。我背著書包狂奔，為了實現我的夢想，它就在后面追，它正在成長，幾個星期過去，它跑得越來越快，已經跑在我的前面。

我想，我跑得肯定沒有小時候快了。

我看著它在前面跑，我知道我馬上就要畢業了，就像所有的小狗曾經短暫地陪伴過我，然后它們和我拜拜，這次終于是我有了主動道別的權利，希望我會笑著跟它拜拜。希望它像很多小狗一樣沒有記性，能安穩地把我忘了，讓我把它的記憶收藏起來就夠了。

雖然它有名字，但我還是不習慣它有“亮亮”這個名字，我總是不叫它這個名字，一是因為我小時候的小狗都沒有名字，也更因為我的名字也叫亮亮。

好幾次它都想要跟著我走進三教，終于在不懈努力下走進去了，這下大家都認識它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狗，敢往樓里走，這里面可全都是人吶。不僅是教學樓，它甚至跟著我去了我的九號樓。但是，我進三教是學習的，我要把門關上，我回我的宿舍是要休息的，我總得把它留在外面。

后來他們告訴我，它總在門口等我。我想起它那張狗臉，它獨特的耳朵，乖乖地蹲在門口，然后我看著它不再向前，就這樣我回頭走進門，接著，門關上了。我想起那天夜里在九號樓下，踏上門階前我對它說的話：“別跟著我啦，我要回家睡覺啦。”我想起，在我踏上第二階時，我在想，小狗是只流浪狗呢，流浪狗只能睡在外邊，它在流浪，它找不到歸宿了。因為我不能是它的歸宿。我是它的朋友，只能。

躺在床上，我想不起任何有關學習的內容，于是開始想小狗：

我看到，三教后有一只小狗，它專門負責給路過的學生蓋章，用它的狗鼻子，蓋在人家的褲腳上。我想到，一個多月前它來到三教，成了天之驕狗，也就是動物園里的新品。可我知道它不同，因為它是一個捆繩的麻袋孕育的。在解開繩結前，那麻袋和天上飄的塑料袋一樣。然后我就成了狗的摯友。我還記得，最后一次隔著一條馬路迎著我的還是我的爸爸，這次竟然是只小狗。我離開了我的爸爸，所以我怕再次離開這只小狗，在它用鼻子給我蓋下學位證明之前。我想，人沒有道別的自由，狗有。可能是，狗不惦記人，而人總惦記。我走后傷心的會是誰呢？希望是我自己。狗沒有傷心的權利，我有……

而前天，保安隊又來了，他們來過好幾次了，此前我以為他們只活在同學們的謠言里。結果，他們真的扛著網來了，抓狗。因為別的小狗咬了人家，也因為一些孩子不理解“蓋章”。

于是我在課上寫了一篇文章詢問學校保衛處。我知道它最好的結局就是找到家。保衛處那邊也是這樣認為的，以及“善良雖好，但也要注意安全”。

它要被抓起來了呀，我想，原來道別的并不是我呢。不過我希望它幸福。

我的筆落到這里，賦予了墨的歸宿，我的歸宿呢？我的九號樓并不屬于我，并不是我的歸宿，并不是我的家，我曾經對小狗說的話并不正確。我也在流浪，我也叫亮亮。我不知道這流浪還要持續多久，不僅是在三教旁，而是我長大以后路過的每個街道。但是我不像亮亮，它可是只赫赫有名的，而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狗。它是小狗，我是小人兒，我等不到誰來把我送到收容所，我的歸宿只靠我自己找。

今年暑假我沒有回家，現在我很想家，但是偶爾才會說。我愛我的家，還有每一只陪伴過我的小狗、小人兒，愛我的親人。我愛這短暫陪伴過我的一只小狗。

只是我沒想到，亮亮才消失在三教旁沒幾天，我就收到了消息，他們說它沒被送走。是真的。

今天在它陪我到宿舍后，我寫下了這些文字，讓它永遠在我的記憶里，狠狠地收藏起來。在它或者我先離開之前，先過夠這段日子。這是我現在的歸宿。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房新樂，2002年生，山東德州人，煙臺大學2020級漢語言文學專業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