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時序輪轉,居諸不息。日子近了,提筆寫下這信。假使你在跟前,定會瞧見我眸底的波瀾。
村里一如既往,沒什么改變。一直生活在這里,看慣了的屋前桃花綻放又敗,看慣了的田旁隨意長出的新草,看慣了的遠山的依稀輪廓。偶爾家養的雞鴨跑出籬欄,我也隨它們去,就像你說的,自然放養。烏嘴和小白還是整天打架,不過它倆看家還是很盡職盡責的,遇見生人叫得可大聲。最近你爺在摘柑子,準備包好塑料膜就放窖里。對了,知道你喜歡臍(家鄉方言念“jì”)橙柑,專門給你留了些,就等你回來了。
近來又開始寫些東西,實在是百無聊賴,用詩意的言語描繪日常所見,權當解悶了。
平素生活也算平淡不驚。抬眼便可見屋前墨色連綿的山,清風點碎田溝里的一泓靜水,幾多沉醉。蘆花被金黃的日光映照著,果樹散發出豐收的香氣。世界,顯出寧靜的歡愉。
給你寫信的內容,想了許久,最終決定從你之前問我的問題開始吧。之前你問我見你的第一面的情景。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是個恬淡靜謐的夏日。沒有四目相對,也非一見如故。若非要尋一個詞,總覺得應是似曾相識。
往日可曾向你講述你名字的由來?取一“念”字,我原本是不大同意的。母親娘家有位女長輩,你是從未見過的,因為她離世的那晚恰是你降臨在這世界的時刻。我不喜這個“念”,因為總讓人覺得,你的出生是為了紀念,你應當是靈魂獨立、不被強加任何意義的。后來又說,希望時時想念,取“惦念”的意味。我才同意。現在想來,這竟也是十幾年前的光景了。
我不知何時喜歡上了懷念,懷念走過的光陰。
我仿佛,想借這文字,回憶出你成長的輪廓。
十多年前的某個雨夜,檐上瓦蓮花被盡數打落。溫涼的夜風,靜聽青石臺階上流動的水,曲徑通幽的原野撕開寂靜,卻不傳出丁點蛩音。你哭得實在厲害,小小的人兒就那樣依偎在我懷里,任我如何急迫,如何輕柔安撫,也無法讓你安睡。焦急的情緒如何形容呢?原諒我一時找不出言語。不知夜過了多久,聽那廊外風雨,想是停了。夜,終于平靜。
春又來信,風從南面的山吹來,云從頭頂劃過。落花三兩,一株海棠送晚香。
草木輪替,那時你已會數數了,稻草莖稈光榮成為你的算數老師。一株稻,米穗上百,莖稈卻只存一。將其割下,又被你攥入手里。我喜愛用背布將你背在背上,一起去到田野。幼兒也許本就受自然喜愛,天邊云霞為你織一方錦席,閉眼又躺在一片歡愉中。那是來自地下的,植被根莖相連的交談聲。大家都歡迎你,青稚的幼兒。
重陽日近,遍插茱萸。你父遠去他鄉,無事,我會陪伴你。我們去門前桃樹下埋幾壇酒吧,權當給未來寄去了香酣。因為我們相伴,才讓這黃昏院落,少些凄惶,少些心傷。離親遠,情綿長,晚云孤影蘸瀟湘。
書及此,不免淌些熱淚。窗間瓜熟蒂落,墻下草芽沉寂。連雨不知夏去,山風冷,始覺秋深。
后來紅燈高掛,鄉里又是一番吉景。流光難拒,人音重聽。鬢邊已染雪意,身旁幼子新生青絲。麻將桌已擺滿院庭,老者喜長牌,灶房傳出聲聲炒菜響音。一時間,千燈錯繡,燈火連晝。
你自小不喜亮眼顏色,唯有新年的紅穿在身不鬧。我也喜愛那熱烈的紅。你愛吃小酥肉、大蝦,還有那糖醋魚,每年席上你總緊緊關注著。還有鞭炮兒、火炮兒,我是分不清你們小家伙玩的那多種多樣的東西,不過我喜歡你們歡樂玩鬧的聲音,熱熱鬧鬧的才有過年的味道啊!雖然現在你是大孩子了,但是在我這兒,你永遠可以做小孩子。所以啊,愛玩什么就玩什么,誰規定玩具還有年齡限制呢?
小孩子的日子過得是十分快的。你三歲時,妹妹到來了。
我還記得去醫院備產的那日,天有微雨。你就在山坡那兒站著、靜默著,望著那一大群人慢慢消失在視野中,群山也在你身后靜默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時可曾明了,你的陪伴,新的陪伴,馬上要來到這個世界了呢?
我問山,山不作答;我問水,水不回音。
妹妹出生在新年,新生命的到來,家中歡喜。我原以為你會為妹妹分走寵愛而難過,甚至是不喜歡妹妹。但是從你們初次對視的那一眼我就知道,你會是個好姐姐。或許你天生美好,是一個溫柔又善良的姐姐。在愛里長大的小孩,會感受愛,傳遞愛。
汀花細雨,水樹風輕,又是年來。何人無事,宴坐空山?
后來我時時回憶起你曾經向我講述的一樁舊事。當時你大概六七歲吧,是個平淡的下午,兩姊妹牽手回家。天邊的日還未落下,帶有初現的晚霞。到家,卻打不開鎖。老式的鎖鑰匙陳舊,擰起來頗費力氣。你說你當時急得快哭了,怕妹妹哭,故強忍著。坐在還有余燙的石階上,抱著妹妹,給她唱歌,哄她入睡。后來每次說起,你都偷偷抹眼淚。你說:“當時不知道怎么辦,只是希望妹妹不要害怕。因為我是姐姐啊,我要照顧她。”
我明白的,念念,你一直都是非常、非常美好的人。
流光呼嘯,飛金走玉。我還記得你第一次拿回紅花、當小老師的模樣。用粉筆在門上寫著老師新教的內容,讓我坐在小板凳上聽課、當學生。此后,門上、墻上、院子的空地上,處處可見你的字跡。現在,那白色小字大多掉落、脫色,所剩無幾。唯有那角落里的粉筆,留存長新。
你說長大了想當老師,我問為什么,你說:“我的老師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她很溫柔,懂很多知識,我希望成為和她一樣的人,溫暖更多小朋友。”我很高興,和未來你想從事的職業無關。你說要溫暖更多小朋友,就這一句話,我相信,你會成為你最想成為的人。
我曾經向你描摹山海風景。長江千里,煙淡云闊;歌沉玉樹,孤鐘古寺。潮落潮生,高樓靜默;孤舟漁翁,獨釣江雪。我們生活在長江邊,是水的朋友。此后某日你走出此山,必要去江源,見見那偉岸之水的來處。天地廣闊,我只愿你歷盡千帆,閱盡人世數景。歸來,可如這清洋一般,靜水流深。
你是在我的眼里長大的,任憑我如何急筆,難追趕你成長的足跡。稚子年歲應是意氣飛揚的,我不愿將你日日困于案前。但你要明白,伏于案前的意義。閱博瀚之文,習優良之道,書清正之字。若空待花落,放任流光,歲月不在,只能暗自神傷。我已在此世間游留數載,比你早悟些許意義,故每每嚴苛。假使你在心中暗自惱我,我只會微笑。年歲輪回,你終會明悟。
云駛星運,月遂舟行。日子在不停地走,在快樂的童年里走著,不知曉未來將去往何方。我欣喜你的童年除了親朋好友還有小狗的存在。故事的開始是你堂姐家的小狗生了一窩小崽,送來了一只十分漂亮的小灰狗。它來到的那一天,你十分開心,就像是得到了一件十分珍貴的禮物。不,應該說有了一位可以日日陪伴的朋友,你們可以一起長大。你有小狗朋友,小狗也有了你的愛,是如此的美好。
又想起某年鄉中有一地空出,我便開一方河塘,預備養些魚苗,好叫你免去對糖醋魚的思念之苦。當時是個什么光景?塘邊寬埂簡單搭間茅草屋,用的是那年新割的稻草,還殘留著些豐收的味道。你纏著鬧著要去那兒睡一晚,我是同意的。我記得,那天晚空的星比從前亮,溝渠水流奏著安寧的夜曲。環看四周,村里燈火一間間熄滅,天上的星卻一顆比一顆亮。你問我星兒的故事,又說到哪里的小蟹最好抓,誰家小娃釣起了許多小龍蝦……不知幾時你才進入夢鄉,我也慢慢安睡。
仿佛十年一夢,你長成小大人。但你這個小姑娘啊,孩子脾氣太甚。還記得嗎?你小學某夏日午間,你堂姐來尋你玩,我說寫完功課可以出去,隨后我就去摘菜了。半路想起背簍沒拿,故折返。叫我撞見,你讓姐姐幫你寫。那么你的功課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孩童坐不住是常有的,但若做些弄虛作假之事,我也絕不寬宥。我守著你,等你完成了功課,又讓你去背菜回來。我問:“究竟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舒服,還是坐在桌前完成功課后玩樂開心?”你不答,我便也不多說些什么,只叫你之后注意。想來,那時你在心里慪了許久的氣吧。此后你便再沒有做出此種事,我也放了心。
“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蘭花盆里裝,三月桃花連十里……十一月水仙供上案,十二月蠟梅雪里藏。”在鄉間長大的姑娘,總是被花包圍著。早春的樹,旁的花還未冒頭,梅花就散發了自己的暗香。隨后蘭花也開了。不多時,老屋門前的春桃展現了明媚的粉紅。有一年春,咱們家門口的桃樹上被你掛滿了紅布條。我見過上面的字:“愿媽長樂無憂,安寧百歲。”“愿爺爺婆婆體健長壽,日日展顏。”“望爸常歸家。”“愿妹妹朱顏常似,頭上花枝,歲歲年年。”“希望烏嘴與小白(后來加入我們家的小狗)永遠陪伴我。”“希望……”
花是會敗的,但我們可將舊物埋葬,來年依舊迎花開。我愿意永遠守護你的心愿,即使我的力量微不足道。
你終會走出去的,離開這小天地,去往廣闊的、不知名的遠方。但不知離別竟然來得這樣快。你十一歲那年便去城里讀初中了,此后寒暑往返,在家的日子驟然減少,我時常惦念。你一有假期便歸家,我是極高興的,妹妹和爺爺婆婆也高興。仿佛我們又短暫地回到了你童年的那段快樂的歲月。
還記得你最喜歡的花是玫瑰,這個花呢,熱烈、真誠,擁有可貴的品質。它呢,不一定代表愛情。事實上,這只是人類主觀賦予它們的代表意義。若喜歡的話,它們就代表它們自己。就如同我剛剛說的那樣,我認為的玫瑰是擁有可貴品質的玫瑰,你若認為它有其他內涵、意義,都可以啊,只要是你喜歡,只要是你自己。愛花如愛人一樣,最重要的是愛自己,擁有愛自己的能力,才能去愛旁的人。去吧,閱人、閱山、閱海,容人、容事、容己。
你還喜歡拍照,你說:“鏡頭外看人間百態,鏡頭里格式轉換,閱覽春夏秋冬。”鏡頭記錄生活的瞬間,抓住流逝的分秒。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喜歡就好了。
一角的老屋檐,蔚藍的天,極目山水的蒼茫無際,穿越起伏不定的時空的海,一根電話線,連接著我們的惦念。
念,念,再念。
我在反思,我好像一直在往你的身上注加著期許。我有時也會想會不會壓得太多,叫你傷心。你一直是一個堅強的孩子,獨自去到一個新的環境,一個人慢慢摸索。我平素最不喜你爸的一句話:“以后做什么都要靠自己,我們是什么也幫不了你的。”我要說的是:“家里是你永遠可以歸來安睡的港灣,我會永遠在家里等你。你需要我,我一直都在。”
從前你問我,你是不是我的驕傲,我的回答永遠不會變更。“是的,你永遠都是。”
我應該快老了。
在村里十年如一日,看陽光穿過石隙,看潺潺流水,看山頭料峭的風。思想被天地困鎖,此情誰憐?
從你出生起,每年我都會寫一封信,預備留存著,百年之后交與你做些許念想。用一天又一天的時間,在這一年中琢磨著我的話語,也算消耗些許閑來無事的光陰。
其實我內心有諸多不舍,往日不覺得,年歲俱去,內心才有波瀾。你和我約定,要我好好保重身體,看你的未來,我很感動。中國人的情感自古細膩,平日我不善說的話,都傾注在文字里了。
你的碧玉年華我未完全參與,因為讀高中后你與我的距離又遠了。聽到你課業繁忙的消息,我又高興又難過。我的念念在正軌上越來越好,我的惦念也在光陰刻度上愈發得深。在家里日日等著你的電話,每次鈴聲響起都會期待,是不是你呢?我和你聊的時間是十分久的。生活瑣事,身體是否康健,學業如何,一切的一切。掛掉電話后又開始期待下一次的通話,下一次聊什么呢?大概內容相差無幾。但十分期待。
言語無法代替人在身前,思念,又矛盾。我知曉,孩子終離,離別是時代永恒的主題;我知曉,那些未來的幸福或遺憾、溫暖與慘淡,需你獨自摸索;我知曉,我凋零的生命難陪你走完這漫長的一生。心有難過,如何描摹,怎堪訴說?
“這個學期被評上了優秀班干部……得了獎學金……參加了一個作文比賽,有點緊張……前幾天考了試,成績還不錯……”聽到你的聲音,近來我時常憶起我幼時的日子。那時我的爺爺,在家教我讀書寫字。我的兄弟們散學歸家,互相之間也會分享今日的趣事。我也是聽著,如同你如今為我講述學校的種種一般,心頭追憶曾經,百味交雜。
難過、高興、回憶、心酸、想念。再具體的,就難以名狀了。
對青山,強理白發。歸雁橫秋,倦客思家。
你去那遙遠的地方時,我是送你去車站了的。青年女孩想出去走走,總是好的。若如我一般困于一隅,心中不免神傷。我并非因安于鄉村而覺煩苦,只是想這一生便也如此過了,后悔年輕時未多走向世界。若可以,我支持你,用心丈量一切。見人,見山,見海。日暮回首,切莫忘記,家中還有一盞燈是留給你的。家在,一直在。
近來讀詩,做一場歲月繁華夢,憶半生繾綣。在陋室,藏書幾卷。一陣東風,一場夜雨,皆入我詩。
雨下一夜,悠悠長長,漸作滴聲。一席短夢,再回首,依然動容。抓住此刻涼意,素手寫出些字句,落在燈影攤開的信箋上。
我想寫什么,卻不知該寫什么。此刻,再難下筆。
如今已是第十七封,換句話說,我一直惦念你。我只希望,你能夠永遠快樂、幸福。珠流璧轉,來年新著,名字就為:第十八封。
母親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夢語詩,本名蔣萌,2006年生,四川南充人,鞍山師范學院2023級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在讀本科生。有作品發表于《鞍山師范學院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