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樹下

想為銀杏寫點什么，已經很久了。

今夜讀至賈寶玉悼晴雯的《芙蓉女兒誄》，或是心緒被芙蓉牽動，我又想起我的銀杏樹，想罷又恨自己沒有曹氏才情之滄海一粟，只連累了我的銀杏，與我一同籍籍無名。

傳記或是祭文，總該有生卒年月，可我對此一概不知。銀杏啊，你莫怪我，許是同我賭氣，所以你連年輪也不留？

既不能循文體之規范，我便舍了這教條，只為你我相伴多年而落筆，若能書成十之一二，便是我與此文之幸。

一

打我記事起，院里就有兩棵銀杏樹。一棵稍粗些，六七歲的孩童張開雙臂方能環抱一周，樹冠似塔，粗枝生細枝，又生更細枝，枝上再生葉，枝葉密密交錯，全都攏向天空；另一棵較之纖細得多，約莫成人的雙手堪能握住，樹身粗細均勻，直上直下，沒有過多的旁枝，只沿樹干長出一級手臂長的枝節。兩樹體型雖異，高度卻相當，七八米的樹身超出遠近平房的屋頂，成為極顯眼的坐標。

兒時每與玩伴提及我家，頗以這兩棵銀杏為傲：“我家有兩棵銀杏樹。”語氣中好似這兩棵樹等價于萬貫財富，而同齡的孩子也常配合地投以艷羨的目光。畢竟村里上百戶人家，沒有第二戶的院里栽有銀杏。

若要真論起來，放眼整座小縣城，銀杏也不是常見的樹種。

小學二年級的語文書上，有一篇名為《活化石》的課文，文章中說銀杏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幾億年。倘若你小時候栽下一棵銀杏，要等到你當爺爺時，才能吃到它的果子，所以銀杏樹也叫公孫樹。

不知哪位同窗將我家里有銀杏的殊榮告訴了語文老師，老師也十分詫異，反復問我：“你家里真的有銀杏嗎？它的葉子真的像扇子嗎？”我羞赧地點頭。

老師又誠懇地說：“明天你來上學時，可以給我摘幾片銀杏葉嗎？我還沒見過銀杏呢！”

第二天，我如約將一把銀杏葉帶到了教室，有深綠色，有暗黃色——深綠的是早晨上學前媽媽剛從樹上新摘的，放清水里淘洗過，又經幾番精挑細選，擇出了形狀、色澤俱佳的幾片；金黃的是從媽媽書柜里的詩集中取出的，這些往年的落葉被收集來作書簽，避免了零落成泥的宿命，可不承想時間比書頁更薄，擠進書縫里，把葉面由金黃變了暗黃。我把樹葉小心翼翼地夾在課本和作業里，帶進教室，輕輕擱在講臺的一角。

老師講課的間隙，注意到桌邊的銀杏葉，驚喜地捧起來展示給全班同學看，還與我玩笑道：“果真和書里說的一模一樣，看來想吃到銀杏果，得等你當爺爺了！”

我回家后將老師的話講給媽媽聽，媽媽深以為然，因為這兩棵銀杏的的確確是不結果的。我們從前偶爾玩笑，只道樹也分性別，許是因這兩棵樹是同性，所以結不了果，如今看來還是課本上說得對。小學的課文竟為我們解開了多年的謎題。

二

于人而言，銀杏確是一件稀罕物，更成了我家的標志。于己而言，銀杏是我童年的陪伴之一。

田野里蒙上一層淡淡的草青時，銀杏樹灰白的枝梢也鉆出了新芽，剛冒出的新葉是嫩綠的，像嬰兒的拳頭般緊握，隨后逐漸舒展開來，就成了小小的扇子。春意漸濃，其他果樹或以花香招來蜂兒蝶兒，或以花色牽絆路人腳步；銀杏既不開花，枝葉也無香氣，但那簇簇新綠仍給我的童年覆上鮮艷的濾鏡。

這樣的時節溫度正適宜，也無蚊蟲侵擾，媽媽會從柜子里翻出吊床，系在兩棵銀杏的樹干上。我躺在吊床上晃晃悠悠，看午后的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細細碎碎地漏在我的臉上和身上，像一場斑駁的夢。

我在銀杏樹下學會的第一大事，是別離。

春天是商販們售賣雞娃（小雞仔）的季節，我每年最熱衷的玩趣就是養雞娃。自從過完年，我就盼著春天的到來，央著媽媽每星期都到鎮上去看看有沒有賣雞娃的，也會守在路邊向趕集回來的鄰居們打聽，讓左鄰右舍都為我留意。賣雞娃的攤兒一擺，媽媽就會帶我去買小雞。小雞們擁擠在紙箱子里，唧唧啾啾叫個不停，有嫩黃的，有深灰的，有活潑的，有笨拙的。我蹲在紙箱邊選出最喜歡的，或七只或十只，放在扎了氣孔的鞋盒里帶回家去。我感覺每只小雞都可愛無比，不甘心舍下任何一只，恨不能把它們全帶回家，好像如果我不帶走，它們就得跟著別人受苦——然而事實是，雞娃雖可愛，卻很難養活，即使被我悉心呵護，也多半會夭折。

雞籠就修在銀杏樹下的院墻邊，但那是留給雞娃長大后住的，巴掌大的小雞只能住在紙箱或鞋盒里。最初也有在鞋盒里被悶死的，我這才懂得要扎剪出更多更大的氣孔，為此我不知哭了多少天。

天氣好時，媽媽會把小雞放在院子里，讓它們曬曬太陽，捉捉蟲子，我會親從院墻下磚縫間捉了西瓜蟲來投喂，或是蹲在旁邊看，一刻也不舍得離開。這時候的小雞最可愛，是怎么都看不夠的。這時候的小雞也往往顯出習性的迥異，機靈的已經學會自己啄蟲吃，把院子當作練兵場，學習飛撲和刨土，懶散的就臥在樹下的陰涼處打盹。

我最怕小雞打盹，因為養雞多年已積攢出經驗，生了病的小雞總是睜不開眼，一副犯困的樣子，盹打著打著，就可能一命嗚呼、撒手雞寰。更可懼的是，禽病易傳染，常常是一只染病就把病氣過給一群。有些艱難的年歲，整窩小雞都夭折，也是有的。

我在銀杏樹下學會的第一大事就是別離，以雞娃的生命為代價。

好像沒有哪一年的雞娃能夠順順利利全部養大的，也或許是人對疼痛的記憶更深刻，而那些順遂的春天常被我的記憶不自覺地刪去。

一旦發現小雞有生病的跡象，就得趕緊把雞娃們分開，病的一窩，健康的一窩，免得沾染了更多病體。媽媽會去街上買藥，回來拌在雞飼料里喂給它們，有痊愈的，也有無濟于事的，生死全憑天意，而我只能蹲在紙箱旁、院墻下，眼看著那些親手挑選的可愛絨毛，變成枯萎的尸體。

然而幸與不幸常是對比出的，病死雖枉，卻也不算太遭罪，更可恨的是殺戮。

我雖也看電視上的《動物世界》，卻不曾想過這樣的物競天擇、弱肉強食會上演在我的院子里。那是哪一年的春上，雞娃已經養到半大了，熬過了病癥易發的節點，我和媽媽都為它們能順利長大慶幸不已，也漸漸放心地將它們散養在院子里，日日看護，不曾有過意外。

某天媽媽帶我出門辦事，死亡的陰云就悄然降臨在院子里。下午回來時，院里一片殘羽狼藉。是附近的喜鵲大開殺戒，趁著家里沒人，對著一群半大的小雞展開了進攻。唯一的幸存者躲進了樹下的雞籠，籠子鐵絲間的空隙只夠成年雄雞伸出頭來叨食，半大的雞娃在危急時刻拼了命擠進籠去，而體型稍大的喜鵲則被阻攔在了籠外，不得不放出一條生路。

原本建來限制它們自由的牢籠，卻成了生死關頭唯一的庇佑，命運的玩笑總含悲色。

往常病死的小雞，都會被我埋在銀杏樹下，而這次的蓄意屠殺讓它們尸骨無存。我恨，卻無能為力，始作俑者早已逃之夭夭，我連為枉死者報仇也不能。

自春天起，喜鵲成了我的仇敵。

三

是從什么時候起，我不再掰著指頭期待春天？

許是年歲漸長，兒時的快樂如刻舟求劍，再難覓得蹤跡；兼之每年春天反復經受的生離死別，實在太過糟心。我在很小的年紀就學會了徹底規避風險：我再也沒有和媽媽去買過小雞。

與此同時，多年暗潮洶涌的家庭也卸下面具。媽媽不愿再為每月的生活費同父親爭吵，索性在附近的廠里找了份工，告別了全職媽媽的角色。

春天每年還是如約而至，按時光臨我的院子，按時把銀杏樹染綠，但熟悉的吊床再也沒有懸掛在樹下了，它和我的童年一起銷聲匿跡在了春天里。

銀杏樹下的雞籠坍塌了，躺在吊床上聽媽媽哼童謠、講故事的日子也一去不復返。我每天上下學都從銀杏樹下匆匆走過，卻很少為它駐足，更不會再學著媽媽的樣子，收集那扇形的樹葉當作愛惜的書簽。

我的書桌就在窗前，有時我會坐在那里對著院子發呆，看著更遠處的層層山嶺，幻想遠方的遠方和未來的未來。銀杏樹就在我的余光里發新芽、長新葉，一天天地茂盛，在風烈的夜里發出沙沙的囈語，又伴著某個凌晨的秋露，將金屑般的落葉拋撒滿地。初雪過后，光禿禿的樹枝頂著一層薄雪，交織錯落，塔狀的樹冠化為熄滅的火炬。

父母鬧起了離婚，我本不該難過的，可我不合時宜地想起那些銀杏樹下的春天。孩童的幼稚之一在于總將事物割裂開來看，我不曾發現多年不安的生活中埋藏的伏筆，就像每年生日我都會許愿爸爸媽媽再也不吵架，好像只要把破鏡修補粘貼，裂痕就不復存在。我被幼稚的情緒蒙蔽，忘記了生活中常常泛起的漣漪，也忘記了銀杏樹每至夜晚的哀慟與哭泣。

于是我哭鬧著勸媽媽不要離婚，讓這次風波像往常的漣漪一樣，構成一個小小的插曲。

銀杏樹繼續發芽、落葉，年復一年。時間以其輕盈的身量，照常從書頁間擠身而過，我也從鎮上的小學畢業，到縣城去讀中學。

四

如果有客人第一次來我家，他們不出意外會感慨：“這么好的兩棵樹啊！”聽得多了，我也不再驚奇。

后來的班主任在信中寫道：“第一次去你家家訪，我就知道那兩棵銀杏樹注定不凡，你一定會像銀杏樹一樣頂天立地。”或許是第一次有人將樹與我的命運聯結，她的話一直讓我銘記至今。

我到縣城讀書的第四年，父母的婚姻終于走到了終點。

我在不懂事的年紀里的一番哭鬧，讓這場早該止住的大雨多瓢潑了七年。終于走到這一步時，媽媽決定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到外市去工作。班主任知道我的家庭變故后，寫了這封長信來安慰我，我如今也只記得這其中一句。

人為的蔭翳在這方院子上空籠罩多年，院子早已無人打理，荒草肆意蔓延，連同從前的花圃和菜地一并占據，只有兩棵銀杏樹還高高矗立。站在樹下，我才發現一根被人遺忘在樹枝上的鐵鉤，隨著銀杏樹向上生長，拇指粗的金屬完全嵌入了枝干當中，與樹身融為一體。我撫摸著粗糙的樹皮，想象如果樹木有知覺，把這堅硬冰冷的異物糅進身體時，該是萬分疼痛還是麻木不覺。

我在銀杏樹下學會的第二大事，是向上生長。即使有鐵鉤壓在樹枝上，寧可把它吞進身體，也要向上生長。

瑣碎的家事被丟到一旁，更要緊的是日漸迫近的高考，我無暇顧及其他，只埋頭沉溺進題海。我下定決心要離開這里。

高考后，我如愿被一所離家很遠的大學錄取。

那是層層山嶺外，我從未去過的遠方。地理書上說，那里是亞熱帶季風氣候，植被類型是常綠闊葉林。我想那里應該沒有銀杏樹，但有沒有，于彼時的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我迫不及待要一頭扎進新生活去，與從前的一切說再見。

因此，我幾乎是完全決然地填報志愿，收拾行李，邁著大步離開，將那荒蕪的院子連同銀杏樹一同丟在了身后。它從前是家的坐標，可那個家成了我不愿憶及的敗筆。

五

又是春天，我在四季不分明的新城市和媽媽打電話。她突然提起一句，“銀杏樹也沒了”，一句話草草帶過，繼續說起了別的事。好像有這么一句話，又好像是我聽錯了，我想追問卻又忍住，我更害怕聽到那個確切的答案。

應該是聽錯了吧。于是我繼續如常的生活，可越是這樣安慰自己，就越發頻繁地想起這句話來。究竟有沒有聽錯？“沒了”又是什么意思？許多蛛絲馬跡在輾轉難眠的夜晚逐漸涌入我的腦海。

“那兩棵樹風水不好，哪有把樹栽到大門口的。”

“她和孩子把那樹看得寶貝似的，家里鬧成這樣，還能怪誰！”

“上次聽誰說要收木材……”

離家前不知從哪兒聽得的只言片語，不斷地涌進我的夢里，連帶著從前夜里風撼樹動的沙沙聲，聒得好夢不成。

闊別兩年后，我終于回到了從前的家，也見到了早已料到的答案。

我記得這個院子鼎盛時的生機。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在這里種過黃瓜、番茄，也栽過草莓、葡萄——都說北方栽不成葡萄，可經過媽媽精心修剪栽培，葡萄架下總是碩果累累；聽說在我出生前，院里也栽過梨花和桂花，而那砍去它們的人，如今也砍去了我的銀杏。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我想起書上說，樹被砍倒之后，留下的樹樁是有年輪的，那是樹木在無聲中為自己紀年的方式。可我的銀杏樹卻沒有留下年輪，難道是這些年萬般不如意，你也同樣厭倦，不愿留下痕跡？

我又想起書上說，如果你在小時候栽下一棵銀杏樹，要等到你當爺爺時才能吃到它的果子，所以銀杏樹又叫公孫樹。好像很多年前的某個黃昏，我把這話講給媽媽聽，媽媽笑著說看來課本上說得對——可對錯與否，我已經無緣再去等待求證。

我在銀杏樹下學會的第三大事，是珍惜。只是這樹下，如今已不再是樹下。

六

銀杏啊，我確是太多年沒有與你親近。最后的離別太匆匆，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未曾留下。

每當想起你時，我總是慌忙輾轉心緒，那微秒間的失措，又何嘗不是因為對你懷愧？

銀杏啊，你莫怪我，莫怪我，你那時一定知道我有多想逃離。

現在我回來了，我就站在這里，你最后教我的，是告別過去。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李政豪，2002年生，河南鄭州人，北京師范大學2020級漢語言文學專業在讀本科生。曾獲風逸文學獎、野草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