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然
日前,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關于2023年備案審查工作情況報告中指出,有的市轄區議事協調機構發布通告,對涉某類犯罪重點人員采取懲戒措施,其中對其配偶、子女、父母和其他近親屬在受教育、就業、社保等方面的權利進行限制。有公民對此提出審查建議,應予停止執行。
對此,人大法工委研究認為,任何違法犯罪行為的法律責任都應當由違法犯罪行為人本人承擔,而不能株連或者及于他人。據此,人大法工委與有關部門督促有關機關對通告予以廢止,支持有關主管部門在全國范圍內部署開展自查自糾,防止、避免出現類似情況。
人大法工委對于涉罪人員近親“連坐”的叫停,立即引發社會關注。一些法學專家與律師紛紛呼吁,應盡快清理和廢止不符合上述規定的有關“連坐”的地方“土政策”。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常務理事韓旭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如果發現此類‘土政策,公民可對其提起合憲性、合法性審查,全國人大常委會應積極審查,依法糾正錯誤的‘連坐規定和做法。”
近年來,為嚴厲打擊電信網絡詐騙違法犯罪,全國各地大力推進境外涉詐高危人員緝捕勸返工作。在督促這類人員回國投案的過程中,一些地方把“策略”用在其親屬身上,發布相關懲戒通告,限制其親屬在受教育、就業、社保等方面的權利。
其中,一些地方對涉嫌電詐人員的子女在入學資格上進行限制。
福建龍巖市公安局新羅分局曾發布《新羅區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綜合措施十個一律》一文。其中,“十個一律”的第一條便是“凡是參與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嫌疑人的子女,一律在城區學校就讀時予以招生入學限制。”
在龍巖市其他個別區縣,也存在類似限制。比如,龍巖長汀縣規定,凡是參與非法出入境及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人員的子女,一律在幼兒園、小學、初中新生錄取時予以招生入學限制。此外,該市有的區縣雖未沒有受教育限制,但規定凡是涉嫌非法出入境及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人員的子女,在入學或開學時必須由父母雙方帶領辦理入學、開學手續,否則一律不得就讀城區學校和鄉鎮中心校。
與上述具體明確到入學地點和入學階段的規定不同,有的地方模糊指出,對涉詐高危人員子女的就學資格必須嚴審。至于如何嚴審,并未明晰。
不過,對其子女在入學方面的限制只是多項限制舉措之一。在對其親屬的醫保、就業、考公、民生補貼等方面,不同地方也有不同規定。
比如,湖南省新邵縣發布,境外涉詐重點人員在滯留境外期間,其配偶、父母、子女暫停享受基本醫保、大病保險、醫療救助政策和醫保參保資助政策,暫停享受鄉村振興五類特殊人群相關待遇。
在云南省隆陽區,對本地籍滯留境外涉詐高危地區人員本人及其直系親屬,公安機關在其入團、入黨、入學、參軍、考錄公務員等財政供養人員時會從嚴政審。在陜西省隴縣,對于本地籍滯留境外的涉電詐高危人員,當地公安局一律對本人及直系三代家庭成員在入團、入黨、參軍、考錄公務員和事業編制等財政供養人員政審時從嚴審核。
不同于上述的直系親屬,一些地方將涉詐人員的“連坐”范圍延伸到近親屬或更廣范圍。比如,在湖南祁東縣,當地曾對滯留境外涉詐高危人員作出“七個必須”懲戒措施。其中,對涉詐高危人員及其近親屬,必須暫停社保、醫保相關業務的辦理。

一些新進公務員在政審過程中,可能會面臨被涉罪親屬“連坐”的情況。
此外,還有某西部地區曾通告,如果滯留境外的涉詐高危人員逾期不回國,其親屬在參軍、升學、就業、信用等方面會受到嚴重負面影響。此處的“親屬”所指的范圍比“直系親屬”更廣。
“有的市轄區議事協調機構發布通告實施‘連坐,這其實是違法的。”在韓旭看來,根據《立法法》第80條第2款規定,“沒有法律或者國務院的行政法規、決定、命令的依據,部門規章不得設定減損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權利或者增加其義務的規范,不得增加本部門的權力或者減少本部門的法定職責。”
由此,韓旭認為,“連坐”是對公民基本權利的限制,應由法律或者國務院行政法規、決定和命令規定,“議事協調機構”無權作出限制公民權利的規定。
在人大法工委叫停上述“連坐”規定后,對涉罪人員親屬權利限制問題再引司法機關關注。今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官方平臺刊登的《犯罪附隨后果研究》調研報告建議,“嚴格控制對犯罪人親屬的限制和影響。”
“這是個積極的信號,說明官方也在關注犯罪附隨后果方面的問題。”有法律專業人士表示,在我國,犯罪附隨后果是指犯過罪的人及其親屬、特定社會關系人因其犯罪或刑罰處罰記錄所產生的權利或資格限制、禁止或者剝奪等后果。“連坐”則屬于犯罪附隨后果之一,主要是對犯罪人親屬在入學、入伍、考公、就業等方面作出一定限制,散見于地方性法規、規章和規范性文件,行業性規定、團體性規定與單位內部管理規定中,范圍較廣。
“事實上,公開對涉某類犯罪人員親屬實施‘連坐的現象比較少見。相對比,一些更隱蔽的‘連坐情況存在于公民考錄公務員和事業編制等財政供養人員等當中。”廣東佛山市禪城區司法局原局長、廣東金唐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學堂說。
“后來他離開家鄉,去沿海城市發展,這幾年很少回家。”某地基層公務員李莉告訴記者,她有個朋友此前在公務員政審過程中,因為其父親正在服刑而受到牽連。“當時他考的是退役軍人事務局,筆試和面試都過了,在考察環節被拿下了,后來就放棄了考公。”
除了上述因直系親屬被牽連的情況,還有人因近親屬而受牽連。此前,公民胡奮在報考浙江舟山市公安局的“人民警察”職位時,先后通過了筆試、體能測試、面試和體檢,已被列入考察人員名單。
但在對胡奮考察政審過程中,當地公安機關發現其大伯因犯罪正在服刑,故根據《浙江省公安機關錄用人民警察考察和政審工作實施細則》(以下簡稱《實施細則》)第十條第一款第(九)項“配偶、直系親屬和近親屬中有曾被判處死刑或因危害國家安全罪被判刑的,或因其他犯罪正在服刑的”之規定,考察結論定為不宜錄用為公務員(人民警察)。
因質疑該考察結論的合法性,胡奮將舟山市公安局告上法庭。胡奮認為,政審應依據《公安機關錄用人民警察考核和政審工作暫行規定》(以下簡稱為《暫行規定》)第4條“第四條考核和政審的內容包括:政治思想表現、道德品質、工作能力、工作實績、缺點和不足、回避的關系以及直系血親和對本人有重大影響旁系血親的情況等。”來進行認定。
法院認為,胡奮在其父母離異后一直隨母親生活,“并無證據證明胡奮大伯在其父母離婚后對胡奮的生活有重大影響”,因此“在《實施細則》與《暫行規定》對被考察對象主要社會關系界定不一致的情況下,舟山市公安局應當結合胡奮家庭的實際情況,選擇適用對其更加有利的《暫行規定》”。
“在公務員的招考中,公安系統是相對獨立的,相關的政治要求也比普通公務員崗位高。按理說,地方政策肯定是不能超越中央政策的。但一些地方在對中央政策的細化和把握過程中,確實也存在一些層層加碼的現象。”某市市委組織部公務員科相關負責人陳立彬告訴記者。
在山東煙臺市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于泳看來,從目前的司法實踐來看,刑罰與犯罪附隨后果出現了一定的“倒掛”情形。比如,危險駕駛罪的犯罪人不怕那兩個月的拘役,最擔心的是影響兒女考公考編,這種直接后果與間接后果的“倒掛”,本身就說明制度設計存在一定問題。
“按照公務員法規定,對新進公務員的考察只針對本人。因此個人在考普通公務員崗時,不會受父母的刑事犯罪記錄影響,除非是一些特殊公務員崗,比如公檢法系統。”陳立彬說,有的地方在考察新進公務員時,還會出臺負面考察清單,如果發現存在清單上的情況,會進行一票否決。“但清單是針對個人的,父母是否犯過罪并不作為考察內容。”
“對于某些特殊的公務員崗位,在政審環節上的要求從嚴,這沒問題,但不應該泛化到所有崗位上。”對于一些地方將父母犯罪記錄作為子女考普通公務員崗位,甚至入學、入黨的政審條件以及就業的背景調查,陳立彬認為,“這嚴重違背憲法基本法,可能震懾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在采訪中,記者還了解到,為避免影響子女就業,此前某縣一名公職人員家屬為撤銷一條多年前的行政處罰記錄,申訴多年無果。其家人以及當地政府都為此耗費了諸多人力物力資源。
“哪怕只是一條輕微的行政處罰,除了對親屬外,對個人的附隨后果也十分嚴苛。”王學堂向記者透露,目前他所代理的案件中,有名當事人在13歲時未戴頭盔被交警處以行政處罰,但因為違法情節輕微,受到不予處罰決定。“正是這條不予處罰決定,直接影響了他10多年后的就業。”
“不可否認的是,我國的相關法律、行政法規、行政規章、行業管理辦法等對犯罪的附隨后果(非刑事領域的附隨后果)可謂層層加碼、逐步嚴苛。”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張明楷指出,這類做法導致的后果是,許多人反復申訴,主要不是為了洗清自己的罪責,而是為避免子女的工作受到連累。
《犯罪附隨后果研究》調研報告指出,當前,我國法律設定的犯罪附隨后果沒有區分重罪與輕罪、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犯罪人本人與親屬,也沒有進行差別化、精細化設定。大多數情況下,對輕重犯罪、故意與過失犯罪、本人與親屬設定了相同的附隨后果,導致輕罪、過失犯罪人和犯罪人親屬承受的附隨后果過多過重,有違罪責刑相適應等原則。
對此,韓旭建議對犯罪人家屬權利的保障予以明確,對散見于不同法律和規范性文件中的“連坐”規定進行清理。按照輕罪治理要求和比例原則等,進行修正完善,統一制定規定,使權利保障有法可依。
“應對現有的犯罪附隨后果進行更好的制度設計。”于泳指出,厘清各類犯罪所對應的附隨后果,法定犯與自然犯,故意犯與過失犯,危險犯與實害犯,不同的犯罪形態代表著不同的犯意和社會危害,有必要在附隨后果上區分開來。(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