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車”補釋

四字語“懸車致仕”或“致仕懸車”在古籍中經常出現，而“懸車之年”也成為七十高齡的代稱之一，已屬傳統文化常識范疇。但是，其中“懸車”的本義究竟為何，尚存歧見，仍需進一步探討。

《辭源》“懸車”條的第三個義項即為“古人年七十辭官家居，廢車不用，故曰懸車”，第一個義項則釋作“掛車。即停車”。這體現了兩個義項之間由表及里的引申關系，將“懸車”之“懸”釋解為“掛”，也合于“懸”的常用義。然而，細究起來仍有令人費解之處：“掛車”在古籍中多作為地名使用，“停車”之義極少用“掛車”來表述；更為重要的是：“懸車”的字面義真的是指把車子或車廂吊掛起來嗎？許多工具書的確作此理解，如劉潔修主編的《成語源流大詞典》（第7版）“懸車致仕”條中把“懸車”直接釋為“把車子掛起不用，指辭官家居”。但若僅閑置不用，似無必要將體大身重的安車懸掛起來；若“掛車”是禮制行為，古籍中又缺乏對其具體細節的描述。也有工具書處理較為審慎，未把“懸車”之“懸”明確為“掛”義，如韓陳其編著的《漢語借代義詞典》用“古人七十辭官居家，不再用車”來說明“懸車”的理據。那么，“懸車”之“懸”的語義是否可得到更為恰切的解釋呢？

“懸車”的出處主要有二：其一為《漢書.薛廣德傳》中的“東歸沛，太守迎之界上，沛以為榮，縣其安車傳子孫”（《前漢書》武英殿本記為“縣其安車傳子孫”） ；其二為《白虎通.致仕》中的“臣七十懸車致仕者……所以長廉恥也”。“懸（懸）”字實為“縣（縣）”字的后起字，《說文解字》未收“懸”而收有“縣”，釋曰：“繁也。從系持？？。”可見，“縣”“繁”的本義有相近相通之處：最初的“縣”是通過拴結的方式實現附著，只是拴結點一般在被系物之上方，后來逐漸發展出“掛”義，而“掛”也未必是通過拴結實現的。但在某些語境下，“縣”仍然不宜單純地理解為“掛”，如：

纓蠻貝勒縣于衡o （《儀禮.既夕禮》永懷堂本卷十三）

馬纓、馬磐和鑲有貝殼的馬勒，不是搭掛而應當是系在車衡上的。相應地，“懸”在以“掛”為基本義的同時，在文獻中也以“系”義被使用。例如：

聘懷于沂霽之林，灑想於濠濮之上，碟車懸馬，閉門高枕o （[明]周伯肼撰《新鍥官板批評註釋虞精集》卷之三）

并列結構“諜車懸馬”與“懸車致仕”同義，其中的“懸”顯然并非“掛”義，而是與“諜”同義，指“用繩子系住”。下文中“諜”“懸”位置互換，語義未變：

令元禮懸車碟馬，賓賓劍水之上，累觴而進之，太夫人豫諸否乎？ （[明]萬時華撰《溉園初集》）

這兩則材料中的“諜車懸馬”“懸車諜馬”完全同義，均指辭去官職，居家養老。“諜”和“懸”的動詞易位表明這兩個四字語都是典型的互文結構，“諜”“懸”同義互現，車和馬均為“系”的對象。在戶外，樹木常常是“系車”的固定點，古籍中可見相關語例：

三車懸寶樹，一徑入幽篁o （[清]毛奇齡《同諸公避豎相寺》）

我有柴車懸樹根，眈眈虎視來叩門o（[清]陳嘉楷修《光緒昌邑縣續志》卷八）

“懸（于）寶樹”的乘坐之車，“懸（于）樹根”的裝柴之車，都不是被懸掛起來的，其中的“懸”宜解作“拴系”，“寶樹”“樹根”是表附著終點的處所賓語。“懸車致仕”中的“懸”亦為此義。不過，“懸車”具有留存榮耀、教化子孫的功能，因此更可能是將車停于室內，再拴系于柱子、墩子等處進行固定。表“拴系”義的“懸”也有以船為受事的，例如：

嚴中有船懸於嚴穴，連互十餘里，皆峭壁，中有洞，里人嘗避兵於此o （[清]陳宏謀修，歐陽正煥纂《湖南通志》175卷清乾隆二十二年刻本）

該例描述的顯然不是船只掛在巖洞之上的奇觀，而是通過拴系停泊于巖洞之中的景象，此處的“懸”雖可譯為“停泊”，實際上仍與“拴系”義直接相關。

綜上，古籍中以“懸車”為代表的“懸+交通工具”構成的動賓結構中，釋“懸”為“系”比釋“懸”為“掛”可能更為妥帖。

（作者：安徽省合肥市安徽農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郵編23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