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對自然界的動物始終抱有突出的倫理善意與環保訴求的是“道家”。淮南王劉安與淮南學派所撰著的“曠代道典”《淮南子》在漢代歷史條件下,充分繼承了先秦老莊的動物倫理哲學,并對其道家智慧精神進一步有所闡揚。《淮南子》秉持先秦老莊“萬物一齊”“萬物一體”的核心理念,從人類生命與社會發展的視野出發,重新審視“人與動物”之間和諧相處的關系問題,深刻闡發出體現敬畏自然意識、倫理善待意識、生態保護意識與生命審美意識的理論內涵,成為漢代道家中最能在動物倫理哲學方面彰顯“天人合一”精神的杰出的歷史代表。
首先,敬畏自然意識是《淮南子》動物倫理哲學的理論基礎。《淮南子》在思想上堅持“道家為本”的立場,提出:“道德之論,譬猶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馳騖千里不能易其處”(《齊俗》) ,因此在國家治理、社會發展上力倡“無為為之而合于道,無為言之而通乎德”(《原道》)的觀點。這種尊“道”重“德”,“無為”而治的主張,既成為《淮南子》詮釋道家自然主義政治理念的根本依據,也成為其闡發道家動物倫理哲學的理論起點。在《淮南子》看來,推重“道德”,即應崇尚自然、敬畏自然?!绊懼I覆育,萬物群生;潤于草木,浸于金石;禽獸碩大,豪毛潤澤;羽翼奮也,角骼生也;獸胎不贖,鳥卵不艦”,自然界中“禽獸”動物繁衍發展的和諧狀態,便是“含德之所致也”(《原道》)的結果?!痘茨献印愤€進而從自然規律的認識、把握與利用著眼,明確提出:“是故天下之事,不可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修道理之數,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原道》) ,強調無論是動物在內的自然界的演進,抑或是人類社會的發展,都必須遵循天地運行的客觀法則,唯有如此,才能實現最佳的理想狀態?!按猴L至則甘雨降,生育萬物,羽者嫗伏,毛者孕育,草木榮華,鳥獸卵胎,莫見其為者,而功既成矣;秋風下霜,倒生挫傷,鷹雕搏鴦,昆蟲蟄藏,草木注根,魚鱉湊淵,莫見其為者,滅而無形”,自然界中動物的繁衍生息,存亡發展,無一不體現出自身所具有的客觀的規律性,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由此觀之,萬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原道》)因“道德”而崇尚“自然”,因“無為”而尊重“自然”,《淮南子》將能否以“自然”為本,深刻認識“萬物固以自然”的根本理念,從而敬畏“自然”,遵循客觀規律,視為闡發自身動物倫理哲學的理論前提與基礎。這種敬畏自然意識,讓《淮南子》看待動物時能夠具有內在的尊重與肯定意識,并不因為強調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性而輕忽其生命存在的自然價值及意義。
其次,倫理善待意識是《淮南子》動物倫理哲學的道德內涵。《淮南子》認為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既有自然性的一面,也有社會性的另一面。就前者來說,“人”與動物一樣,是大自然所孕育產生的“萬物”之一,“煩氣成蟲,精氣成人”(《精神》) ,二者之間存在著“萬物一體”的自然平等關系;就后者而言,“動物”的存在發展,隨著人類文明的形成,為人類社會所深刻作用與影響,成為被人類所馴化和駕馭的自然對象。雖然在與人類的關系中,動物往往表現為比較“被動”的一方,但這不意味著人類對動物的馴化使用可以毫無顧忌,完全不考慮后者的天性特點。相反,《淮南子》指出:“是故鞭噬狗,策蹄馬,而欲教之,雖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害之心亡于中,則饑虎可尾,何況狗馬之類乎”(《原道》) ,“置猿檻中,則與豚同,非不巧捷也,無所肆其能也”(《傲真》) ,認為人類對動物的馴化既應無“欲害之心”,緩解后者的警惕防范心理,使之能在自然親近人類的過程中得以被馴服,也要順應其自然本性,根據習性規律來馴養。動物的馴化要講究因“性”而教,動物馴化后的社會化使用亦是如此,“禽獸有蕪……陸處宜牛馬……各因所處,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原道》) ,這種因“宜”得“便”的主張,究其實質來說,也是基于《淮南子》尊重動物本性,對其有所善待的基本的倫理意識與觀念。這種倫理善待意識,讓《淮南子》看待人與動物的關系問題時,能夠不片面僅從人類立場出發來論,而是能兼顧動物的生存特性及生命意義,理性認識與處理人類馴化動物“為己所用”過程中可能出現的殘虐動物、肆意妄為的消極情況?!痘茨献印穼游锏膫惱砩拼庾R,根源于“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響,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一父母而閱一和也”(《傲真》)的“萬物一齊”的生命哲學,是對先秦老莊道家尊重一切自然生命的根本理念的有力繼承和闡揚,具有十分文明進步的社會意義。

再次,生態保護意識是《淮南子》動物倫理哲學的環境訴求。在《淮南子》看來,動物的繁衍發展不僅受到自然因素的作用,而且受到國家政治與社會遷變的影響,有時后者的表現還頗為突出?!按料蔫睢⒁蠹q,幡生人,辜諫者,為炮烙……當此之時,蟯山崩,三川涸,飛鳥鍛翼,走獸擠腳”(《傲真》) ,與國家政治的動蕩變化相一致,動物所賴以繁衍生息的自然環境也會隨著政治環境的惡化而日益惡化,呈現出“飛鳥鍛翼,走獸擠腳”的同向衰敗的趨勢?!痘茨献印氛J為這種消極情況的出現,不論是對人類社會,還是對自然界的動物,都絕非應有的發展狀態。在其看來,良好的自然生態與政治生態密不可分,是統治者在治國實踐上能夠奉行“先王之法”,進行善政良治的現實結果?!肮氏韧踔?,畈不掩群,不取麝夭,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山林;昆蟲未蟄,不得以火燒田。孕育不得殺,轂卵不得探,魚不長尺不得取,鼠不期年不得食”,“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時,下盡地財,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長,五谷蕃殖,教民養育六畜,以時種樹,務修田疇,滋植桑麻”(《主術》) ,從中可知,《淮南子》對待人與動物的關系具有強烈的生態保護意識,并且深刻認識到國家政治發展的利弊得失對動物得以繁衍生息的生態條件與環境有著極為重要的直接影響?!痘茨献印穲猿值兰摇盁o為而治”理念,反對統治者“好鴦鳥猛獸,珍怪奇物,狡躁康荒,不愛民力,馳騁田獵,出入不時”,認為善用動物資源,“以為民資”,避免“水濁則魚險,政苛則民亂”(《主術》)的暴政發展,也是生態保護動物,為其提供良好的繁衍環境的題中應有之義。
最后,生命審美意識是《淮南子》動物倫理哲學的精神境界?!痘茨献印穼θ祟惿鐣硐胫爸巍钡淖非?,始終體現出保護動物生命,促其有利發展的理論意蘊,并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先秦老莊以來道家所具有的“尊天保真”,自然反樸的生命審美意識?!肮耪哂墟亩J領,以王天下者矣……當此之時,陰陽和平,風雨時節,萬物蕃息。烏鵲之巢可俯而探也,禽獸可羈而從也”(《沱論》) ,在《淮南子》看來,社會理想發展,“萬物蕃息”中的“禽獸”最能保有其本真的自然天性,也最能表現出自然返樸的和諧之美,“夫蟄蟲鵲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爾。帝者誠能包稟道,合至和,則禽獸草木莫不被其澤矣,而況兆民”(《沱論》)。這種內在顯現出自然和諧、樸素本真的生命審美意識,既是《淮南子》賦予自然界的動物以道家獨有的生命美學意義,也是其基于生命審美的視野深刻觀照人與動物之間關系的理論產物?!矮F以之走,鳥以之飛……麟以之游,鳳以之翔”(《原道》) ,《淮南子》認為,作為“萬物”的重要構成,動物的生命存在價值及審美意蘊根本上源自于“道”的創生作用。
由上而論,“人”應該如何對待“動物”,換言之,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應該如何理性處理,《淮南子》作為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曠代道典”,對此給出了別具漢代道家思想特色的歷史回答。敬畏自然、善待動物、生態保護、生命審美等“四種意識”,讓《淮南子》繼先秦老莊道家之后,成為最能充分代表中國道家動物倫理哲學的杰出代表,其貢獻給后世的這筆寶貴的理論遺產,雖歷經千年之久,但依舊能夠穿越時光,浸潤人心,啟迪人智,為現代人類社會的良好發展裨益深遠。
說明:本文是2023年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淮南子》道家性命哲學研究(項目編號: 23BZX024)”、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實驗室協同創新項目“《淮南子》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創新研究(項目編號: GXXT- 2022 -097)”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安徽省淮南市安徽理工大學楚淮文化研究中心、淮南子數字化傳承與發展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實驗室教授,郵編23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