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科舉起于順治初年,當時各項規制尚不甚完善,科場舞弊異常盛行。滿清朝廷又欲以開科取±作為鞏固其統治的重要措施,為此就必須嚴懲舞弊行為以彰顯科舉公平、公正,證明其統治的合法性。正是在防范、懲處科場舞弊的過程中,清代逐漸建立起了中國歷史上最為完善的科舉制度。然而,科場舞弊始終無法徹底清除,有時還會激烈迸發,進而演化成科場案件。江南是清代科場案爆發最為頻繁的地區之一,其中尤以順治、康熙、乾隆三朝較為突出。
一、順治朝江南科場案
順治時期科場案較多,懲處也較為嚴厲。規模最大、牽連最廣、影響最深的,當推順治十四年(1657)丁酉科場案。順治丁酉科場案最初在順天爆發,后擴展至江南,并波及河南、山東、山西。若以懲處力度而論,當以江南最重。
該科江南鄉試正主考官為國史侍講方猶,副主考官為弘文檢討錢開宗。二人被任命為主考官時,順治帝曾當面告誡其須秉公行事。鄉試榜發,眾情大嘩,±子多怒其不公,哭文廟、辱考官,物議沸騰。皇帝立即下旨:“方猶等,經朕面諭,尚敢如此,殊屬可惡。方猶、錢開宗并同考試官,俱著革職,并中式舉人方章鉞,刑部差員役速拿來京,嚴行詳審。本內所參事情,及闈中一切弊竇,著郎廷佐速行嚴查明白,將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著明白回奏。”
順治十五年(1658)三月,皇帝親自復試江南鄉試舉人,結果方域等14名文理不通,俱革去舉人。對于涉案人員,懲處極為嚴厲:方猶、錢開宗俱即正法,妻子、家產籍沒入官;葉楚槐等俱即處絞,妻子、家產籍沒入官。當時,盧鑄鼎已死,仍將其妻子、家產籍沒入官。吳兆騫等八人,重責40大板,家產籍沒入官,父母、兄弟、妻子流放寧古塔。
江南科場懲處力度最重,是有歷史原因的。清軍占領江南后,改應天府為江寧府,廢南京國子監,南京所辦鄉試也由應天府鄉試改稱江南鄉試。盡管如此,江南鄉試地位仍極為重要。在±子心中,尚以順天、江南兩闈為觀瞻所系。這次科場大案,清廷采取嚴懲措施,南北兩闈最慘,“同時并舉,以聳動迷信科舉之漢兒,用意至為明顯”。自此以后,清廷嚴懲科場積弊,“凡卷有小疵,俱罹大獄”。
二、康熙朝江南科場案
康熙年間,科場舞弊時有發生。對于江南來說,規模較大、影響較深的科場案共有兩次。康熙二十六年(1687)丁卯科江南科場案,是該朝江南首次大規模的科場案件。
該科江南鄉試,例應安徽巡撫監臨、安徽布政使提調。當年五月,安徽巡撫薛柱斗已內升為刑部右侍郎,其敕印交至兩江總督董訥處所。新任安徽巡撫楊素蘊尚未到任,場期將屆,安徽布政使柯永升奏請總督董訥監臨,各項安排已定。至八月初,楊素蘊兼程而至,未往安慶抵任,反而先赴南京,明顯為爭奪鄉試監臨權而來。董訥將監臨事權讓給楊素蘊,但通省±子皆非議巡撫行徑,認為其過于焦躁、有失體統。
八月二十八日榜發,中式者半屬膏粱子弟,省城生監同聲不平,在南京城內遍貼主考官徇情受賄之狀,并散發《江南橄文》進行討伐,橄文言辭之激烈十分罕見:“竊以唐堯御宇,尚有放匾元兇;司馬文章,不乏同升僻±。但豺聲未振,先見為難,豈鷗性橫張,斯心不昧。如今之貪賊米漢雯者,托足權門,獻松壽而謬稱阿舅;乞憐昏夜,拜菊叢而擠殺淵明。曇已布穢滇中,今復塵污南國。操胍顛倒,只憑此日冬烘;鎖院深沉,不記當年辛苦。暗通鄉故,巧為楊億之拂衣;招攬親知,肯學夏卿之擺袖。違煌煌之天語,藐咅咅之圣言。《阿房宮》賦就不傳,《郁輪袍》曲中誰賞?南金已盡,確是車載斗量;隋珠靡遺,盡入奚囊木叱。趙公子海稅漏錨銖,偉矣名登二十;駱員外典庫滲些微,榮哉姓標六十。祖總憲、父督關,何須金雀生輝;內大成、外三壽,何必螢窗五夜。凡吾同輩,改圖短擔長組;自今以始,勿復懸梁刺股。太史公之貨殖,宜各究心;王安豐之持籌,仍須熟講。若泣無媒于學徑,誰憐白發盈頭;空愁不寐于松窗,莫問青陽逼歲。豈是歐陽之鼓噪,當為劉蕒以訟冤。請看今日之簪花耀彩,畢是若輩之鼠目獐頭。”
眾人相率于九月初三日赴文廟鳴鐘擊鼓,跪哭祿星門外。房考官、常熟知縣楊震藻途經廟門下轎,諸生監上前群毆之,打碎其轎。此時,監試官、鳳廬道楊嘉從此經過,眾人上前圍堵。楊嘉辯解:“吾乃外簾,不司去取。”眾人將其放過,轉而前往正主考官米漢雯署所,鼓噪肆罵。米漢雯令家丁30余人執械驅逐,眾人驚散,拿獲13人,綁縛送交江蘇按察使李國亮,轉發江寧府署府糧廳趙顯,最后發至上元縣收審。米漢雯將事件經過報聞監臨官楊素蘊,請其具疏上聞。
九月初四日,上元縣令于述統審理涉案13人,其中生員、監生、武生各一名,余皆路過平民。于述統將情由報告桌司衙門,李國亮欲將平民釋放,安徽布政使柯永升堅決反對。初五日,楊素蘊具疏入告。
當時總督董訥奉命赴淮上會勘河工,省城司道各官具文詳報使其知曉。初六日,董訥在高家堰具疏,向康熙帝報告事件經過。二十六日,董訥返回南京總督署。生監100余人趕往總督署,具呈控告,其《江南諸生監具控督院呈詞》內容如下:“切以鄉試大典,不第朝廷名器攸關,±風視為隆替,是以圣諭諄諄,務必矢公甄別。豈意江南典試之米漢雯,壟斷操胍,公行賄賂,一榜之內,富貴者十居八九,而通省孤寒未收一二。雖蹦斑王謝,不乏奇英,而落寞窮儒,豈無特出!致十四府之生監,激為不平之鳴,拜訴先師后,相與指摘。榜下千人擁擠,兼之風日摧殘,故守吏有毀榜之報。然生未經身列,亦不敢擅置一詞。至捏稱打毀公署,皆因通省±子遵奉部文,求發敗卷,而米漢雯內愧于心,羞對多±,叱逐門外,±子遂而星散。豈漢雯慮物議洶洶,欲借端搪塞,陡遣虎仆數十余人,各執鐵尺、短棍,邀截通衢,凡遇往來±民,即行捆綁,思以惡黨冤害無辜,生尚受毒刑,靴傷耳門,棍被太陽,雖一息僅存,而遍體鱗傷,復送上元縣監禁。堪憐守法±民,或垂白雙親望禁門而慘吁,或髯年稚子被毒刑而哀啼。始以苞苴公行而激變通省±子,繼以黨棍冤民而驚駭各行罷市,誠近來未有之奇變也。伏乞太宗師、大老爺,親提嚴究,并賜拘米漢雯質審情形,按律參處。”盡管《呈詞》有夸張之處,但基本上是符合實際情形的。當時事態逐漸升級,不僅±子群情激憤,而且南京城內出現罷市之舉。董訥不敢怠慢,將眾人召入署衙,當堂細訊事件始末,并稱早已將實際情況奏明朝廷,令諸生各回候旨。次日,董訥即下令桌司將13人盡數暫時釋放,候旨定奪。
康熙帝覽畢楊素蘊、董訥兩人之奏后,將奏章下發禮部討論。部議令總督董訥查審具題,后遇恩赦俱免。江南鄉試朱卷、墨卷送至禮部磨勘,不合式者10人。對此10人,其中4人罰停會試1科,另外6人罰停會試2科,予以懲處。正主考米漢雯、副主考龔章,俱照不謹例革職。至此,這次江南科場案方告終結。
康熙帝第三次南巡期間駐曄南京,親臨江南貢院,手書五律《為考試嘆》一首:“人才當義取,王道豈分更?放利來多怨,狗私有忘聲。文宗濂洛理,±仰楷模情。若問生前事,尚憐死后名。”皇帝手書此詩,希望江南鄉試能夠公平地選拔人才,杜絕科場舞弊。江南官民將此詩刻于碑石,立于江南貢院。不過,江南鄉試舞弊并未由此絕跡。
康熙五十年(1711)辛卯科江南鄉試案規模更大、更為驚心動魄,還直接引發了督撫互參案。該科江南鄉試正副主考分別為左必蕃、趙晉。榜發后,考取者多為揚州鹽商子弟,不乏文理不通之人。當時物議沸騰,±論大嘩,南京坊巷流傳“左丘明兩目無珠,趙子龍一身是膽”之語,顯系譏諷左必蕃、趙晉之意。事態逐漸升級,江南貢院的匾額被糊掉,“貢院”二字變成了“賣完”。蘇州織造李煦、江寧織造曹寅、江蘇巡撫張伯行、兩江總督噶禮,或寫密折,或呈奏章,上達天聽。
康熙皇帝任命張鵬翩為主審大臣,會同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安徽巡撫在揚州徹查。張鵬翩抵達揚州后,與噶禮、張伯行審理此案,但進展極為緩慢。張伯行認定此案與噶禮有關,上奏彈劾噶禮,幾乎與此同時,噶禮也上了參劾張伯行的奏疏。至此,張伯行和噶禮先后上奏互相攻許,形成轟動一時的督撫互參大案。康熙帝先后下旨將噶禮、張伯行免職,讓張鵬翩與漕運總督赫壽在揚州確審具奏。
兩人被解職后,雙方都有官民請求保留,一些地區竟出現了百姓罷市、請其留任的情況。各種情形,真假難辨。對此,江寧織造曹寅認為:“臣到時,保留總督及保留巡撫者各衙門俱有呈紙,為總督者大半,為巡撫者少半。其鄉紳及地方有名者兩邊俱著名保留,兵為總督者多,秀才為巡撫者多。或是偏向,或是粉飾,或是地方公祖借保留完其情面,或是屬官各報答上司之情,紛紛不一,目下寂無言說矣!”大體說來,曹寅的觀點較為公允。
各種利益關系盤根錯節,主審大臣明哲保身而太過謹慎、瞻此顧彼,以致揚州會審進展極為緩慢。更為嚴重的是,“兩江官吏俱集揚州聽審,地方遼闊數月之久,未必不誤事宜”,官府辦公受到嚴重影響,張鵬翩不得不讓部分官員回任。揚州會審期間,噶禮、張伯行之間的斗爭從未停止,彼此互賴,均難輸服。據《清稗類鈔》載:“清恪與噶對簿畢,出門,以相爭而相毆,噶軀雄壯,清恪亦魁梧,噶不能勝,為清恪所踢,躋于地而滾。”關于此條史料,真假難以斷定,但可見當時二人的矛盾升級到了何種程度。
主審大臣揣摩皇帝心理作為定案的重要參考,但又難以揣摩,和解不成,拖延也不成,嚴審更不成,便草草結案。對此,江寧織造曹寅早已看出:“張鵬翩、赫壽之意,大約要各問一個不是,候圣旨定斷。”審查結論上報后,皇帝并不滿意,下詔切責二人,別令戶部尚書穆和倫、工部尚書張廷樞再赴揚州審理此案。穆和倫、張廷樞到揚州后,對于科場案從嚴審結,而關于督撫互參案,卻與張鵬翩、赫壽的審定結果并無實質上的不同。
盡管噶禮為康熙帝寵臣,但張伯行也久得圣眷。面臨這種兩難選擇,康熙帝決心保全清官、能臣,對此明確指出:“噶禮、張伯行互參一案,初次遣官往審,為噶禮所制,不能審出。及再遣大臣往審,與前無異。爾等諸臣,皆能體朕保全清官之意,使為正人者無所疑懼,則人俱欣悅,海宇長享升平之福矣!”
在康熙帝的主導下,督撫互參一案終于審結,噶禮革職,張伯行革職留任。不久,康熙帝即頒恩詔,將張伯行開復還職。至于江南科場案,其審理結果為:“除葉九思病歿,陳天立畏罪自盡外,余按律將趙晉、王曰俞、方名處斬。吳泌、余繼祖、員炳、李啟、程光奎絞監候秋后處決,后改流徙。左必蕃事前不能覺察,初擬軍流,后改革職。”此案審結后,江蘇±子榜于門曰:“天子圣明,還我天下第一清官。”可見看出,在此次江南科場案的處理過程中,康熙帝通過南京等地±民的輿論走向,作出較為妥善的處置,從而籠絡了人心。
三、乾隆朝江南科場案
乾隆九年(1744) ,在順天府尹蔣炳的建議下,清廷不僅在全國范圍內推行鄉試復試制度,而且對于各地鄉試所暴露出的問題皆采取嚴厲打擊措施。在清廷整肅科場的氛圍下,各地鄉試中一系列問題迅速顯現。江南鄉試也在此次科場整肅中出現問題,并釀成科場案。
當年八月,江南鄉試在南京舉辦,輪應安徽巡撫準泰擔任監臨官。開考前,江寧知府官保訪獲慣包傳遞之范回子等19名,勾攬謄錄之吳馭傳等2名,分別枷禁,曉示通衢,以作警示。準泰非科甲出身,未能通曉文藝,便會同兩江總督尹繼善,對調取入闈州縣等官進行考校,擇其文理優長、素行謹慎者送入內簾分校,其外簾五所簽掣各官分辦,一一申嚴禁約。
江南科場向有劣生賄通受卷所書役,偷給照出竹簽袖卷出場,倩作佳文,于進放水菜時傳遞墨卷入箱,混送彌封,最為大弊。對此,準泰事先有所防范,令受卷各官須親自發簽收卷,又恐該所州縣七員不足照察,另派佐雜協辦,不得書役經手。在頭、二、三場放進水菜時,令監試道員于大門督察,不許各衙門一人進闈。外簾各所人役,責成各所官嚴加管束,另派員棄把守總門,不許一人來往。準泰親自坐堂督視,以確保科場無事。
但是,闈中很快查出匠役人等偷記彌封紅號之事,準泰將案犯發審嚴究。而此前著重防范的劣生夾帶文字之弊,尤奸偽百出。江南鄉試考生眾多,點名時數萬人擁擠,致使搜檢草率,但仍查出徐斌、王曾培等人夾帶。準泰當即將徐斌、王曾培分別枷革,并將科場情形奏報皇帝。乾隆帝信息來源極為廣泛,并不完全相信準泰所奏。他聽聞拿獲舞弊之人已被悉行釋放,下令大學±伯鄂爾泰、張廷玉等寄信給總督尹繼善,詳細詢問:“據朕傳聞江南搜獲懷挾之人悉行釋放,不知準泰所奏二人之外果有釋放之人否?至于枷號,例應一月為滿,不知準泰照例辦理否?”令其查明具奏。

尹繼善查明科場實情后,將此事始末詳細奏報:“查得今科江南文闈,八月十一日二場點名,搜檢官搜出廣德州增生徐斌懷挾表文一篇,又巡綽官在龍門前拿獲吳江縣附生王曾培表判一卷,當經監臨撫臣準泰發外監試江寧知府官保訊供。據徐斌供:因頭場患病,恐二場不能終場,故帶表文一篇,便于照寫。等語。據王曾培供:在龍門前地內拾著一個紙卷,當被拿獲。等語。官保錄供回復準泰,當日即令枷示場前。又查得同日在貢院大門以外查獲淮安府學生員張再蠡,于考籃內帶表文一篇,當經外監試官保回明準泰,諭以門外查出,尚未帶入門內,免其枷示,即行釋逐。再,自三人拿獲之后,各生俱將懷挾暗行拋棄,或委諸地、或投諸河者甚多。是準泰所奏徐斌、王曾培二人之外,實釋放張再蠡一人。此外,俱系于未搜之先自行拋棄者也。至懷挾定例,應枷號一個月,徐斌、王曾培于十一日枷起,即于十四日二場完竣之日疏枷,均于例限未滿。再查定例,生儒懷挾,應發為民。今查徐斌已經準泰咨革,其王曾培因提調江寧驛道張九鈞等議詳,系拾取紙卷,與自行夾帶者有間,請免咨革。準泰據詳批飭,從寬免革,發學重責三十板示做在案。”
例應枷號一月之人,未滿即予釋放;例應遞革之人,免其咨革;懷挾表文之張再蠡,因在門外查獲即行釋逐。對于準泰的處理方式,乾隆帝認為其明系有意疏縱,完全無視朝廷嚴懲科場舞弊之令。為厘清科場積弊,推行朝廷嚴查方針,乾隆帝決定進行嚴懲,頒布上諭:準泰交部察議,張九鈞亦著察議,以為疏縱者之戒;生員王曾培、張再蠡,俱著遞革。
當時清廷正在嚴厲打擊各地鄉試中舞弊行為,整肅科場決心十分明顯。監臨官準泰等人身為科場官員,未能深刻領會皇帝旨意,對舞弊之人有意疏縱,以博取寬大美名,籠絡±子之心,遭受嚴懲也就在所不免了。
說明:本文系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青年項目“明清江南科舉與城市變遷研究”(AHSKQ2022D197)階段性成果。
(作者:安徽省合肥市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郵編23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