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青， 旺青

寒風(fēng)像剃刀刮走了輕薄的陽光，房檐下的鈴鐺清脆地響起來，一種莊重肅穆的氣息飄浮在灰瓦鋪頂?shù)男∥莺烷W閃發(fā)光的金頂之間。叮當(dāng)——叮——，余音滲入石墻，裊裊地在屋內(nèi)蕩漾。阿克象巴費力地從卡墊上坐起來，循聲望去。幾束光線透過玻璃，照在他肋條的位置。時間還早，他打算重新閉會兒眼，可這時卻意識到自己剛做了個夢。夢里幾只猴子在密匝匝的果樹下追逐打鬧，枝干間肥碩的綠葉映襯著滿月一樣又圓又大的仙桃。

“什么意思啊？”他揉揉渾濁的眼睛，絞盡腦汁想了想，“喔，孫大圣偷吃蟠桃。”

擺在桌上的幾個柑橘蘋果，與夢境中的桃子相差甚遠。油漆脫落的木盒子里，水果早已失去了剛從樹上摘下時的色澤，皮子干癟得像他臉上的褶皺。阿克象巴預(yù)感客人絕對會嫌棄，這樣也好，免得坐下來就不知道走了。他扣好領(lǐng)口的紐扣，若有所思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叩叩桌沿，慢慢撐起腐朽的身子骨，掀開門簾，推開通往院子的鐵門，舉止緩慢得活像一頭溫順的老牛。

一堵紅墻將阿克象巴的小屋與那片銅瓦蓋頂?shù)慕ㄖ糸_。日光強烈到肉眼一時難以適應(yīng)，沒有云的遮擋，鎮(zhèn)子、田地、鐵塔、村莊、森林，以及最遠處的雪山都浸在一片瓦藍色中。但就是如此熾熱的光，從寒冬的深空潑下來，照到人身上后，也沒有多少熱量。站在臺階上遠看，刷著白漆、掛著標(biāo)語的鄉(xiāng)政府大樓自一片簡樸的民房中凸顯出來，透著某種森嚴和秩序。

阿克象巴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地走到煨桑塔前，往冷卻的爐膛里一勺勺塞干柏枝和糌粑，直到膛里裝得嚴嚴實實，他才屏著氣，試著用火機引燃。柏枝密不透風(fēng)，火苗吱吱兩下，化作嗆人的白煙飄到他臉上，使他猛咳了幾聲。氣緩后，他不停用拇指壓火機開關(guān)，直到虎口被鐵皮燙紅，火才不情不愿地慢慢燃起。他滿臉紅光地面向煨桑塔，手捧青稞，念誦贊詞，向西天諸佛和本尊作了一系列禱告。禱告完，撒上三次青稞，看著煙囪里升騰的那柱白煙，心里激蕩著勝利的喜悅，喜悅中透著再干點兒什么的沖動。忍耐了幾個月，已是忍無可忍，或許是到了該撕破臉皮的時刻。早上，他已經(jīng)煨過一次桑，現(xiàn)在又重新燒一次，似乎是想通過煙來警告那些在暗地里觀察他的人：老頭子人老骨頭可不軟，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

鄉(xiāng)政府大樓那兒空蕩蕩的，只有高出屋頂與楊樹齊平的紅旗在風(fēng)里徐徐飄動，沒人理會直躥天際的白煙。阿克象巴望著遠方出神，想到了許多個為什么，但每個為什么最后都通往一道鎖死的鐵門。他似乎忘了，人近黃昏，還從未干過一件令全鎮(zhèn)人刻骨銘心的大事。現(xiàn)在想做點什么嘩眾取寵，未免也太遲了些。他稍顯失落地跨過紅墻上的豁口，走到半路，一眼就瞧見了那抹醒目的絳紅。

轉(zhuǎn)經(jīng)廊下，徒兒旺青呆坐在一堆刨花中間，神態(tài)迷離地望著對岸凍硬的一階階田地，好像剛從某個遙遠模糊的夢里醒來。他的身邊散落著不少零食，可能是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專程帶給他的。

阿克象巴偷偷湊過去，想看看徒兒在干些什么。他走到離旺青幾步的地方，側(cè)身躲在木柱后面，把徒兒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

旺青沒有如師父所想，急不可耐地把那些饞人的東西全部吞進腹中。他先從大腿邊抱起一條出生不久的小狗，親了親小狗濕潤的鼻頭。狗不足滿月，模樣憨頭憨腦的，兩只前爪毫無警惕地蹭著旺青瘦長的滿是黑痣的面頰。他放下這條，又從小腿下抱起第二條。再次親吻小狗的時候，小狗張開嘴巴，露出四顆尖銳的犬牙，卷起紫色的小舌舔著旺青的眼皮。旺青開心地叫起來，假意嚇唬小狗，亮出擁擠錯位的黃牙。狗并不害怕，使勁蹬動后腿，直往他嘴里跳。抱起第三條和第四條小狗時，旺青又做了同樣的親昵舉動，好像要把他的愛均勻地分給每條臟兮兮的雜交狗。做完這些，旺青張開手臂，四條小狗在他懷里腰間歡快地蹦跳，搖擺著小短尾，咬扯油污斑駁的僧裙，肩頭一聳一聳地頂撞他的大腿，好像要吮吸母親的乳汁。

阿克象巴發(fā)現(xiàn)狗媽媽懶散地臥在徒兒身后，黑色的狗毛上粘著同徒兒身上一樣多的刨花、草屑。它發(fā)白的肚皮上挺著四對奶子，奶頭發(fā)紅緊縮，摻雜幾星黑斑和細長的灰毛。旺青撕開沙琪瑪包裝，掰開后丟在小狗腳下，又捏爆面包和方便面的袋子，給狗媽媽分了一些，自己吃的則是剩下的碎屑。他嚼爛調(diào)料包，齜著牙，咽下辣嘴的調(diào)料，等舌頭上沒滋味了，才吐掉無法消化的塑料，支起狗媽媽軟滑的趴耳，示意它給孩子們喂奶。狗媽媽幽怨地望著旺青，喉嚨里咕嚕嚕響著，對嘴邊的食物提不起食欲。旺青不理會在僧裙上撕咬的小狗們，把頭挨在狗媽媽松軟下垂的肚子上，細細聆聽這股催人入眠的聲音，像是在可憐狗媽媽。

“菩薩保佑。”阿克象巴祈禱一聲，悄悄轉(zhuǎn)身退去，不忍破壞如此和諧的場景。

走回院子后，他心里少了些急躁，多了點底氣，也想到了一些應(yīng)付來人的辦法。盡管知道這些辦法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他還是冷靜地掀開門簾，回屋坐到卡墊上，國王般地等待著。

桌上的鬧鐘冷不丁指向了下午兩點。烏鴉嘎嘎嘎地在某個地方尖銳地叫了三聲。阿克象巴揉揉酸麻的膝蓋，擰了擰鬧鐘的旋鈕，使勁敲打每個不中用的關(guān)節(jié)。骨頭里的疼痛剛有點緩和，不請自來的客人就登門了。

汽車的關(guān)門聲伴隨著幾個人舒展四肢的夸張叫聲，有些突兀地從小屋下面的水泥路上傳來。

一個人問：“就這兒？”

另一個人回：“是的，就是這兒。”

“為啥住在圍墻外面？”

“墻里面沒他建房子的地兒。”

第三個人一開口就說：“老頭很頑固，不是太好說話。”

“是嗎？我倒要好好會一下他。”第一個人很有把握地挺起胸膛。

“東西！”

司機麻利地從后備箱提起一箱牛奶，交給其中一人。

阿克象巴在窗戶里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三個人中有兩個他認識，瘦高個兒和矮胖子是鄉(xiāng)政府的，中間那個中年人他沒見過。昨天晚上，矮胖子打電話給他，說縣上什么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今天要來看望他。他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幫人來干什么。矮胖子賴著臉皮找他不是一兩次了，今天帶這個人來，明天又帶那個人來，他臉都笑爛了，可誰把旺青的問題真正放在心上呢？每回重復(fù)雷同的話，讓人心力交瘁，不勝其煩。阿克象巴把念珠纏在手腕上，悶悶不樂地出門迎客。

“一切都順心如意吧？”幾個人在院子里一頭碰上，中年人熱情地握住了阿克象巴的手。

阿克象巴感覺到中年人的手滾燙有力，那黝黑的臉膛看起來明顯就是典型的藏族人。他暗自思忖，跟藏族人打交道，應(yīng)該比跟不懂安多語的矮胖子交流更好理解對方的意圖，說不定旺青的事這次會迎來新的轉(zhuǎn)機。

“托公家的福，水泥路修到了床榻下，自來水引到了嘴巴上，每個月還拿公家的錢，不用為了一日三餐而發(fā)愁。”

阿克象巴雖鬢角銀白，眼角堆滿皺紋，但說話洪亮如鐘，不像別人那樣見到領(lǐng)導(dǎo)就低頭哈腰，手忙腳亂。他剛一見面就念叨著公家的好，是不想一下子針尖對麥芒，扯到旺青頭上。

中年人會意一笑，從頭到腳打量了阿克象巴一番，寥寥幾句把話頭從惠民政策扯到家長里短。

“您老人家硬朗呀，歲數(shù)估摸著和我阿媽差不多吧？不過您的身體看起來比我阿媽可好多了。”

兩人松開手，邊走邊聊，話里話外都透著幾分謹慎。

“生活上有沒有困難？”

“沒有，煩你擔(dān)憂。”

“每月低保錢能按時到賬嗎？”

“托公家的福，非常準時。”

“高血壓、心臟病、白內(nèi)障之類的高原病有嗎？”

“菩薩保佑，疾病一直離我遠遠的。”

“風(fēng)濕呢？天這么冷，膝蓋難保不痛吧？”

“風(fēng)濕呀，都是老毛病了，時好時壞沒個準數(shù)。請進……”

門簾被卷開，一股子煙熏氣味飄出來。客人們由亮處走到暗處，一時看不清屋里的陳設(shè)。幾個人坐下后，阿克象巴取來水杯和暖水瓶，打開奶粉罐，抓起一點茶葉，放進杯子。一旁的矮胖子連忙放下筆記本和筆，接過暖水瓶，熱情地請他入座。他略感意外，因為矮胖子之前每次來都一口水不喝，而且今天矮胖子的神態(tài)不同于往日，整個人貌似有點惴惴不安，難道這個官比以前來的都大？

他擠到中年人旁邊，殷勤地請幾人嘗嘗水果。瘦高個兒和矮胖子都沒動，中年人不客氣地拿起一個凍青的蘋果，擦都沒擦就大口咬下一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咬合聲，眼睛左右轉(zhuǎn)動，環(huán)視整間屋子。狹窄陰暗的木屋內(nèi)沒什么像樣的家什，一張鐵桌靠著一個鐵皮爐子，爐子前面的木柜上放著一臺老款電視機，柜子里有幾個大小不一的碗和幾雙筷子，還有幾盒調(diào)料。可謂是簡樸之極。

“對咯，聽說您還沒辦教職人員證，看，今天我給您帶來了。”

中年人方才吃水果，阿克象巴就有些詫異，這會兒看到中年人又突然拿出自己申請許久的紅本本，心中頗為吃驚。他從中年人手里接過紅本本，翻開后看見自己定格在二寸照片里的那張老臉，呼吸急促，有種掩不住的激動。

幾十年來，小鎮(zhèn)里的人都不理解，阿克象巴為什么死心塌地住在紅墻外面，為什么不知疲倦地重復(fù)做著誦經(jīng)供佛這些本不該他做的事情。他不是僧人，寺管會的花名冊上也沒有他的名字，但他仍舊循規(guī)蹈矩，剃平頭，穿僧衣僧裙，守著廁所大小的小屋，干些讓紅墻里面的僧人們?nèi)⌒Φ幕顑骸４蠹叶己芎闷妫⒖讼蟀蜎]學(xué)過什么佛理，也沒拜過什么有名的師父，為啥還敢收下旺青這個徒弟？人家問：“哪天阿克象巴入土了，旺青一個人活得下去嗎？”阿克象巴說：“回去種你們的地，放你們的牛吧，旺青的命運不需要你們操心。”人家可不答應(yīng)，說他是假慈悲，養(yǎng)著旺青，是惦記他阿媽打給他的生活費。阿克象巴火冒三丈，怒吼：“那你們把旺青帶回家養(yǎng)吧！”那些愛挑理的人，個個又識趣地東躲西藏，留下他在原地氣得發(fā)抖。

“卦真切（謝謝）。”阿克象巴眼含老淚，把紅本本攥在手里，心里熱乎乎的。

中年人笑著，舉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水，又連聲稱贊茶葉好水也好，好像不打算馬上說旺青的事。

被這么突然暖了一下，阿克象巴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好像突然失去了力量，原來習(xí)慣應(yīng)付人的閉合心態(tài)，似乎也悄悄開了一條縫。

阿克象巴心想，俗言道，對正直的人不要說假話，對狡猾的人不要說真話。他今年七十二歲，什么樣的人和事都見過，照顧旺青這事說到底也沒有違反任何法律，索性就直接開門見山吧。他定了定神，輕聲說：“如果是為了旺青，大可不必這樣花費心思。”

中年人連忙擺手。“我今天呀，主要還是為了來看看您，平時公務(wù)太多，實在抽不開身。我們家也有僧人……”

阿克象巴把紅本子放在桌上，頂著枯草般稀疏的銀發(fā)，冷峻地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來，咱們就都不繞圈子了。”

“啥事也瞞不過您的眼睛。”中年人斂起笑意，拿起茶蓋，蓋在杯子上，審視了一下阿克象巴黃銅般的面孔，終是說到了正題。

“確實，孩子長期在您這兒，我們都很擔(dān)心。雖說出家人講慈悲為懷，但您年紀大了，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

“我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出家人。”阿克象巴挺直脊背，完全卸下心理負擔(dān)，說，“拿到這個本本也一樣。至于那孩子，不是我不放他。鄉(xiāng)里可能也跟你講過，他的情況跟一般孩子不同。你看，他阿爸在他不記事時就死了，阿媽也改嫁了。那家人不要他，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我也不能去怪他們。試問誰會養(yǎng)一個長到十七歲還不會勞動的半大小子？”

中年人聚精會神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點頭，又問上那么一兩句。阿克象巴耐心地一一作答。談到之前鄉(xiāng)里不知道的個別情況，中年人責(zé)問：“這些事，你們怎么不如實上報？”

矮胖子臉色難看地說：“領(lǐng)導(dǎo)，這些內(nèi)容我也是頭一回聽阿克象巴講。”

“工作不細致。”中年人評價。

矮胖子無辜地把臉轉(zhuǎn)向阿克象巴。

“不怪他們。”

阿克象巴客觀地把鄉(xiāng)里對旺青的關(guān)心說了一遍。雖說這兩年矮胖子對他不太友好，可在幫助旺青方面，鄉(xiāng)里從來不含糊。鄉(xiāng)里人對待旺青，就像對待自己家里人一樣。

“他們沒少給我和旺青送米面油，這個瘦瘦的小伙子秋天還送來一床嶄新的棉被。多虧了這床棉被，旺青冬天才沒有凍著。他們還聯(lián)系了許多單位，來解決我們的困難。”

“教育局的人來過沒有？”中年人問。

“嗯。他們說旺青的情況特殊，正積極申請外面的特殊學(xué)校。目前，還沒有什么音信。”矮胖子說完，瘦高個兒也點頭應(yīng)和。

“民政呢？”

“民政局那邊能給的政策都給了，其他就……”

“衛(wèi)生、婦聯(lián)呢？”

“都來過了，除了送點慰問品和錢，他們也沒法子安置旺青。旺青這種也不算病，醫(yī)生來看過，沒有一點辦法。”

“嗯……這就有點棘手了！”中年人伸手摁了摁太陽穴，輕聲嘆氣。

眼看氣氛陷入尷尬，阿克象巴順坡下驢：“為了這一個孩子，驚擾那么多單位，也真夠難為你們的。”

“嗨，殘聯(lián)，你們對接過殘聯(lián)沒有？”中年人一拍大腿，問矮胖子和瘦高個兒。

“對接過，可他們說按照有關(guān)規(guī)章制度，旺青不符合殘疾人的條件。”

“該死的官僚風(fēng)氣，把問題當(dāng)皮球踢來踢去，像什么樣子！”中年人痛惡地說。

阿克象巴扭著身子，拿起暖水瓶，給客人們續(xù)水。倒三杯水的工夫，他發(fā)現(xiàn)每個人臉上都愁云密布，好像誰也無法解開這個難題。

“實在不行，就讓旺青繼續(xù)在我這兒住吧。我這間屋子小是小，但足夠我們兩個人生活了。”阿克象巴局促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只怕不行哪。”中年人坐直身子，神色嚴謹起來，“您是有文化明事理的人，應(yīng)該知道茅草捆得再緊，也做不成柱子，鵝卵石堆得再多，也筑不成宮殿。一個孩子大字不識幾個，將來怎么養(yǎng)活自己？”

“這話我老頭子不認同。要是識幾個字就能把日子過好，那這兒的人就不需要種地放牛了。再說，學(xué)習(xí)還得看人。不是賽馬，套上金鞍，也行不了千里；不是雄鷹，插上翅膀，也飛不過高崖。不管有文化沒文化，人總歸要活下去。”

“不，我想說的是人沒文化，那么連自個兒名字都不會寫。這年頭不會寫名字，是要被人恥笑的。還有……”

“怪了，我就會寫自己的名字呀，還不是一樣窮得被人取笑。”

“話不能這么講，您想想您七十二，他才十七，怎么能放在一起比較？如今時代這么好，跟過去不同了。現(xiàn)在不讓孩子去念書，將來我們都成罪人了。”

“你這么說話，我老頭子不愛聽。先不談有文化沒文化這個問題，關(guān)鍵要看孩子的自身條件。不是好苗子，施再多肥，也不會變成參天大樹。”

“是不是好苗子，不栽到地里怎么知道呢？總不能眼睜睜看它枯死，是不？”

“你以為旺青就沒讀過書？”阿克象巴立刻反問。他沒想到自己這一問，正中對方下懷，而自己卻渾然不知。

“他上過學(xué)嗎？什么時候？”中年人和矮胖子同時伸直脖子，好像看到了一把救命稻草，眼里抖著亮光。

“大概十三歲時上過兩三個月，就在內(nèi)地一所兒童學(xué)校。”阿克象巴說。

“學(xué)校叫什么？”

“忘了。”

“啊？”

“我真的忘了。”

阿克象巴真記不起來那所學(xué)校的名字了。旺青阿媽自從把旺青送到阿克象巴這兒，就一次也沒探望過旺青，逢年過節(jié)托人寄來一兩千塊錢，已經(jīng)實屬不易。或許，她有她的難處。阿克象巴想不開的時候，或是旺青不聽話的時候，他就這么勸慰自己。

“為啥只讀了兩三個月？”中年人問。

“這，這說來話就長了——你們應(yīng)該要趕回縣城吧？時間可不早了。”阿克象巴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圈套，只好佯裝擔(dān)憂地看向桌上的鬧鐘。

“不打緊，我就想知道這孩子在學(xué)校發(fā)生過什么。”中年人耐心地說。

“嗨，阿克象巴不要支支吾吾了，您就如實說嘛。領(lǐng)導(dǎo)今天不走，就住在鄉(xiāng)里。”矮胖子催道。

幾雙眼睛直勾勾攫住阿克象巴。他此刻的處境，就像只受傷的野兔，躲來躲去，卻誤打誤撞走進了荊棘纏身的叢林。他本來不想提到上學(xué)這茬，可渾然不知地鉆了死胡同，走不出來了。權(quán)衡一陣后，他無可奈何地說：“旺青那個學(xué)校的校名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了。我只是聽他母親提過，在那兒上學(xué)的都是跟他一樣的孩子，有的比他大，有的比他小，都是些沒有父母或父母不要的孩子，說來都挺可憐的。旺青在公家的幫助下，剪了頭發(fā)，入了學(xué)，換上了新校服和新鞋子，從基礎(chǔ)的拼音開始學(xué)起，可學(xué)了四個星期，愣是學(xué)不會21個聲母。學(xué)校也不怪他，想著他跟其他孩子一樣，只能慢慢去教。但這孩子偏偏又在第五個星期做了件跟他心智完全不相符的事情，這事在學(xué)校鬧得沸沸揚揚，最后還差點收不了場。”

“什么事情？莫非他燒了課本，打了老師？”中年人以前在網(wǎng)上看到過這類學(xué)校的新聞，行為怪異的孩子打人咬人，無端點一把火，把寢室或教室燒干凈的案例屢見不鮮。

“那倒也不是。”

窗外的云遮住了陽光，冷氣從小腿汗毛上爬上來，襲擾著每個人的后背。阿克象巴捶了捶腰。太陽快要下山，他的風(fēng)濕又跑出來了。他忍著針刺般的疼痛，斟酌好語言，把自己心目中的旺青簡單敘述了出來。

“旺青這孩子，怎么形容他呢？我一直覺得他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他應(yīng)該活在另外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可能是天上，也可能是香巴拉。他內(nèi)心有個我們無法相信的美好世界，用一般人的眼光看待他、干預(yù)他，似乎會玷污他，糟踐他美好的心靈。”

中年人聽得稀里糊涂。

沒怎么說話的瘦高個兒停住筆，說：“您把他形容得像個被埋沒的靈童。”

“不，不不，他怎么會是靈童？說他是靈童，是抬舉他了。我只是，在與他共同生活的這一兩年里，看到了他身上一些別人看不到的品質(zhì)。比如，與生俱來的誠實、善良，還有就是懂得感恩，但唯獨缺少了智慧，也許是還沒有開啟……”

“說說他干的那件事。”矮胖子像個精明的獵人，追著蛛絲馬跡不放。

阿克象巴低頭沉吟片刻，心想說到這個份上，那干脆就把旺青被開除的事情說出來。興許把話說穿，他們幾個也就能死心了。

“旺青在學(xué)校里安安靜靜上了四周課，不打架也不惹事，任課老師們對他印象都很好，說他懂得尊敬人。好些時候，老師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沒有任何反常的行為。可慢慢地到了第五周、第六周，旺青就不對勁了。也不能說不對勁，他做了件那個地方從沒有人做過的善事。知道是什么事嗎？他在學(xué)校廁所邊喂養(yǎng)了幾只流浪貓和幾條流浪狗。為了不讓動物們挨餓，他每次都把自己的飯食藏在褲兜里，偷偷拿給那些貓狗吃。你們想啊，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嘛，是不是？最開始，學(xué)校里也沒有人在意此事，畢竟學(xué)校里的每個學(xué)生每天都會干些讓老師意想不到的奇奇怪怪的荒唐事。然而不久，有人發(fā)現(xiàn)了旺青的秘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所學(xué)校的校長。那個校長某天視察校園環(huán)境，意外發(fā)現(xiàn)了旺青偷養(yǎng)動物的地方——廁所后面的貓尿狗屎比人的糞便還要臭。他循著氣味，迅速查到了一群看起來不扎堆，實際上有密切關(guān)系的貓狗。校長沒有馬上聲張，經(jīng)過調(diào)查，目睹了罪魁禍首旺青喂養(yǎng)貓狗的行徑。中間，還有個可惡的老師報告校長，廁所那邊夜晚貓狗的叫聲此起彼伏，把整個學(xué)校鬧得人心惶惶，學(xué)生們白天沒精力安心學(xué)習(xí)。呀，到了某個暑氣未消的傍晚，校長叫來全校的保安，在廁所那兒撒了半盆子火腿腸。在學(xué)校周邊游蕩的貓啊狗啊，聞到香氣，全都跑回來享用大餐，結(jié)果叫保安們逮個正著。最后怎么樣？貓在網(wǎng)兜里慘叫，狗在鐵網(wǎng)里狂吠，旺青就在廁所外被幾個人壓著，不停掙扎。那一瞬間，他和貓狗好像變成了同一類動物。一個被吵得火氣攻心的保安，當(dāng)著旺青的面打死了一只瘸腿狗。旺青可能被這一幕嚇著了，也可能是受了刺激，不再反抗，身子慢慢軟下來，幾個保安也就順手放開了他。旺青呆坐在原地，也不流淚，喉嚨里發(fā)出狗一樣的咕嚕聲。校長以為這個私自豢養(yǎng)動物的學(xué)生接受了教訓(xùn)，有了理智，便想過去開導(dǎo)一下他。可旺青干了什么？他跳過去，一口咬住了校長的側(cè)臉，推拉中咬破了校長的耳朵。拳頭皮鞋啪啪地打在旺青身上，他卻滿嘴鮮血地大笑起來。在場的老師們驚恐地縮在一起，旺青卻笑得更厲害了，活像個小惡魔。事后，學(xué)校開了會，將他除名。校長說我們學(xué)校不能容忍這種阿貓阿狗，誰敢挑戰(zhàn)規(guī)章制度，就算他是教育局局長的兒子，也要將他掃地出門……他們給旺青母親的說法跟校長的話有所出入。學(xué)校班主任叫來旺青的母親，軟的硬的辦法都全部用上，可旺青母親固執(zhí)地不肯讓步。老師失去耐心，用幾句話結(jié)束談話：我們無法教育性格如此極端的孩子，再教育下去，難保不出人命，請你另外擇校。孤立無援的旺青母親被老師推搡到校門口，眼看大門關(guān)閉，立時號啕大哭。圍觀的行人指責(zé)學(xué)校大罵老師，而老師卻讓保安把他們母子像兩只小雞一樣拎走了……要我說，那些人才是魔鬼，他們怎么可以這么冷血，這樣對待一個特殊的孩子和他走投無路的母親？你們想啊，是不是這么個道理……”

“真想不到啊，他居然這么善良。”見多識廣的中年人不由得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慨道。

“誰說不是啊。活了這么多年，我也是頭一回遇上這么可憐的孩子。好在菩薩保佑，旺青平安地度過了那些危險苦難的日子。”

杯子里的茶葉隨著談話的深入逐漸發(fā)白，沉到杯底。阿克象巴斷斷續(xù)續(xù)又花了一個多鐘頭，把旺青從娘胎里出來，艱難活到現(xiàn)在，其間他所知道的悲慘經(jīng)歷全都倒了出來。每次說到傷心難過處，三個聽眾無一不沉默不痛心，他們怎么也沒想到旺青竟有如此不堪回首的過往……

阿克象巴說著說著眼眶發(fā)紅，嗓子嘶啞起來。他用袖子擦去濁淚，慢聲細語道：“從小到大旺青一直都是個缺少父愛母愛的孩子，所以他才把自己的愛無私地獻給流浪的動物。他心里可能以為貓狗跟他一樣，沒有人疼，沒有人愛，因而才會那樣……”

聽完旺青所有的經(jīng)歷，矮胖子有點慚愧地說：“阿克象巴請原諒我工作上的疏忽。”

中年人抹了一把頭發(fā)和臉，動容地說：“在這件事情上，我承認，我們這些人誰也沒您想得周全，做得也不如您好。”

“這怎么說的呢！不怪你們，誰也不想這樣。你們替他著想，我養(yǎng)著他，都是為了他好，不是嗎？”阿克象巴敞開心扉，誠懇地說。

“您是個好人，”中年人停頓一下，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攤開底牌，“但旺青一定要回學(xué)校，這事兒就是說破天也沒辦法。”

“啥？”阿克象巴眼看自己白費了半天口舌，有點惱了，“我說了半天，說得嘴巴都干了，你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我聽了，所以我才更可憐他，更不希望他這樣荒廢日子。”

“我沒聽錯吧？你的意思是他在我這兒就是在學(xué)壞，是浪費時間？”

“也不是，不學(xué)知識，百無一用哪。”

“剛才我說了他去過學(xué)校，可人家不要呀。那你說，你們準備送他去哪兒？”

“這個我還沒想好。”

“那就讓他待在這兒。”

“不可能的，咋說也不行。”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怎樣才行？”

中年人一時啞然。

“對啦，你剛進門不久，不是說了兩句《薩迦格言》里的話嗎？你知不知道《薩迦格言》中還有一句話——高尚的人像一塊寶石，任何時候都不會改變面貌。如果你們沒有安置旺青的好辦法，那就讓他跟我在一起。只要我老頭子不死，有一口吃的，就絕不會叫他餓著。我死了，你們再替他想辦法。”

“啊啦啦，阿克，別提什么死不死，話說遠了。”

“那就不要逼我。”

“太陽在上，買馬看口齒，交朋友要摸摸心底。我這是把您當(dāng)朋友，才跟您推心置腹。您也要為我們考慮考慮不是……”

“為你們考慮，誰替我和旺青考慮？這都說了一下午，你除了炫耀口才，還說了什么？這幾年，你們來了一幫又一幫人，口水都可以填滿這間屋子了。現(xiàn)在，請省省你的口水吧！”

“阿克，我知道我說不過你，可你也不要生氣嘛，我也沒說什么難聽的話。”中年人攤開手，苦笑道。

“哼，你是烏鴉吃死羊，假惺惺先哭一場，到頭來還不是跟這個胖子穿同一條褲子。”

“您看，您又說到哪兒去了？旺青讀書，對您對他都是一樁好事。”中年人據(jù)理力爭，又用眼神捅了捅矮胖子。

矮胖子立即打圓場，不料一激動說錯了話，徹底激怒了阿克象巴。

“俗話說，爭問題肚量要寬，拉烈馬韁繩要長。你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輩，為了個不沾親不帶故的傻子，語氣也太沖了。”

“傻子？你說旺青是傻子？”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

“不是你說的，難道是鬼啊？”

“是，就算是我說的。你這頭蠻牛，這都兩年了，一點都不知好歹。如果我們來硬的，你能怎么樣？”矮胖子有點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了。

阿克象巴一拳頭砸在鐵桌上，吼道：“滾出去！你這種人永遠不要踏進我的門檻！”

“阿克，阿克，別生氣呀！——你，怎么能用這種語氣跟老人家說話，快給他道歉。”

“狐貍的諂媚，惡狼的笑容，我不稀罕！”

“哎呀，阿克象巴！”中年人站起來，拿起水瓶，像是往杯子里續(xù)水，又騰出手拍拍阿克象巴的肩膀，委婉地勸道，“他是出于好心，我們都是出于好心，是不是？一個博學(xué)者的思考，不如三個普通人的商討。大家說得好好的，干嗎動火氣？就算天冷，也不需要用怒火來驅(qū)趕寒冷嘛。喝水，來喝水。”

阿克象巴處在氣頭上，好一陣子轉(zhuǎn)不過彎。他鼻孔出著粗氣，氣洶洶地說：“好心？我看你們一個個都不是什么好人。特別是這個胖子，一肚子壞水。”

“老人家不要胖子胖子的。我又想起一句藏族諺語，剛好送給你——用石頭當(dāng)砧板，吃虧的是斧子。”矮胖子毫不客氣地回敬。

“哈，你還威脅我。走！我這兒不歡迎你們，拿上你們的東西，快走！”阿克象巴用腳把牛奶踢翻，把紅本本摔在地板上。

矮胖子臉色緋紅，眼睛能瞪出火來。就在他要再一次發(fā)作時，中年人提了個致命的問題。

“要是旺青提出想上學(xué)怎么辦？”

“把我頭砍了！”

“哎，阿克，您怎么又說這種氣話？這樣，我們先問問旺青的母親，行不行？”

“你問！你打！”阿克象巴看到中年人掏出手機，憤憤不平地一屁股坐下。

“喂，旺青媽媽嗎？我是咱們縣上的……啊……對對對，我們想讓旺青上學(xué)，您同意嗎？什么……學(xué)費生活費全免，只要承擔(dān)一點學(xué)雜費。嗯，不多不多，那個……喂，喂！”通話中斷了，中年人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屏幕，正準備重新?lián)苓^去時，手機在他手心震動起來。他打開免提，剛想友好地問為什么掛了，然而一聽手機那頭是一個暴躁的男人。

“哪個？”

“縣上的……”

“行啦，啥子官兒在老子這兒毬都不是。老子告訴你啊，不要再打電話了，旺青不是我們屋頭的人，你們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老子可沒的錢送他上學(xué)。再說他那么大了，學(xué)習(xí)那方面又不行，還學(xué)個屁啊！你們腦子怎么想的？你們就沒點正經(jīng)事……”

中年人摁摁屏幕，男人的聲音斷了。他把手機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氣。

阿克象巴臉上閃過一絲不為人察覺的釋然。他認為旺青后爸雖然心比石頭還硬，話比沙地還糙，但有句話戳到了要害：旺青早年上學(xué)又輟學(xué)，現(xiàn)在還有幾個月就十八了，他這個樣子還能學(xué)到什么？

“算了，問問旺青本人吧。他人呢？”中年人問。

話已至此，阿克象巴也不好再度翻臉。他走到屋外，像養(yǎng)殖戶召喚畜群，搖了搖房檐下的鈴鐺。悅耳的叮當(dāng)聲響徹院子，傳遍小鎮(zhèn)，在暮色下傳遞著只有旺青才能聽懂的低語。

阿克象巴轉(zhuǎn)身回屋。屋里人一臉不解。沒過一分鐘，他們就聽見了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電燈啪地打開，所有人被這燈閃了眼。當(dāng)他們適應(yīng)白森森的光線后，看見旺青已經(jīng)一只腳邁進門檻了，懷里還抱著四只小狗。

阿克象巴立刻像個沒事人一樣，換了副臉色，體貼地關(guān)心道：“徒兒，回來啦？餓了沒？”

旺青沒有回話。

除阿克象巴以外的三個人細細打量著這個讓他們頭痛已久的少年。在他們眼里，他的頭發(fā)粗硬凌亂得像長短不一的柵欄。那多半是阿克象巴用不太鋒利的剪刀剪的。他的身上沾著灰塵和刨花，衣服也可能是阿克象巴的舊衣服，明顯不合體。他腳上的運動鞋已經(jīng)爛了，鞋面和鞋幫都向外敞開，像只小船。懷里的狗看見生人汪汪叫了兩聲。他用塞滿泥垢的指甲合住了小狗的嘴，好像是教小狗不能無禮。

“旺青？”中年人緩過神問。

矮胖子點點頭。

“你好呀，孩子。”中年人和藹地對旺青說。

旺青一動不動，緊緊抱著他的小狗。

“你這狗是哪來的？真漂亮，能不能送我一只？”

旺青斜眼看了下中年人，又低頭看看毛茸茸的狗腦袋不吭聲。

不是啞巴吧，咋不搭腔？中年人心里盤算著，嘴上不停地問旺青。然而，旺青還是一副沉默寡言、呆頭呆腦的樣兒。

“你想上學(xué)嗎？”

此行最關(guān)鍵的問題拋出來，每個人都繃緊了心弦，像看小雞破殼似的等待奇跡的發(fā)生。

旺青擠擠眼，呆板的表情有了一絲松動。

中年人趕緊說：“背著書包，跟許多同學(xué)去玩，那比在這兒好玩多了。怎么樣，想去嗎？”

旺青沒有說去或不去。他嘴唇歪斜，一半苦臉一半笑臉，面部肌肉極不對稱。他發(fā)出一點咿咿呀呀的聲音，上半身情不自禁地晃。大家以為他要作出事關(guān)個人命運的決定，個個都緊盯著他欲張開的嘴巴。誰料，那里竟流出一攤涎水。

中年人失望地閉上眼。他知道要讓這個少年乖乖坐在課桌前四十分鐘，把知識灌進腦子，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阿克象巴會心地笑了，很明顯最后他是勝利者。在他眼里，現(xiàn)在看見的旺青跟早上的旺青、昨天的旺青并無兩樣。

鬧鐘在桌上狂跳。旺青想起了什么事，可不好馬上去做，面前的四雙眼睛都看著自己呢。他好像有些緊張，還有些拘謹。不過，很快他就把另一只腳跨進來，像倒小球一樣把小狗們放下，任由它們四處撒歡。然后，端起桌上的一只水杯，喝光了水后，咚一聲坐到電視機前。三個從未認真見識過旺青的人都一臉驚駭?shù)赝@一幕，不知道接下來他要做什么。

旺青指著電視，勾著下巴嘟囔：“孫悟空，孫悟空。”

阿克象巴明白過來，走過去打開了電視。央視少兒頻道正在播放《西游記》，這集正演到“受阻獅駝嶺”。猴子與青獅大王在林中打斗，幾個回合下來，青獅大王被打退，猴子怒吼一聲：“妖怪，哪里走！”旺青興奮地大叫：“孫悟空！孫悟空！”猴子打破陰陽寶瓶，鉆進了青獅大王肚中，疼得他滿地打滾。旺青發(fā)出難聽的號叫聲，似乎覺得妖怪活該。中年人、矮胖子和瘦高個兒的心態(tài)從驚駭變成了憐憫。

大家看著旺青。而旺青看著電視，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劇情演到一半，師徒四人被妖怪抬上蒸籠，猴子逃脫，叫來北海龍王給蒸籠降溫并救出了三人，不想中途驚動了妖怪，倒霉三人組再次被擒。妖怪到處宣揚唐僧已經(jīng)被吃，心灰意冷的猴子飛到西天找佛祖理論。旺青心無旁騖地聽著佛祖說教，似乎身心完全融進了劇情。

阿克象巴既難過又釋懷地想，旺青不能像普通人那樣過完一生，但他逍遙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輩子這樣活著難道不好嗎？

中年人跟阿克象巴的想法不同。猴子闖過獅駝嶺，還有鼉龍、青牛怪等眾多鬼怪等著他。旺青也如猴子，人生路上還有九九八十一難，何年何月才能到達他的西天？

十多分鐘后，文殊、普賢兩位菩薩把青獅、白象收走，大鵬鳥也被佛祖點化。師徒四人獲救后，旺青又一次發(fā)出了嚎叫聲。中年人、矮胖子、瘦高個兒，還有阿克象巴凝視著電視前的傻少年，看著他蛇形的脊椎和后腦勺上禿斑一樣的疤痕，盼望他能回頭看看他們，說上一兩句話。但旺青沒有那樣做。他像一尊石猴，依然全身心沉迷在伴有片尾曲的一幀幀畫面里。浮云朝露、山河湖海，在他前方變幻莫測。而他吸收天真地秀、日精月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發(fā)出那驚天動地的迸裂聲。

是啊，在漫長且枯燥的日子里，誰也不知道他多久才會靈胎生成，將身一縱，跳入水簾洞稱王。縱是旁人再怎樣渴望、期盼，旺青也不會變成無所不能的孫大圣。

幾個干部走后，阿克象巴冒著嚴寒，出門去拿干柴，準備給徒兒煮一碗熱氣騰騰的掛面。走出有光的地方，濃稠如墨的黑夜封閉了一切。面對又暗又冰的夜，他想起了那句家喻戶曉的歌詞：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旺青真正的人生路，到底又在何方？他義無反顧地抬腿，徑直走向堆放干柴的角落，蹣跚的身影顯得既堅定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