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如滔滔江水,奔涌向前。處在不同時代的人們,如滄海一粟,大部分只能被時代的洪流所裹挾,少部分如投入湖中的石子,蕩起層層漣漪,只有極少數的智者,能夠立于時代的潮頭,甚至左右和推動歷史的走向……方遠的長篇小說《大船隊》以掖縣方家組建大船隊為主線,講述了方家如何在方英典的帶領下突破老一輩人的祖訓,離開固守的土地,勇于走向大海,發展家族事業,并且在時代的動蕩中秉持家國大義,為國家和民族而戰的故事。小說以家族發展史的形式勾連時代變遷,為讀者呈現了一群性格鮮明、在時代中奮斗和掙扎并且擁有各自傳奇的人物。
仁義禮智信,儒家文化中的道德堅守
小說《大船隊》的故事主線是圍繞方家船隊的從無到有展開的,而這一過程,實際上也是主人公方英典如何突破老一輩人對土地的執念,努力使得家族更加昌盛的過程。
作為方家的傳承人、守護人、領導人,方英典一方面繼承了儒家文化譜系中的君子品格:他誠信經營,與人為善,親睦鄰里,寬以待下,有不計前嫌、體諒他人的心胸,又有審時度勢、救人于危難的魄力,能守成于方家的土地,又能踐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信條,敢于走向海洋,發展實業;另一方面,他又具有鮮明的封建社會的大家長特征:在家里說一不二,為兒子安排一切,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乎自身顏面與家族的名聲,因而有時也顯得有些優柔寡斷。
方英典的這些性格特征,在處理兒子方興通和義子劉小虎的事情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對兒子方興通,方英典可謂做到了“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方興通自幼在方家學堂接受良好的教育,方英典既讓他學習中國之傳統禮教,又讓他接受西方科學,后將其送到濟南深造,學習經營之道,為的就是未來讓兒子掌管自家船隊和商業,甚至連兒子以后需要的幫手都提前為他選好了。比之宋占山對兒子宋家安的培養總帶著些跟方英典較勁兒的意味,方英典對方興通的“謀劃”,可以算得上是符合家族利益和其自身實際的最優選項。然而水滿則溢,看似完美的安排卻也隱含著不利因素。方英典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將方興通送去濟南后促成了他和江秀芝的愛情,為任明凡和方興通從小就定好的娃娃親平添了糾結和悲劇色彩。事實上,并非方英典一人之過而造成了方興通、任明凡、江秀芝三人尷尬且進退兩難的關系。站在方英典的立場上,歷來重信守諾的他,確實很難在方興通即將結婚的當口成全其悔婚的決定,這不僅基于任明凡母親即將離世的現實和與任明凡父親長年的合作關系,還在于方英典在乎彼時周圍人對方家的看法以及方家歷來的口碑與聲望。但客觀來說,此事也并非只能如此解決,方英典大可認任明凡為干女兒,以平衡兒子的心意和與任家的關系;再退一步講,娃娃親本身就是那個時代封建家長制遺留的產物。因此違背雙方心意而努力促成此事的方英典,確實無法將悲劇發生的“鍋”完全甩給與他人暗生情愫的兒子。這種典型的“一家之長”的處理方式,直接導致了后期的父子不睦和方興通多年的萎靡不振。
即便如此,方英典也絕不是一個只在乎顏面、只算計得失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他的君子品格一次次照亮了他人。最典型的,便是他并沒有因為方興通與任明凡婚后的貌合神離而遷怒于在濟南的江秀芝,反而在江秀芝因共產黨人的身份被抓后,敢于疏通關系搭救她。平心而論,就當時的社會大環境而言,此舉于方家其實是有很大風險的,若搭救不成,則很容易受連累,而一旦被連累,整個家族的利益都會受到影響。但他還是選擇了伸出援助之手,即便彼時的他無法完全明白國民黨、軍閥、共產黨之間的復雜關系,更不曾聽說過共產主義。
如果說在方興通的婚姻問題上,方英典扮演著阻礙“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封建家長角色,那么在義子劉小虎的婚姻問題上,他則是“保駕護航”的促成者。于劉小虎而言,方英典對其有知遇之恩;而于方英典而言,劉小虎對他有救命之恩。因此,對待劉小虎與宋家寧的感情,方英典始終站在努力成人之美的立場上,哪怕面對對手宋占山的一次次阻撓,為了促成二人的婚事,他甚至在宋占山困難之時而選擇花巨資幫宋占山走出困境。兩相對比,讓作為兒子的方興通自然心中不是滋味,但仔細分析,兩段婚姻在方英典那里實則有著本質區別。違背兒子的心意,是為了堅守自己許下的承諾,是為了讓任明凡的母親瞑目,在道義和生命面前,方興通個人的兒女情長自然要做出讓步;而劉小虎與宋家寧的結合,卻無關這么復雜的恩義倫常,只取決于宋占山的態度,方英典當然樂得成全。
綜合分析,方英典此人各方面其實非常符合傳統儒家文化影響下的一家之長的種種特征。不論在多么困難的環境里,不管面對多么復雜的情況,仁義禮智信,一直是他堅守的道德標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影響他堅守這一標準。同時,他又能在守成前人之功的基礎上奮斗不息,他在乎家族的榮辱與興衰,在乎家人的顏面與名節,因此,對劉小虎而言,他是品格高尚的老爺,是有恩有義的義父;而于方興通而言,他又是規劃自己人生軌道、阻礙自己愛情的強勢父親……方英典身上注定有著很多不符合時代發展潮流的特質,但卻有著在一代代人身上得以彰顯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優良品格元素。
命運多舛,女性群像見溫情
在反映家族奮斗與時代變遷上,小說《大船隊》除了塑造了具有典型性的主人公形象,以映射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彰顯主人公的人格魅力,更難能可貴的是,它還為讀者呈現了一群擁有不同性格和人生遭際的女性,在觀照她們命運多舛的不幸的同時,通過女性獨有的溫柔、細膩,傳達了某種溫情。
在小說中,江秀芝雖不是主要人物,卻在很多時候對主要人物和故事主線產生了影響,同時其本身又極具傳奇色彩,為小說中的女性群像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江秀芝的原生家庭其實是非常普通的,父親在她小時候就去世了,母親依靠父親留下來的一點家產把她養大。母女倆雖沒有溫飽之憂,但自古“寡婦門前是非多”,單親家庭的孩子多為不易。這種原生家庭,造就了江秀芝那種靦腆、敏感的性格。后來,在母親的撮合下,她與方興通暗生情愫,后又被告知方興通必須娶自幼與之定下娃娃親的任明凡。但經歷了種種感情挫折的她并沒有“黑化”,她不曾抱怨自己普通的出身,沒有埋怨橫刀奪愛的任明凡和軟弱的方興通,更沒有憤恨命運的不公,而是跳出了兒女情長,成長為一名不畏犧牲的共產主義戰士。這種轉變或許正應了那句話,“置之死地而后生”。相比方興通到了最后才懂得向前看,才真正振作起來,才明白自己該干什么,江秀芝的覺醒反映出這個人物身上通透的一面。因為她最先發出了打破舊時代桎梏的吶喊,于是才有了在因共產黨員身份被抓又因方家的“疏通”被解救后,她與任明凡之間的推心置腹,也才有了她對任明凡、范小嬈、方興邐的激勵。這種意志使她迸發出男人般堅定、強大的氣質,為她最終的犧牲平添了“英雄死得其所”的壯烈。
如果說,江秀芝的轉變彰顯了那個時代的新女性如何從家庭走向革命的人生歷程,那么任明凡則是傳統家庭倫理桎梏下的典型女性代表。論出身,任明凡家境殷實,父親與方英典既是朋友,又是長期的合作伙伴;論家庭,任明凡是家中獨女,父母關系和睦,且都對她寵愛有加;論自身,任明凡自幼讀書識字,不能說才華橫溢,也是詩詞女紅樣樣拿得出手。無論從哪個層面看,任明凡都符合傳統文化語境下對大家閨秀的定義。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定義,才注定了任明凡最初的屈從和聽天由命。與方興通婚姻的不順和母親的離世,仿佛帶走了她對生活所有的期待,讓她失去了精神支撐,但良好的家庭教育培養成的善良純真的品行,使她既不會怨懟江秀芝,也干不出用陰私手段拉攏方興通的事,于是很長一段時間里,任明凡內心滋長著一種強烈的認命感。與江秀芝的轉變不同,任明凡再次被激起的人生期盼,并不具有什么時代性,而依舊是生活化的。她用自己“潤物細無聲”的關懷,一點點打動了方興通,最終讓自己的婚姻破鏡重圓。
方興通、任明凡、江秀芝,傳統設定中一男兩女三人行的感情糾葛,因為任明凡和江秀芝兩位女性的美好品質而最終并沒有走向“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的故事窠臼。相反,她們最終成就了彼此:江秀芝為共產主義事業而犧牲,于她而言其實是死得其所;任明凡最終與方興通“守得云開見月明”,也實現了其賢妻良母的自我身份認同。女子,自古便被賦予勤儉持家、孝順公婆、養育子女的內宅屬性,但這并不妨礙她們擁有選擇各自人生走向的權利,也并不能完全限制她們自己人生華章的書寫。
因果輪回,反派的注定結局
如果說,方英典身上具備十分鮮明的君子品格,那么其對手宋占山所表現出的人格特征,則是完全與之相反的。
宋占山此人,不能說沒有商業頭腦,也不能說缺乏謀事能力,否則他也不會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在虎頭村站穩腳跟并能與已繁衍傳承幾代的方家分庭抗禮。但他的格局非常有限,為自家富貴而去拓展產業,大有和方英典較勁的意味,因此他很多商業上的決策總讓人感覺到是在被方家牽著鼻子走。更為重要的是,宋占山唯利是圖,既沒有為人處世的底線,也沒有所謂的道德操守。從企圖放火燒方家的貨船,到一次次阻撓、反悔宋家寧與劉小虎的婚事最終逼得女兒自盡,再到為謀求暴利開煙館,可謂為了一己之私欲無惡不作。于方家,他詭計多端,不擇手段;于兒女,他以錯誤的“三觀”將宋家安教成另一個自己,將女兒視為與方家爭斗的工具;于鄰里,他大發煙土橫財,不顧百姓安康,全無氣節大義。凡此種種,宋占山可以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不忠不義、不慈不善的小人。
與很多表現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文學作品不同,小說《大船隊》對宋占山的結局設定,并不全然是讓一個全能的、代表正義的人物出場,然后一舉將壞人殲滅的模式,而是帶有很強的因果循環的味道。《周易》中有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現代人也常說“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表面上看,宋占山是被已成為共產黨的劉小虎所殺,但實則是此前種下太多“因”而造就的必然的“果”。當初,若不是極力反對宋家寧與劉小虎的戀情,劉小虎也不會入方家做事,若不是逼死了宋家寧,劉小虎也不會對他恨之入骨;若不是非要與方家爭出高下,就不會有靠煙土生意發家的主意,也便不會讓村里百姓對他怨聲載道、大為不齒,進而失了人心。
比起其他反面角色,小說對宋占山的刻畫其實是最立體的,其“惡”的屬性也最為極致。他與方英典圍繞商業發展進行的每一個回合的爭斗,既反映出自身的貪婪與不擇手段,也折射出方英典形象的高大。自然,宋占山最終的結局是大快人心的,但這何嘗不是他此前種種惡行所結的必然惡果?
或許,在時代的舞臺上,每個人都不過是臨時的舞者,“你方唱罷我登場”,扮演著各自不同的角色,履行著屬于自己的使命。因此,不論是如君子般端莊方正的方英典,還是如毒蛇般狡詐冷血的宋占山,抑或是呼民族之聲的江秀芝……那些兒女情長,那些恩怨情仇,都會隨著人物的離場而逝去。然而,大浪淘沙,時代奔涌向前,新的人物會有新的故事,我們看到,小說《大船隊》的結局其實是一種開放式結局,那些仍立在舞臺上的“角兒”們,下一步將何去何從,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