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的一個周末,老田把腿抵在沙發上,撅著屁股把沙發墊的邊往沙發縫里塞。他努力把膝蓋貼緊沙發,左手扶著軟塌塌的棕色靠背,右手用力向前伸展,洗得泛白的藏藍色襯衣的右下角從腰帶里被扯了出來,露出他松弛的肚皮。
老田提前好幾天就把沙發墊洗了,尤其這個棕色長沙發上的墊子,他大中午坐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吭哧吭哧洗得格外賣力。這塊麻灰格子的沙發墊有長長的線穗子垂下來——紅梅說,什么線穗子,那叫流蘇,流——蘇,別叫錯了。紅梅是老田的閨女,在社區工作,繼承了老田說一不二的性格。老田就學著說,流蘇……線穗子。
老田鋪得很仔細。他年輕時就是侍弄田地的一把好手,村北三里六干渠邊,老田的稻子地格外好認,他栽種的秧苗齊刷刷的,一般高,一般齊。沙發墊的下方有幾道彩筆的畫痕,仔細辨認,是一個笑瞇瞇的黑色太陽,還有一只長著兔耳朵的紅色小貓,墨水很足,筆畫粗重,這是彤彤的“作業”。老田可不舍得訓她,連連夸她畫得好,搓洗墊子時也把這一角繞過去,可水洗日曬,印跡越來越淡了。
太陽朝著老田笑,老田腦海里浮現出彤彤小時候的樣子。鄰居們都說彤彤像年畫上的娃娃,那胳膊腿兒跟池塘里的蓮藕一樣白凈。彤彤打小就喜歡長沙發,在厚實的海綿墊上歪歪扭扭地站啊爬啊,稍大點兒就窩在上面拽著流蘇看圖畫書。老田怕她跟紅梅一樣沒學出好成績倒是學了個近視眼,盯著里屋的掛鐘走了一圈,就喊她出去玩。她不肯去,倚著老田撒嬌,爺爺爺爺你讓我再看一會兒嘛。
老田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怵倆人,一個是自己的閨女紅梅,一個是自己的孫女彤彤。
想到這里,老田拿右手在墊子上又抹了一遍,眼瞅著沙發沒有一絲褶皺,垂下來的流蘇齊齊整整,像認真操練的士兵,這才吁出一口氣,左手推一把靠背,右手扶腰,立起身來。
老田又去翻書架。電視機旁邊放著一個很小的書架,是紅梅家淘汰下來的。書架總共三層,上面一層擺著防治高血壓心臟病的書。紅梅說衛生院到社區搞活動,發的消毒液、碘酒、創可貼被老人們一搶而光,磚頭一樣厚的書沒幾個人拿,只有她抱了一大摞。老田的目光掠過自己的書朝下看去,下面兩層都是紅梅送給彤彤的書,花花綠綠的。看到這些書,老田仿佛又看到彤彤坐在沙發上認真讀書的樣子,他緊繃的臉上有了笑意。笑著笑著,貓著腰的老田突然看到書上多出一個塑料袋,抓起一看,里面是幾團毛線,還有幾塊碎布。
哎,老秦!誰讓你往書上亂放的?!老田的臉漲得通紅。
咋,咋了?老秦扎著圍裙舉著鏟子從廚房沖了出來。說是沖,也不過就是一步緊接著一步地走了過來。笨重的抽油煙機像脫粒機一樣隆隆地響,沒抽走多少油煙,卻把老田的怒吼抽去一半。
彤彤的書,不能動!老田氣呼呼地把塑料袋拎到老秦面前,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彤彤的東西,誰都不能亂動。
老秦的眼神無辜又迷茫,花白的頭發橫七豎八的,沒有方向。
老田把塑料袋幾乎戳到老秦臉上。老秦慌忙接過,打開看是毛線,這才想起上午剛找出毛線團,就被老田喊著去擦電視機擦桌子,看來是擦書架時隨手放上去的。
唉,這記性真是!老秦剛要解釋,看著臉有八丈長的老田,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
她想給彤彤織副手套,露手指頭的那種。以前她給閨女紅梅和兒子紅平都織過,戴著這樣的手套寫作業,冬天手一點都不冷。但她現在不想告訴老田。好像彤彤是他老田一個人的孫女似的,啥事都得聽他安排。這次老秦也想做在老田前面,等彤彤一來,她就從口袋里掏出手套遞給她。
啥煳了?老田挑起了眉毛。
哎呀,我的魚!老秦左手抓著塑料袋,右手舉著鏟子匆匆忙忙往廚房趕去。
你說你干啥能讓人省心?!老田的話比老秦的步子快多了。
早上不到五點,一縷陽光從窗子透進來,老田感受到光亮,人就醒了。他轉頭看看身邊還在睡著的老秦。老秦背對著他。老秦人瘦怕冷,才剛進九月,她身上就蓋了一床被子,又搭了一床薄被。她的一頭亂發露在外面,像落在枕頭上的蒲公英。這兩天又是炸魚又是蒸包子,可把她累壞了。畢竟七十二歲的人了,不服老不行啊,老田心想。老田比老秦小一歲,老田從不肯說老。看我像七十的人嗎?牙沒掉,耳不聾,眼不花,哪里老?要是有人問老田的年齡,老田就笑嘻嘻地反問著人家。
東墻上的掛鐘敲了六下。老秦還沒醒,老田瞪著屋頂想事情。這些天,老田一有空就想彤彤。彤彤是個乖孩子,小時候特別愛笑,一笑起來就沒個停。老田哄她說剛吃完飯再笑可就肚子疼了,誰知彤彤聽了笑得更響了。老田無奈地把她抱過來,讓她臉朝外坐著,她肉乎乎的小腳丫在老田的膝蓋上撲騰,像兩條剛出水的魚。
想到彤彤,老田就在心里輕輕地嘆氣。彤彤來得不容易。紅平天天在外面跑車,紅平媳婦好不容易才懷孕。年輕人不管不顧,冷的熱的想吃啥就吃啥,晚上說熬夜就熬夜,老田和老秦天天把心提在嗓子眼兒。好不容易挨到生產,老秦犯了頭暈癥在家躺著,老田跟紅梅紅平在醫院伺候。生到一半,醫生出來說臍帶繞脖子聽不到胎心了,家屬趕緊簽字同意剖宮產,簽完紅平就推著媳婦往手術室跑。老田不好去幫忙推車,只得跟在后面,他臉上看起來很鎮靜,心跳卻跟擂鼓似的,震得耳膜咚咚響。幸好母女平安。紅梅從護士手里接過孩子,轉身抱給老田,快,快看你孫女,皺著鼻子,丑得像個小老頭。別胡說,俊得很。老田盯著孫女兩眼含淚,一下子體會到了老花眼的感覺。
炸魚,包子,丸子……老田在腦子里又過了一遍給彤彤準備的飯,習慣性地扭頭去瞅掛鐘——六點剛過,心想這個比紅梅小兩歲的掛鐘走得是越來越慢了。老田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打算過半小時再起,讓老秦多睡會兒。
老田不用翻月份牌也記得清清楚楚:三個月零九天——彤彤已經三個月零九天沒來了。窗外是早上六點鐘的小院和如常的幾聲鳥鳴,早醒的老田眼窩有些熱,他瞪大雙眼望著屋頂,四米高的天花板上有幾條棕黑色的裂縫,裂縫像急雨匯成的小溪,細微,彎曲,隱藏在掛滿灰塵的乳膠漆里。除了他,沒有人看到過,也沒有人能看清。
上次來時還沒放暑假。夏日的一個傍晚,紅平帶著彤彤一下闖進屋。老田和老秦圍坐在茶幾前的沙發上正準備吃晚飯,兩個人驚喜地看著彤彤,像是看到了下凡的小仙女。紅平把書包和自己甩到沙發里,冷冰冰地說,她媽說沒空接她,我卡著限速從淄博開回來,趕緊吃點我再把她送回去。老秦坐在馬扎上,扶著膝蓋站了好幾次才站起來去給孫女拿碗筷。老田看著彤彤低垂的眼睛和小了一圈的臉,想問什么,終究沒問出口。
想著,想著,老田竟然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覺。他睜開眼時看見老秦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披著被子拍打腿。自從三年前,老秦她親哥得了腦梗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她就開始早晚揉腿揉腳,雷打不動。
這是西鄰你胖大娘跟我說的,她侄子在人民醫院當醫生,說多按摩防止血管淤堵。你胖大娘也天天按。閨女是小棉襖,老秦私下里對紅梅解釋,自己不是怕死,是怕癱在床上成了累贅。
可不能成了累贅啊。
老秦一邊給自己按摩,一邊嘟囔,好像這句話是配合按摩念的咒語,只有說了咒語,按摩才管用。老田對此不支持也不反對,他說人該受的罪沒受完該享的福沒享完,老天爺不會放你走。老秦一輩子聽老田的,單單在按摩這件事上堅持了自己的意見,天天念著咒語到處亂敲打。她逢人就說,俺哥可受了大罪了,天天粘在床上,皮都粘下來了。
老田套好衣服,扎上磨出毛邊的牛皮腰帶,把藏藍襯衣扎進腰里,再套上那件穿了十多年的黑夾克衫,腰板筆直地去開院門。紅平就不喜歡扎腰帶。紅平說腰帶勒肚子,還是松緊帶的運動褲舒服,一提一拉就成。老田扎了一輩子腰帶,把紅梅買的沒前開門的褲子扔到一邊,說不分前后的褲子是老太太穿的,他才不要。
腰帶是什么?腰帶是男人的氣節。
老秦說老田一個老農民窮講究,又不是老干部得端著,孩子們買回來的衣服還要挑三揀四。
老田雙手叉腰,挺胸凸肚,說,我扎腰帶五十多年了,從當兵時就扎腰帶。老農民怎么了,老農民也要講究氣節!
老秦說不過老田,一輩子都沒說過他。索性自己穿上試試,腰身正合適,就是褲腿長了一截,她拿出剪子和針線笸籮,花了兩天工夫改成了自己的一條新褲。唉,老了干啥都慢,針線活也不行了,這要是早幾年,半個下午都用不了。老秦對新褲子贊不絕口,卻對自己改褲子的手藝退化很有意見,提起新褲子就要嘮叨好幾句。
大門前幾天剛刷過大紅的油漆,走近還能聞到一股嗆鼻的味道。鐵門在清晨的陽光下散發出嶄新的紅光。“啪”的一聲,銅鎖打開了。大門被緩緩拉開,老田家的一天正式開始了。
老田站在門口輕輕咳了兩聲,倒背起手,朝門前的路上張望。先往北邊看。門口的大榆樹是彤彤出生那年春天種下的,剛好十年,如今枝繁葉茂,像一把綠蔭大傘。前幾年送彤彤上村里的幼兒園,天天從樹下走,彤彤問這問那,老田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她。再往南邊看。紅梅一家人回去的時候總是往南走,老田每次都出來送,紅梅笑著說不用那么客氣,跟外人似的。老田就笑,說閨女回娘家就得高接遠送,要是惱了就來得少。心里卻想自己的祖輩們活得最長的也就七十二歲,自己過年也七十二了,誰知道哪天走,送一回就是一回。
老田又往北邊看了過去。這條街上沒幾戶人家住了。年輕人像紅平一樣搬進村里蓋的樓房,年老的人越來越少,路上空曠,沒有人影。他慢慢轉過身,朝院子里走去。
時間尚早,彤彤來也得接近中午。
老秦熱早飯的空兒,老田已經清掃干凈了院子里的落葉,又在水龍頭下接了幾桶水。前幾天老田把絲瓜扁豆都拔了秧,院子顯得寬敞許多。棗樹今年春天開的都是謊花,一陣大風,花落了滿地,樹上沒結幾個棗。只有山楂樹上還掛著紅通通的果子,映紅半個院子。山楂是留給彤彤來摘的。
老田倒背著手,在院子里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東西長,二十四步,南北窄,八步。地上鋪的水泥花磚被棗樹在地下橫生的根莖頂得鼓起來,不小心就會被絆一下。彤彤小時候喜歡在院子里跑,一邊笑著朝前跑,一邊扭頭喊爺爺爺爺。老田張開雙臂往前追,像急著護崽的老母雞,口里緊著喊,看腳下看腳下。“撲通”一聲,彤彤被鼓起的花磚絆倒,趴在地上哇哇大哭。老田又氣又疼,抱起來好一頓哄。過后他拎著開水壺到處找磚縫灌下去。如今彤彤早就會看腳下,不會摔倒了。棗樹的枝蔓在院子里到處冒頭,前幾天老秦差點摔了跟頭。
吃飯啦!老秦在屋門口喊。
老田沒吭聲,人往屋里走著,心想,這動靜五百米之外也聽得到。老秦今年有點耳背,她以為旁人聽不見,自己說話的聲音便提高了幾分。
走進屋,老田見茶幾上擺著兩碗清水面條,還有一小盤炒咸菜。老田扭頭看里屋東墻上的掛鐘,竟然九點半了。他走到沙發邊拿了一個馬扎,坐到茶幾前,跟老秦說,趕緊吃,按平常推算,他們十一點能到,雖說都是些現成的,還是得早下手準備飯。老秦望望老田,她知道老田是個有活不過夜的人。
一上午老秦忙活得挺開心,老田難得與她配合這么默契,就連她不小心摔碎一個湯盤都沒有怪她,還說,幸好丸子沒盛到里面。當然,她也這么想。
幸好手套也織好了。她想。要不是早上她在廚房里偷偷趕著織完,手就不會那么哆嗦,手不哆嗦,那個藍花白底的湯盤就不會摔了。不過,白天晚上悄悄趕工,手套終于在彤彤來的這天完成了。連素來擁有貓頭鷹一樣敏銳眼睛的老田都沒有發現。老秦想,他還說自己不老,眼皮子底下的事都沒發現。
老田顧不上看老秦在廚房忙活,他往院子門口跑了四五趟了。起初,他盯著掛鐘,指揮老秦給擺好的飯菜扣上盤子保溫。最后一趟從大門口回來之后,老田忍不住拿起手機給紅平打電話。幾點來?咋還在逛商場?老田掛了電話,一屁股坐在馬扎上,有些生氣地說,有沒有時間觀念,多大的人了?一點都不懂事!
老秦看老田生氣,趕緊勸說,又不是去上班上學,要卡點,晚點就晚點吧。
那也不行!都讓你慣壞了,沒有時間觀念。
不都是聽你的嗎?我又沒上過班也沒上過學。老秦忍不住小聲嘟囔。
我一個老農民不上班也有時間觀念,開了幾十年的黨員會,說八點半開,我八點就到,刮風下雨下刀子也去,一次也沒遲到過。老田想著三個多月沒見的孫女,不由得怒火沖天,從馬扎上威風凜凜地站了起來。
老秦假裝去看包子熱好了沒,又躲進了廚房。
她站在爐火前,右手悄悄伸進褲子口袋,粗糙干裂的手指觸到了細軟的毛線,那是一副綠色的帶兩道紅杠杠的半指手套。毛線是紅梅拿回來的,說自己做手工不要的給她當掛繩使。她看到那小小的一團綠色毛線,眼睛就亮了一下。她很喜歡綠色,年輕時她在綠色的田野里勞作,在綠色的小院里給孩子們洗衣服做鞋子,那生機勃勃水靈靈的綠色讓她有使不完的力氣,走路都要生風。
爐火烘得鐵鍋熱氣騰騰,也烘得老秦的臉微微發紅。老秦站在爐火前望著鍋摩挲著手套。老秦喜歡站在爐火前。她經常忘記開油煙機,她跟紅梅說吵得慌。她說爐火帶給她安靜與溫暖。她總是怕冷。手套也帶給她溫暖,與爐火前的溫暖不同,這是一種遙遠的輕柔的溫暖。她悄悄把手套掏出來看,手套的手掌處有兩道紅杠。一只手套織完,第二只手套剛起頭的時候,老秦發現綠毛線不夠。她大半夜聽著老田的呼嚕聲,悄悄擰開臺燈拿出毛線比量。臺燈是彤彤小時候買的。那時紅平媳婦跟著紅平出去跑車,彤彤白天晚上都跟著他們,老田半夜起來沖奶粉就擰亮臺燈。如今彤彤上學搬到樓上去住了,臺燈還放在床邊椅子上,供他們起夜用。
老秦是個很會過日子的巧女人,她比量了一會兒就有了辦法:給綠線加上兩道紅線,像池塘里的荷花,綠葉襯著尖尖的紅色荷花。加上紅杠杠還挺好看的。老秦心想。老秦怕老田看到,慌忙又把手套塞進褲兜,誰知抽回手時,干裂的拇指竟把手套又掛了出來。她心疼地去查看,還好沒掛脫毛線,她小心翼翼地把手套重新塞回去,再拿另一只手從褲兜外壓住手套,這才握著拳頭把手拿出來。
關上爐火,老秦出了一身熱汗。
老秦從廚房來到客廳,想跟老田說包子熱好了,掃視了一圈,老田沒在屋里。老秦剛坐到馬扎上歇著,老田推門進來,門重重地被帶上了。
老田黑著臉從茶幾上拿起電視遙控器,坐到馬扎上,打開了電視機。遙控器也聽老田的安排。老秦沒上過學,遙控器上螞蟻一樣的數字和蒼蠅一樣的文字,只有老田認得清。老田看哪個臺,老秦就跟著看哪個臺。平時老田喜歡看歷史劇,這段日子在看《三國演義》。老田喜歡關云長。紅梅說劉備有大謀略,老田說什么大謀略,那就是個假哭小兒。紅梅說就憑他三顧茅廬請來諸葛亮就是有大謀略的人。老田說,諸葛亮用草船都能借得來箭,卻累死都扶不起阿斗。
論歷史知識,紅梅說不過老田,她也不客氣,轉頭只跟老秦說話。老秦說,啥時候才演《籬笆、女人和狗》啊?天天放預告,你爸也不給我調出來看。紅梅疑惑地看向老田,你咋不給我媽調臺?老田氣笑了,你看,那是人家做的廣告鏡頭。紅梅連忙扭頭去看電視,可不是嘛,這個欄目叫“經典回放”,里面有《籬笆、女人和狗》的鏡頭一晃而過。紅梅笑著跟老秦解釋,看那個電視劇干啥,我小時候看過,除了打架就是哭,女人就沒好日子過了?老秦也不好意思地笑,是啊,那日子昏沉沉的。
老田把關云長都調過去了,老秦“哎”了一聲,抬手指了指電視,想要提醒他,見老田心不在焉,又把手放了下來。她悄悄扭頭去看里屋的掛鐘。里屋的門白天黑夜開著。客廳不寬敞,老田把兩間里屋的門都開著,說彤彤跑起來省得磕著碰著。掛鐘指向一點。老田看老秦去看時間他也抬頭去看,掛鐘“當”的一聲,把老田和老秦都嚇了一跳。
老秦把手撫在胸口拍了幾下。待心跳稍穩,她感覺自己這么大年紀了還像個姑娘似的膽小,有些不好意思,就伸出手去摸倒扣在燉魚上的盤子。盤子微溫,有水汽。她想問要不要熱一下,又怕老田發火,于是自作主張端起魚進了廚房。
老秦磨磨蹭蹭從廚房里出來時,都快要氣哭了。她萬萬沒想到,她把燉魚熱成了黑烤魚。她只是把爐火打開了那么一小綹兒,麥穗兒那么細的一綹兒,她燉的金黃滑嫩的大鯉魚就成了粘在鍋底的黑焦塊。她惱恨地鏟起那兩塊魚,扔吧,不舍得,放著吧,魚像生了兩塊胎記,咋看咋生氣。
老秦從廚房端著魚出來,她只顧著跟自己生氣,嘮叨自己這銹住的腦子不管事了,好一會兒才發覺,老田竟然沒怪她。老田坐在電視機前的馬扎上調臺,一手拿手機,一手拿遙控器。電視機像在時空隧道中撒歡兒,這一幕是青衣布衫的俠客抽出劍來說“且慢”,再一幕是嘴巴咧到耳朵根的老年人邊走邊看腳上的健步鞋,下一刻又是穿西裝的主持人說國外某地發生槍擊事件,提醒大家出游要注意安全。老田不說話,老秦也不敢說話,隨著電視畫面轉換,老秦的耳朵和腦袋嗡嗡直響。
關云長轉過去三圈,老田終于把臺調回來了。老秦只看到關云長滿眼含淚,在軍中帳里說了一句什么,又拿毛筆在紙上寫著什么,這一集就演完了。老秦平時看電視愛問,老田也樂意給她解釋,誰誰誰干嗎了,誰誰誰準備去哪。現在老田的臉上看不出是生氣還是失望,老秦也就不敢再問劇情。
掛鐘在里屋敲了兩下。終于,老田說話了。老田面無表情地說,別等了,不來了。
老秦聽到了,她問,不來了,為啥不來了?
我咋知道?!老田提高了音量說,一開始說逛商場,又說寫作業,再打電話干脆說她媽送她去上課了……我看紅平就不想讓彤彤來吃飯!
老田的臉漲得通紅,坐在馬扎上的他像一只漸漸鼓脹的氣球。他從馬扎上站起身,在茶幾前走來走去,手里的遙控器被他緊緊地抓握著,電視又開始跳臺了。電視里突然出現一家人聚餐的畫面,電視中一家人的笑聲很響亮。老田很惱火,“啪”的一下關掉了畫面。
老秦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總是記性不好。
她遲疑著說,紅梅有一次說起一件事,紅梅說去賓平街上的雜貨店給社區買東西,遇到彤彤她媽跟一個男人在逛街。彤彤媽說老師安排給班里買花盆和書架。老田氣呼呼地打斷老秦,那有啥,女人家,胡尋思。
老田也想起一件事,其實他一直記在心里,但他不會跟老秦說。夏天周末的一個上午,老田爬了五層樓去給紅平送剛摘下的新鮮絲瓜,本想順便喊彤彤來家吃飯,敲了半天是紅平開的門。老田問,彤彤呢?紅平揉著惺忪腫脹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說跟她媽去上興趣班了。老田眼尖,轉身看見客廳沙發上胡亂卷起的鋪蓋,他長長地望了紅平一眼,說,有空帶彤彤來家吃飯。
在茶幾前走著走著,老田覺得累了,走不動了,他走到棕色沙發邊,深深地坐了進去。老秦伸手制止,哎,你不是說干凈墊子等彤彤來坐嗎?老田緩緩地抬起頭,說,彤彤中午不來了。老田坐在洗干凈的麻灰色格子沙發墊上,雙手垂在身體兩邊,腰背倚靠著松軟的海綿靠背,皮帶勒在他饑腸轆轆的肚皮上,硌得生疼。他想,或許紅平說得對,沒有腰帶的褲子會舒服些。
老秦依然坐在馬扎上,她聽說彤彤不來了,有點泄氣,準備的好幾樣飯菜都白做了。看到黑漆漆的鯉魚,又有些輕松,這么多年就這一樣拿手菜,總算沒獻丑。
那這菜,咱熱熱吃?老秦知道老田坐下是餓過勁兒了,自己也餓得心里直發慌。
把土豆絲熱了,鯉魚和丸子留著,我過會兒問問晚上能不能來。彤彤要是還不來,再問問紅梅一家人。老田的語氣漸趨和緩,跟平常一樣。
老秦扶著膝蓋,站了好幾次,才站起身來,打算去廚房熱飯。沒想到,毛線手套在她幾次三番的挪移之下,竟從褲子口袋里掉了出來。老秦目瞪口呆地望著腳邊的手套,顧不上扶著點什么,俯身撿起手套,快速地在身上拍打灰塵,又想起什么,紅著臉去看老田。只見棕色沙發上的老田舒適地蹺著二郎腿,黑色夾克衫拉開了拉鏈,深灰色褲子上的牛皮腰帶扎著藏藍色襯衣,襯衣最上面的扣子敞開著。老田笑瞇瞇地望著老秦,右手在膝蓋上輕輕敲著鼓點,口里唱著: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
恍惚間,老秦仿佛又看到五十年前在表姨家偶遇的那個回家探親的青年,他一身軍裝,武裝腰帶緊緊地束著瘦削挺拔的腰身,那時他也這樣笑瞇瞇地望著她,把她的心思猜得透透的。于是,她笑了,她望著老田笑,她說,你這個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