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扯
嘩啦一聲,門開了,風一頭扎進來,油燈晃了晃,噗一下熄滅了。
“有糧,”半耳吆喝道,“你又沒閂門!”
黑暗中有人跳下炕。
門被閂上了。
半耳的手上叮當叮當?shù)仨懀鹦潜派洹K谧不痃牎;鹦锹湓诨鸾q上,成了芝麻大的紅點。半耳鼓起腮幫吹氣,紅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最后噌地跳出火苗來。有糧不失時機地把油燈湊過來。油燈點著了。
燈一亮,窯里的布局就可以看清楚了。靠門口的地方是一張大炕,炕上坐著三個人,都是半大的小伙子,除了有糧,還有公社和援朝。窯里面是牲口槽,五頭牛、一匹騾子、一頭驢,面對面拴著,在槽里搶食。半耳剛給它們加了料。
有糧招呼半耳:“耳朵叔,咱繼續(xù)打牌。”
半耳先去門口檢查門閂,然后拖過一張條凳,頂在門板上。
有糧撇嘴:“你怕啥呢?”
半耳指著有糧:“小子,你閉嘴!”
有糧不敢犟了。他不想惹惱半耳,否則他們就沒福可享了。半耳是飼養(yǎng)員,飼養(yǎng)室里的大炕是他們的福窩窩。大冬天,這炕一直都是滾燙的,反正燒的是生產(chǎn)隊的麥草,沒人心疼。他們這幾個男娃都半大不小了,不愿意跟家里人擠著睡,恰好半耳是單身漢,晚上無聊,愛打撲克,他們就各取所需,湊在一起。
半耳上了炕,他們打算再打一把。
廝殺正酣,半耳忽然不動了,甩牌的手停在半空。大家納悶。半耳小聲說:“你們聽。”
大家都不動了,側(cè)耳傾聽。
門外傳來嗚嗚嗚的響聲,像什么東西在飛翔,又像什么東西在嚎叫。
“是啥呢?”公社悄悄問。
援朝用惶惑的眼神望著半耳。
有糧說:“我看看。”
半耳說:“你敢!”
“我不出去。”有糧爬到窗戶前,從窗扇的縫隙往外看。外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
“是風!”有糧說。
“風?”半耳撇嘴,“你娃還小!”
“那你說是啥?”有糧問。
“是那個……”半耳欲言又止。
“到底是啥?”公社和援朝也接著追問。
“鬼!”半耳壓低聲音說。
“啊哈哈!”有糧笑了。
半耳趕緊去捂有糧的嘴巴。
有糧撥開半耳的手,他要開門。“我看看,到底是啥!”
半耳用身體護住門。“不敢,萬一……”
援朝說:“有糧,你忒膽大了。”
“那當然,他爸是殺豬的,有糧一直給他爸翻豬腸子。”公社說。
有糧說:“耳朵叔,你咋這么膽小?”
半耳嘟囔:“娃娃,你們沒見過世面,不知道啥叫害怕。”
援朝說:“好了好了,沒有響動了,咱們繼續(xù)打牌吧。”
“別打岔。”有糧繼續(xù)問半耳,“你咋知道是鬼?”
半耳說:“我就是知道。”
公社好奇了,問半耳:“你說,你咋知道的?”
半耳吞吞吐吐:“這個……這個,天機不可說破。”
有糧嚴肅了,說:“耳朵,聽好了,你要是不能說出個緣由來,我們就告你造謠。你是啥身份,知道吧?”
這把半耳拿住了,他戴著壞分子的帽子呢,就是這頂帽子害得他抬不起頭,當了又累又臟的飼養(yǎng)員。
“好吧,”半耳說,“我說了,別嚇著你們。”
有糧說:“別啰唆了,我們不怕。”
“生產(chǎn)隊的牛犢呢?”半耳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
“跑丟了唄。”援朝說。
公社附和:“是啊,隊長帶領大家找了好幾天,都沒影子。”
“我發(fā)現(xiàn)牛骨頭了!”半耳說。
“啊!”大家驚訝。
“我去死娃溝里給牛割苜蓿,看見野狗刨土,我趕走野狗,看見土坑里是骨頭,牛骨頭!”半耳說。
公社問:“你認準那是牛骨頭?”
援朝也說:“死娃溝是咱村的墓地,你別弄混了!”
半耳說:“我喂牲口的時間比你們的年齡都長。”
有糧問:“你是啥意思?”
“死娃溝里有一座新墳,知道不?”半耳說。
大家都點頭。
“他是咋死的?”半耳問。
這誰不知道,麻稈偷吃苜蓿,撐死在苜蓿地了。
有糧說:“餓死鬼?”
公社瞪大眼睛,說:“你是說,餓死鬼吃了牛犢?”
半耳說:“前面剛埋了麻稈,后面就丟了牛犢,牛骨頭還埋在死娃溝。”
援朝驚叫一聲:“啊!”
大家面面相覷,半晌沒話。
還是有糧先開口:“說到餓死鬼,我倒是餓了。”
公社說:“我也餓了,咱們炒豆吧。”
有糧從門背后拿來鐵锨,半耳到飼料缸里抓了一把黃豆,攤在锨板上,然后把鐵锨伸進炕洞——炕洞里的柴火紅彤彤的。
這是他們每晚的固定活動。有糧他們?nèi)齻€賴在飼養(yǎng)室,除了躲避家人,還為了蹭一口吃的。他們正處在長身體的時候,胃口很好,在家里,早飯午飯還稠一些,晚飯都是稀湯寡水。冬天夜長日短,人睡得遲,三個年輕人早就饑腸轆轆了。
公社眼睛盯著炕洞,嘴也沒閑著,笑著說:“有糧,你這名字多好,你都已經(jīng)有糧了,咋還跟餓死鬼一樣?”
援朝接著打趣:“他大兄弟叫‘有油’,二兄弟叫‘有錢’,妹子叫‘有菜’。你看,你們家糧油菜都有了,再加上有錢啥都能買到,可為啥你還瘦得跟猴子一樣?”
半耳訓他們:“你們寒磣人呢,人起名,就是圖一個念想,能當真嗎?”
有糧也不計較,專心炒豆。不久,炕洞里傳出歡快的爆裂聲。有糧端著锨柄,有節(jié)奏地顛著,就像廚師顛勺。每顛一下,就有一股香味從炕洞里撲出來。大家貪婪地抽動著鼻子。有糧聰明,跟半耳學了幾次炒豆子,現(xiàn)在手藝已經(jīng)不輸半耳了。
公社抱怨:“為啥不弄一口鍋?”
半耳說:“敢?隊長打死你。”
說話間,豆子炒熟了,有糧剛把鐵锨從炕洞里抽出來,援朝就急不可待地伸手抓。抓在手上的豆子像火球一樣燙,他兩手快速地相互倒騰,然后把豆子倒進嘴里,一邊嚼一邊大口哈氣。公社笑著說:“燙死你!”
有糧把豆子涼在炕席上,大家終于可以下手拿了。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窯洞里響起一片嘎嘣聲。
忽然,半耳舉手示意,大家立即停止了咀嚼。半耳指了指外面。
外面?zhèn)鱽頁溧獡溧哪_步聲,同時伴隨著尖銳又悠長的怪叫聲,像狼嚎,又像貓叫。聲音由低到高,似乎是從遠處朝這邊走來了。
這下大家聽清楚了。公社臉色煞白,援朝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嚼碎的豆渣掉了出來。
半耳瞅著有糧,有糧也不敢出聲了。
門外的腳步越來越近,那種怪叫從門縫擠進來,像錐子一樣扎進他們耳膜。大家心慌得不行。援朝把腦袋蒙進了被子里。公社想躲到窯洞深處,腿卻軟得站不起來。有糧還算鎮(zhèn)定,抄起了鐵锨。半耳從炕席下拽出一把麥草,在油燈上點著了,擎在手中,躲在門背后。他知道鬼怕火,要是這門被破開了,他就舉著火去燎它。
萬幸這腳步越過門口,漸漸離開了。
大家都長舒一口氣。
“你說是餓死鬼,還有啥證據(jù)?”有糧還是不太相信。
“知道保管室被盜的事嗎?”半耳問。
有糧搖頭。
保管室就在飼養(yǎng)室旁邊,不過飼養(yǎng)室是窯洞,保管室是房子。保管室除了保管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具、機械、賬目等公共財物之外,還保管著種子糧。前幾天,保管室的窗戶被撬壞了,是半耳最先發(fā)現(xiàn)的,他立即將此事報告給了隊長。
隊長打開保管室,發(fā)現(xiàn)種子糧被偷了。
“狗日的賊!”隊長罵道,“從窗戶翻進來的。”
半耳覺得并非如此。這窗戶從外面攀上去不太難,因為保管室一旁有院墻,爬上院墻,再以院墻當墊腳,爬上窗戶是有可能的。但里面就不行了,窗戶有五六米高,從那里跳下來會摔傷的。再說了,就算賊娃子沒受傷,又是怎么出去的呢?保管室的門是鎖著的,賊娃子能徒手攀上那么高的窗臺嗎?
隊長問半耳:“那你的意思是?”
半耳脫口而出:“鬼!”
“嗯?”隊長疑惑。
半耳把牛犢的事情說了出來。
“有道理!”隊長說,“鬼也會餓啊。”
“隊長也信?”有糧問。
“隊長信。”半耳說,“他說怪不得最近老出怪事,東院的紅薯窖被掀了蓋子,西場房摞著的油渣坨也少了幾個。”
有糧沉吟了一會兒,問半耳:“會不會是人裝的?”
半耳驚訝:“胡說,人敢裝鬼,不要命了!”
有糧說:“我總覺得有點像人。”
半耳回應:“鬼就是人變的嘛。”
有糧問:“那你說,剛才餓死鬼是又去偷保管室了?”
半耳說:“大概。”
有糧問:“保管室窗戶還沒有堵上嗎?人都沒吃的,鬼倒有口福!”
半耳笑了。“窗戶能堵住鬼嗎?”
有糧說:“總得想個法子啊,要不這糧食就完了。”
半耳說:“我也向隊長提議過,隊長說,誰能把鬼治住呢?咱們這里不是有句話嗎——鬼難拿。”
有糧埋怨道:“隊長不負責任。”
半耳說:“不是的,隊長對我說,你要有辦法,你就試試。”
“那你有辦法嗎?”有糧問。
“法子是有一個,”半耳說,“就是缺一個人去整治它。”
“啥法子?”有糧問。
公社和援朝也圍過來。
半耳從門背后取出一截木錐來,長約一肘,粗若臂膀。他拿在手里晃了晃,說:“桃木橛!”
三個年輕人不懂。
半耳說:“桃木是神木,能把鬼釘死!”
有糧驚訝:“你還信這個?”
“咋不信?”半耳說,“我有經(jīng)驗的。”
“啥經(jīng)驗?”有糧問。
半耳看了看三個年輕人,猶豫地說:“你們不會出去亂說吧?亂說我可要遭罪的。”
有糧說:“不會,看在你給我們吃炒豆的份上。”
半耳給他們講故事。原來半耳以前是附近靈山觀里的小道士,在跟師父去做法事的路上被拉了壯丁,到前線后,每次打仗前他都偷偷給自己喝符箓水。槍林彈雨中,他毫發(fā)無損。最后一次打仗出發(fā)前,他除了服食符箓,還在衣服下面別了一根桃木棒。結(jié)果真的靈驗。他跟在另一個人屁股后面跑,一顆炮彈飛過來,那個人被炸得四肢分離,他卻奇跡生還,僅失去一只耳朵。
“桃木辟邪,閻王爺都害怕,別說小鬼了!”半耳自信滿滿。
有糧接過半耳的桃木橛,問:“你是說,把這個擱到保管室的窗臺上?”
“不是,那沒用,這種做法只能擋住小鬼進入保管室,但它還會禍害其他地方。”
“那你說咋辦?”有糧問。
“把它釘?shù)金I死鬼的墳頭上!”半耳重重地說。
大家倒吸一口涼氣,都不吭聲了。
還是有糧打破了沉默,說:“這有啥難的,天亮我去。”
半耳說:“天亮了你敢去嗎?這是封建迷信!”
公社和援朝齊聲說:“你甭想上學了,學校會開除你!”
有糧說:“那現(xiàn)在就去!”
半耳問:“誰去?”
有糧說:“當然是你了!”
半耳說:“我害怕!敢去我早去了,還等到今天?”
時間過得很快,已經(jīng)到后半夜了。
半耳說:“咱們得趕快做決定,馬上就要天亮了。”
公社說:“要不咱們抓鬮?”
援朝急忙推脫:“我不抓。我問你,你要抓上了,去不去?”
公社不說話了。
半耳說:“不能強迫,要自愿去。”
可是誰會自愿呢?
最后還是半耳說話了:“咱們這樣吧,我這里拿出一瓢黃豆作報酬,誰去,黃豆就給誰!”
公社說:“這不能,黃豆是集體的,你有權(quán)隨便給人?”
援朝附和:“隊長同意嗎?”
半耳問:“保管室的糧食是不是集體的?還有紅芋和油渣!不治鬼,它繼續(xù)偷。隊長會算這個賬的!”
有糧問半耳:“你敢做主?”
半耳說:“我豁出去了!”
“我去!”有糧說。
大家都瞅著有糧。
援朝問:“你……能行?”
有糧點頭:“行。”
公社說:“反正我不敢。有糧,你要是真敢去,寒假后我報告老師,給你登記到好人好事簿里面。”
有糧說:“那個沒用。耳朵叔,你把黃豆舀出來。”
半耳拿葫蘆瓢去料缸里搲出一瓢,用手抹了一把,將瓢口抹平,猶豫了一下,又伸手到料缸里抓了一把,讓黃豆冒尖。
“這個還不能給你,先放在這里,等你回來。”半耳說。
“我知道。”有糧說著,捏了一撮黃豆塞進嘴里嚼起來,“是新鮮的,也干燥。”
這一瓢黃豆,夠他們家吃多少頓啊!有糧豁出去了,桃木橛能不能釘住餓死鬼他不管,這一瓢黃豆他必須掙下!
有糧拿起桃木橛,半耳塞給他一把斧頭。有糧掂著斧頭問道:“用這個干啥?”
公社說:“砍鬼啊?”
半耳說:“地凍了,用它砸木橛。”
半耳抽了門閂,門嘩一下開了,一股冷風頂了過來,有糧和半耳連連后退,油燈又滅了。
“外面太冷了,穿上這個。”半耳從炕上摸出大衣,給有糧套上。這呢大衣是當年他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到了冬天既穿又蓋。今天他豁出去了,因為有糧是為民除害。
大衣有點長,拖到有糧的腳面。半耳拿來一根廢棄的牛韁繩,勒在有糧腰部。有糧一手持木橛,一手操斧頭,儼然古代出征的將軍。
“走了!”他一頭扎進黑暗中。
“還不回來?”公社問。
“雞都叫了!”援朝附和。
半耳算了一下,一個多時辰過去了,飼養(yǎng)室到死娃溝也就是一里地左右,有糧該回來了。
“這娃玩性大,是不是……”半耳猶豫。
“他跟誰玩?”公社問,“跟鬼嗎?”
援朝說:“死娃溝里還有狼!”
“走,咱們看看去!”半耳說。這事是他鼓動起來的,有糧出了差池,他逃不了干系。
“我倆也去嗎?”公社望著援朝,問半耳。
半耳說:“一起去,大家做伴。”
半耳給拌料棍一頭涂上煤油,點燃后舉在手中當火把,公社和援朝扛上鐵锨和 頭,三人出了窯洞。
外面黑得瓷實,火把僅能照亮臉頰。下山時,風像刀子一樣銳利,削得他們臉面刺疼。三人都不敢說話,生怕驚動了什么。可貓頭鷹沒有顧忌,它們凄厲的長嘯此起彼伏,像幽靈相互應答。
進入死娃溝,半耳忽然停止腳步,公社和援朝不知所以。半耳小聲說:“你們聽。”
公社和援朝豎起耳朵,聽到的還是貓頭鷹的叫聲。
“有人叫,”半耳說,“有糧的聲音!”
有糧的聲音跟貓頭鷹一樣凄厲。
“快!”半耳催促,“跟上我!”
半耳畢竟有經(jīng)驗,關鍵時刻還能鼓上勁。
他們?nèi)吮嫉侥骨埃诨鸢训墓饬料滤麄兛吹搅擞屑Z。
有糧趴在地上,使勁往前掙扎,邊爬邊喊,聲嘶力竭:“鬼爺爺,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惹你了……”
桃木橛穿過大衣一角,插入地面,把有糧拽住了。
有糧瘋了,從此胡言亂語,口口聲聲:“我是餓死鬼!”
殺" 豬
一進臘月,年味漸漸就來了。世道再艱難,年總是要過的。在秦家莊,每年最讓人期盼的莫過于殺年豬。村里每年都要養(yǎng)幾頭豬,年終殺了,給每家每戶按人頭分幾斤豬肉,讓大家在年頭里能嘗一次葷腥。
殺豬這天,熱鬧非凡,人們的高興勁兒不亞于過大年。一般殺豬的日子都選在靠近年關的臘月二十七八。一是殺早了不能烘托年味;二是分給大家的豬肉很多人會忍不住饞勁兒,提前吃完了,到過年時反而沒得吃。臘月二十七八就在年跟前了,豬的叫聲就是給年唱歌,給年奏曲,給年湊熱鬧,跟敲鑼打鼓放鞭炮是一個道理。在這天,全村除了留幾個精壯的小伙子給屠夫幫忙外,其他的人都放假了。
放假干嗎呢?讓大家看熱鬧。
今年殺豬定在臘月二十七,這是冬天難得的好日子,陽光燦爛,氣溫升高。秦家莊男女老少都提著瓦盆,端著飯碗,興高采烈地圍著街道的大槐樹,準備觀看一年一度的血腥大戲。
今天的主角是瘸子。
平時瘸子常遭人笑話,但今天沒有人敢奚落他,就連他往日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在今天看來也成了威風凜凜的標志:正因為這一瘸一拐,才導致他腰間懸掛的各種刀具相互碰撞,發(fā)出響亮的叮當聲,就像舞臺上角兒出場時的鑼鈸伴奏。大家聽到這叮叮當當?shù)慕饘俾暎s緊閃開一條道。瘸子赤裸上身,手持鉤槍,昂然而入,完全是古代將軍上陣殺敵的架勢。
他一入場,直奔豬圈,幫忙的人趕緊跟在他后面,看他的鉤槍行事。這鉤槍類似《水滸傳》里徐寧的鉤鐮槍,只不過徐寧的鉤鐮槍有槍有鉤,瘸子的鉤槍只有鉤沒有槍。瘸子持槍闖進豬圈。豬們早嚇得擠成一堆,蜷縮在角落里了。鉤槍一伸向豬圈,就炸窩了,豬們在豬圈里狂奔亂叫。瘸子站在豬圈中央不動,任憑豬們亂竄。他持槍瞅準機會,閃電一樣出擊,猛地鉤住一頭肥豬的下巴。這地方有一塊下頜骨,鉤子穿破皮肉,直接掛在骨頭上。豬拼命地甩頭晃身,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嚎叫,但根本沒用。瘸子拽住鉤槍,其他人一擁而上,揪尾巴的扯腿的推屁股的,大家一起用力,把肥豬押往殺豬場。
肥豬當然抗拒,四足撐地,往后用力,但架不住押送的人多力量大。在圍觀群眾的喝彩聲中,可憐的豬玀被牽到一張條案跟前。這時,瘸子卸下鉤槍,然后高喊:“一二!”所有抓豬的人齊呼:“嗨!”大家一起用力,把豬抬到案板上。
瘸子操刀在手,朝刀刃吐一口唾沫,然后把刀子在自己的褲腿上蹭幾下,蹭出瘆人的寒光。當他把刀尖對準豬胸脯時,現(xiàn)場霎時安靜下來,就像有很多無形的大手掐住了所有人的脖子。男人們張著嘴不敢出聲,女人們捂住眼睛,娃娃們都躲在大人身后。
好像不經(jīng)意間,瘸子哧溜一聲就把刀子戳進豬的胸膛,握刀的手掌也隨之滑入切口,直到把利刃送進豬的心臟。就在他拔出刀子的一瞬間,豬血像噴泉一樣射出來。旁邊早有人備好盆子,接住嘩嘩直噴的豬血。熱血遇到冷風,激起一片猩紅的霧氣。
豬依然在嚎叫,但聲音越來越弱,最后蹬了蹬腿,咽氣了。
死豬立即被扔進一口大鍋,鍋里是滾燙的開水。大家七手八腳,給豬拔毛。煺了毛的豬白嫩光潔,被掛在大槐樹的枝杈上。
這時,又該瘸子上場了。他用尖刀在豬肚臍眼的位置戳一個小口子,然后嘴巴對準切口,向里面吹氣。豬逐漸膨脹起來。他嘴里吹氣,手也沒有閑著,兩只手各握一節(jié)棍棒,捶打豬的身體,引導氣體擴張。這時的瘸子儼然一個舞蹈演員,身體一弓一縮,肚子一鼓一癟,雙手一起一落,伴隨敲打豬皮發(fā)出的鼓點節(jié)奏,整個人都進入了如醉如癡的癲狂狀態(tài)。
瘸子把豬吹得滾圓,在嘴巴離開切口的一瞬間,手中的一根棒子準確插入豬肚子,堵住了氣孔。膨脹的豬全身沒有一絲皺褶。瘸子拿刀從豬尾巴刮到豬鼻尖,細致得像剃頭匠給人刮胡子,保證全身不留一根毫毛。
收拾完豬皮,瘸子猛然一刀,從豬后胯迅疾劃向豬脖頸。伴隨著砰的一聲悶響,巨大的氣流瞬間噴薄而出,豬被剖成兩半。就在豬被剖開的一瞬間,瘸子雙手伸進豬胸膛,掬出一捧熱氣騰騰的流動脂肪,仰頭呼嚕嚕地灌進肚里。
觀眾們眼巴巴地看著屠夫,只能咕嘰咕嘰咽口水。據(jù)說這剛開膛的熱油有滋陰壯陽的神功,可惜自己沒有口福。
屠夫喝完熱油,啪一聲踢破豬尿脬,活像放了一個大炮仗。殺豬的流程在這一聲炮響中完美結(jié)束,周圍的觀眾齊齊吼一聲:“好!”
瘸子也不回應,他把尖刀噌一下扎在條案上,喊一聲:“酒!”
民兵隊長貴生立馬跑過來,遞上一只瓦罐。瘸子抱著瓦罐,像喝涼水一樣大口喝酒,溢出的酒順著他的脖子淌下來,在他血哧呼啦的胸口上沖出幾道白溝。
瘸子一年就痛快這一回。
豬殺完了,大家都在等著那一鍋熱水。
這油膩膩臭烘烘的燙豬水還有用嗎?
有!太有用了!
秦家莊地處黃土高原,水比油貴,村民平時根本不洗澡,腳一年也就洗一次。啥時洗?就殺豬這天。用燙豬水洗腳,不光是珍惜水,更重要的原因是,這水能治病。
治啥病?凍瘡。
秦家莊人窮,多數(shù)人穿不起棉鞋,戴不起手套,數(shù)九寒天,腳上手上都起了凍瘡。輕者鼓起紅疙瘩,又疼又癢;重者裂開娃娃嘴一樣的大口子,流血流膿。這燙豬的水是治療凍瘡的靈丹妙藥,經(jīng)它一燙,紅腫會消失,傷口會收攏,幾天后凍瘡痊愈。
要不,全村的人為啥都帶著瓦盆呢。
書記長牛一聲令下:“洗腳!”
這時秦家莊的奇觀出現(xiàn)了:全村人順著墻根排排坐,把腳泡在腥臭的熱水中,身體蜷曲,眼睛微閉,一臉幸福和陶醉的神情。
幾十只盆,數(shù)百條腿,浩浩蕩蕩綿延在街道上。這場景,多壯觀啊!
洗完腳,就分肉了。每家每戶,按人頭分配。來福家三口人,可只給一個人的量,理由是朱鳳香和蛋蛋沒有戶口,不算秦家莊的人。來福據(jù)理力爭,說他家娘兒倆的戶口正在辦理,很快就會下來的。長牛說:“現(xiàn)在有就有,現(xiàn)在沒有就沒有,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來福央求長牛:“還是給一點吧,家里有娃娃,好不容易熬到年頭。”
長牛說:“這個不能通融。”
來福嘟囔了一句:“娶逃荒女的人,又不只有我一個。”
長牛說:“都一樣,瘸子家的也沒有。”
可是,來福分明看見瘸子的甘肅老婆把一顆豬頭提回家了。朱鳳香也看見了,所以她才鼓動來福向書記鬧。來福膽小,他提了要求,書記不給,也就算了。可是朱鳳香氣鼓鼓的。來福跟她解釋說,豬頭給瘸子是慣例,每年殺豬,屠夫都白得一顆豬頭,算隊里給他的酬勞。可是朱鳳香不信,她老家那里沒有這習俗,她認定這是隊里故意欺負人。
分完豬肉,剩下豬下水。按慣例,這豬下水是不分的,生產(chǎn)隊拿它做一頓大鍋飯,集體會餐,順便召開全年總結(jié)大會。
腸子肚子洗干凈了,煮在大鍋里。這邊開會,隊長褒貶全村人物;那邊煮肉,香氣飄飄蕩蕩。社員們魂不守舍,口水滴滴答答。
好不容易開完會了,這邊的肉也煮爛了,大家捧起碗就往鍋邊擁。來福不知道人家給不給沒有戶口的人分,怯怯地領著朱鳳香母子貓在后面,等別人都盛完了,才向隊長領飯。隊長只給他盛了,沒有朱鳳香和蛋蛋的。
那孩子本來興沖沖的,看到別人大嚼大咬,早就饞得很。隊長不給他,他不敢向來福要,就抱著朱鳳香的腿哭著說:“我餓,我也想吃肉!”
朱鳳香把孩子往來福懷里一推,噔噔噔地走了。還沒等來福弄清咋回事呢,她又折回來了。
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朱鳳香手里抓著一把豬糞,撲通一聲扔到了大鍋里!
大家都驚呆了!
鍋里還有不少肉呢,差不多夠每人再吃一碗。
“你這個盲流,反了你啦!”隊長貴生跳起來罵道,“看我不把你抓起來!”
朱鳳香一點都不膽怯,她回應道:“我是新中國的人,你們憑啥不承認我和我兒子?你把姑奶奶抓起來試一試,抓起來你們也得管飯吃!”
貴生沒話了,其他人還在罵。可是罵歸罵,那鍋里的肉他們是不會再吃了,反正家里已經(jīng)分了肉,回家有的吃。
大家罵罵咧咧地散了場。
等人都走了,朱鳳香拿勺子把豬糞撈出來,對一家人說:“把盆盆碗碗都拿過來,盛肉!”
把那些豬下水帶回家,來福一家過了個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