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但不能跟你干什么

清瘦，短發，天藍色襯衫——他得體的煙灰色小便西在椅背上搭著，袖口挽至肘關節處，專注地切著餐盤里的牛排。這是一個會發光的男人，至少在宋夏麗看來是。宋夏麗盯著這個男人看，滿眼都是小星星，當后者將切好的牛排連著餐盤推送到她面前時，心尖兒更是顫了下，觸電般的酥麻感從胸腔躥至發梢。

西方情人節之夜，這家位于東百大樓頂層的西餐廳，朦朧的燈色里流淌著極具藍調風韻的《Living to Love You（活著就是為了愛你）》。音樂來自東北面轉角的一架三角鋼琴，彈奏它的是一位穿著白色連衣裙的長發女子。餐廳東西走向，像一艘船的內部，餐桌的間隔恰到好處，既不讓你感到過于空曠，又能保護客人談話的隱私。不消說服務，在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僅如此布局，就足以說明這頓飯花費不菲。生意不錯，宋夏麗環顧了下，每張桌子都有人，成雙成對。

宋夏麗將戴文生幫她切好的牛排慢條斯理地送入口中，細嚼慢咽，盡可能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至味蕾。說實話，牛排味道一般，跟她吃過的相比，沒什么特別之處，胡椒味濃了些，辣口，掠奪了牛排的原汁原味。對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的宋夏麗來說，吃牛肉還是習慣老家的做法，牛排切大塊，加老姜、當歸、黨參和料酒熬煮，味道不知道要好多少，聞著就有種過節的喜慶。她小時候逢年過節才難得吃上牛肉。

仿佛猜透宋夏麗在想什么，戴文生將一塊牛排叉進嘴里，問宋夏麗，好吃嗎？

宋夏麗答，還好。

戴文生笑了笑，其實一點都不好吃。他倒不虛偽，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場合，食物的味道變得不那么重要，人的食欲和性欲幾乎不可能同時產生——如果愛是性的前提。

宋夏麗也笑，那你還帶我來這，浪費。

戴文生說，今天情人節嘛，總得有些儀式感。

被邀請時，宋夏麗有過片刻的猶豫，跟他吃頓飯倒沒什么，可今天是情人節，他約她代表什么，昭然若揭，她的應約意味著什么，當然也不言而喻。宋夏麗最終還是應約了，客觀原因是戴文生足夠真誠，不忍拒絕，主觀原因是她也想跟戴文生共度二人世界。她是公司會計，戴文生是營銷部的，后者到她辦公室對賬，末了總要留下來侃幾句，半邊屁股擱在桌角，很玩世不恭的模樣。初見宋夏麗，他就拿她開涮，喲，新來的美女？三十歲的宋夏麗自然不是見人就臉紅的小姑娘，打趣說，新來是新來的，但不是美女。宋夏麗的同事，出納小卓，不失時機地追加注腳，在他眼里，只要母的，都是美女。戴文生說，少來，你就不是美女。體重與身高皆150的小卓抓起賬本要摔他。戴文生抱頭鼠竄，董卓同志，要砸就用錢砸我……

宋夏麗從未想過要跟戴文生產生任何感情糾葛。碩士畢業那年，她已經28周歲，應聘到瑞沃公司是她畢業后的第三年。戴文生看上去比她要年少，一打聽，果然，人家才27，還是虛歲。女大三抱金磚，倘若跟他真有什么，別人瞧著是不稀罕，自個兒倒生出老牛吃嫩草的羞恥感；更為關鍵的是，她覺得自己跟戴文生不般配。什么樣的女生才配戴文生呢？宋夏麗暗自分析過，應該是那種打扮前衛、性格開朗的女生。她不是。她太中規中矩了，保守且內斂，用“土”形容不為過。

最近怎么這么經常來我們辦公室？小卓問戴文生，用洞察一切的神色。戴文生瞟一眼宋夏麗，說過去不也這樣。小卓哼哼兩聲，少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戴文生說，那你說，我打什么主意？小卓瞅瞅正盯著電腦屏幕的宋夏麗，因為我們家夏麗妹妹唄。宋夏麗臉唰地紅了，你別亂講。

小卓有沒有亂講，宋夏麗清楚得很，戴文生對她的喜歡毫不掩飾，時不時到財務部串門，下了班還借種種理由接近她。他一開始不敢單獨約宋夏麗，就經常帶頭組織一些聚會，吃飯啦，唱歌啦，看電影啦，玩劇本殺啦，叫上公司玩得要好的幾個年輕人，宋夏麗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也必須在受邀之列。戴文生會搶先占據靠近宋夏麗的位置，當她的護花使者，或替她擋酒，或在她走神之際，暗中加以提醒，不放過任何一次獻殷勤的機會。有天，工作閑余，宋夏麗上天臺吹風，發完呆，轉身，跟不知何時站到身后的戴文生險些來了個臉對臉親密接觸。怦然心動之余，宋夏麗不無氣惱地說，你要嚇死我呀。戴文生說你千萬別想不開。宋夏麗說我哪有想不開？戴文生說你沒有想不開一動不動站在這兒干啥？宋夏麗說我這人平時就是喜歡發呆。戴文生伸手要摸宋夏麗的腦袋。宋夏麗下意識想躲開，身體晃動了下，選擇按兵不動。

身穿紅馬甲打著紅領結的侍應生捧著一束玫瑰朝宋夏麗這邊走過來。確信這束花是送給自己的，宋夏麗有些不知所措。戴文生從服務生手中接過花，再雙手遞給宋夏麗，用相當隆重的語氣說，情人節快樂。宋夏麗第一反應是拒絕，遲疑了兩秒，接過，說搞這些虛頭巴腦的干啥？浪費。戴文生回到座位，拉開靠椅坐下，說從進來到現在，你已經說了三次“浪費”，你一個姑娘家，怎么這么沒有情調呢？宋夏麗說我是一個實用主義者，我們農村出來的孩子都是實用主義者，勤儉節約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那這個呢？戴文生不知從哪里掏出來一個首飾盒，打開，里面是一款潘多拉手鏈，銀串，吊著枚心形水晶掛墜。這種品牌的手鏈宋夏麗了解，廣告宣稱每一件都獨一無二。送你的情人節禮物。他含情脈脈，貌似拿準了宋夏麗會感動得一塌糊涂。

宋夏麗卻一口回絕，我是你情人嗎？

戴文生說，你覺得呢？

宋夏麗說，我可從來沒說過，我以為今晚只是常規聚餐。

她顯然說了假話，怎么可能這么不解風情？不過，戴文生眼里還是寫滿失落，說我送同事禮物總沒問題吧？

宋夏麗搖頭，太貴重了。

戴文生說，只是看著貴重。從桌面抓起宋夏麗的右手，不由分說將手鏈替她戴上。

宋夏麗心里巋然不動的那抹理智，伴隨著戴文生觸碰她的動作，險些鲇魚一般溜走。

你不會真跟他交往吧？前些天，斯玲娜問宋夏麗，同時晃動著手中的玻璃杯，一杯速溶咖啡被生生喝出了拉菲的高雅。她本名許麗玲，來自戴文生所在的營銷一部，斯玲娜是其英文名——按規定，入職這家外企的員工，都得給自己取一個英文名，有的用著用著就習慣了，有的念舊，還是慣用本名。宋夏麗的英文名叫沙麗，漢字音譯，取得有些草率，只有那個長滿絡腮胡的美國佬上司才會用英文名稱呼她。怎么可能！宋夏麗不帶遲疑地說，我可不搞姐弟戀。那就好，曲起手指放在眼皮下，端詳著剛美過的指甲，斯玲娜懶洋洋地，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女孩子家，要學會保護自己喲，玩玩可以，別太當真。

自己現在跟戴文生算不算玩玩？宋夏麗覺得不是，她是真心喜歡他，固然知道不會有結果。話又說回來，明明知道沒有結果，還要赴這個約，不是玩玩又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間，宋夏麗充滿了罪惡感，很快又自我開導，難道因為這家餐廳所有權不屬于我，就不能享受這里的環境和服務嗎？難道因為最終要回家，就不出去旅行了嗎？說到底，人活一世，又有什么東西真正屬于你呢？唯一屬于你的，就是你活著的每一個瞬間。最后這句是李叔同說的，并非她為自己的言行不一編撰借口。

謝謝。宋夏麗任由戴文生將那串手鏈留在自己手腕上，也及時抓住那尾險些溜之大吉的鲇魚。

真好看！視線留在宋夏麗手上，戴文生由衷贊嘆，你的手比楊麗萍的還好看，手鏈只是錦上添花。

油腔滑調。宋夏麗不改初衷，心下告誡自己，姑且玩玩，你也不能沉溺其中，好比，你不可能永遠在旅行的路上。

宋夏麗都不好意思對人講，她沒戀愛過。機會還是有的，上大學和讀研那會兒，也有男生向她示好，雖說未發起強烈攻勢，意圖還是很明顯的。她最終沒有跟任何一個男生談，原因是她覺得戀愛這種事像娛樂，娛樂不是必需品，沒它不影響生活，讀書就好好讀書，沒必要把時間耗在這些可有可無的事情上。她家條件不是很好，能上大學不容易，能繼續讀研更不容易，有今天，靠的是一股子拼勁，讀書期間談戀愛，她覺得是不務正業。既然是娛樂，當然可以帶來身心愉悅，但不可避免，也會帶來一些麻煩。大學同寢室的一名女生就是這樣，戀愛時有多幸福，分手時就有多痛苦，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無心上課，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病假，她引以為戒。當然，宋夏麗也有少女懷春的時候，也有愛慕的人，不止一個，譬如一個看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學男同學。對了，還有李健。

琳瑯滿目的男明星當中，她最喜歡李健了，聽李健的歌，看李健的節目，做有李健的夢，這個有才華又有顏值的男人，是她整個青春的無形陪伴，長夜里輕輕觸摸她的靈魂。戴文生有李健的影子，但畢竟不是李健，李健應該不花心吧，至少沒聽說過他有什么花邊新聞。戴文生呢？同事背地里津津樂道：他是海王，換女友跟擊鼓傳花似的。宋夏麗猜測，自己可能只是其中一朵花，不對，是鼓點停止時恰巧接到花的那個。宋夏麗納悶，怎么會喜歡上這樣一個花里胡哨欠務實的男人呢？虧自己還是研究生呢。她嘗試過壓抑或隱藏這種喜歡，又覺得自己過去已經夠壓抑了。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是選擇繼續內卷，還是體驗一回人間的小美好？——盡管這樁戀愛來得稍遲了些，盡管這未必就是戀愛。

車從地下車庫開到路面，宋夏麗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戴文生驅車從路口右拐，沒說上哪，沿白馬河街道一路開下去。坐在副駕，如此悠閑地領略這座城市的雨夜光景，不必考慮去哪里，無需擔心打車費，宋夏麗還是第一次，感覺倍加熨帖，心想要是永遠不停多好，像《雪國列車》里的那趟列車。戴文生知道宋夏麗宿舍的大致方位，有那么十來分鐘時間，車子往她居所的方向開，都到了接近那幢公寓的路口，戴文生一打方向盤，折到另一條道上去了。

錯了，不是這個方向。宋夏麗說。

我知道。手握方向盤，戴文生目視前方，不動聲色地回答。

現在去哪？宋夏麗問他，即便覺得就這樣在馬路上兜圈也是不錯的選擇。

回家，他說，回我家。

這怎么行！宋夏麗幾乎尖叫起來。

你在害怕什么？戴文生人畜無害地說，又不會把你怎樣，我就是想多跟你待一會兒，又不能這么一直開下去，好浪費的。他刻意加重了“浪費”兩個字。

宋夏麗笑了笑，不再表現得那么緊張。戴文生是花心，人品她還是信得過的，風流與善惡本就不存在從屬關系，方才的緊張也有夸張的成分。進一步說，那種事，只要她不同意，他又能奈她何？更重要的是，她也想去他家看看，證實一些事情。

戴文生住在一幢SOHO公寓里，租的，十一樓的一間，不大，三四十平，入門左手邊是灶臺，擺放著一些簡單的廚具，斜對過是衛生間，再往前就是臥室了。進入玄關，一眼能望到陽臺，床擺在靠近陽臺位置，一套組合柜貼著衛生間的墻，床與組合柜之間還多出一塊挺大的空間，布置了一張布藝沙發和玻璃茶幾。沙發左面墻齊胸處裝有一個神龕，供奉著釋迦牟尼佛像，電蠟燭大抵一直亮著，宋夏麗進門就看見了。果真如斯玲娜所描述的：你別看戴文生這樣的Play boy（花花公子），信佛的，聽說他家供奉著一尊佛像，他帶異性朋友去家里過夜，一進門，就會拿一塊布將佛像蒙上。宋夏麗疑心斯玲娜所說的聽說并非聽說，她也曾到此一游，沒準過去還是常客。

果然——移步神龕前，戴文生行了三下拜揖，從邊上抓起一塊絨布，很仔細地將佛像蓋住。絨布尺寸挺大，不知其本來用途，方方正正，絳紅色，帶流蘇的。電蠟燭也遮住了，不過還是有光從邊緣漏出。

要不要沖個澡？戴文生對宋夏麗說。行云流水的語調，好似宋夏麗是這里的常客。沒有睡衣，宋夏麗說。她想逃離的，立刻，馬上，可到底沒走。她舍不得走，戴文生是塊磁石，她被吸引了。穿我的T恤，戴文生說，衛生間里有一次性牙刷。

宋夏麗望著浴室鏡中的自己，興許吃飯時喝了兩高腳杯MONLOT，此時的她，面色潮紅，看著有些猙獰，心臟跳得厲害。她可以預知接下去會發生什么，如果要離去，現在還不算晚，可是她不想走——真打算走，就沒有進來洗澡的必要。

用電吹風吹干頭發，宋夏麗推開衛生間的門出去。戴文生讓她去床上躺著，這時節氣溫還是很低的，還是這樣一個細雨霏霏的夜晚。衛生間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宋夏麗靠著床頭，雙手抱膝，心跳得越發劇烈，幾乎要從胸腔蹦出來。現在走還來得及，她對自己說。我只想要一個擁抱，她又對自己說，我會把握好分寸的。誰能拒絕這樣一個夢境般的夜晚？她換了姿勢，躺下來，嗅到被褥和枕頭上戴文生的氣息。那天在公司天臺，跟戴文生幾乎貼面時，她也聞到過這種氣息。

戴文生從衛生間出來，下身裹著浴巾，上身赤裸。他徑直上床，鉆進被窩，二話不說，手從宋夏麗頸下穿過去，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宋夏麗身體繃得筆直，控制不住地戰栗。她阻止戴文生游動的手和舌頭，說我們還是聊聊吧。她感受到黑暗中的戴文生愣了下，然后聽見他說，你想聊什么？

你是不是經常帶異性回家？宋夏麗問。她實在找不到可以聊的話題。

是有帶過，但不是你說的經常。

你信佛嗎？固然親眼看見，宋夏麗還是不敢完全相信，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信佛，還如此虔誠，況且是戴文生這種類型的，誦經念佛，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嗯。

佛教對一夜情怎么看？

我們不是一夜情。

我不是說我們。

這個……我也不太懂，聊點別的好不好？

聊什么？

戴文生卻不說話了，右臂枕在宋夏麗的后頸下，左手又不老實地往她身上游弋。

宋夏麗再次阻止他，我不是那樣的人。

你不喜歡我嗎？

喜歡。宋夏麗毫不猶豫地回答。確定自己是真的喜歡他后又接著說，不然我也不會跟你回來。

仿佛拿到通行證，戴文生以更大的勁道往宋夏麗身上那件寬大的T恤衫里探進去。宋夏麗以更加堅決的力量將他的手牽到衣服外，說我們還是聊聊天吧。

你想聊什么？戴文生的語氣里裹挾著些許被克制的不耐煩。

如果不想聊，我先回去了。宋夏麗說。

好，想聊什么，你說。戴文生將身子放平，右臂從宋夏麗頸后抽出來。

聊聊公司的人和事吧，或者聊聊三觀，宋夏麗故作輕松，不無風趣地說，聊聊文學也行。

不咸不淡拉扯了三言兩語，宋夏麗覺得這樣的對話委實不合時宜，別說戴文生，連她都覺得無趣，真要談，那也要等事后，事前淫如魔，事后圣如佛。不聊了，就這么平躺著吧，無聲勝有聲。宋夏麗不是半推半就，亦不是欲拒還迎，是堅決不想跟他發生什么，戴文生體察得到，不再死纏爛打。他不會像強奸犯一般去強迫不愿意跟他發生關系的人。他的右手拉著宋夏麗的左手，十指相扣，不由回憶起第一次談戀愛的情景。時間是上大學期間周末的一個夜晚，地點在學校操場一角，他跟一個女同學，背靠背盤腿坐著，屁股下是毛茸茸的有些刺撓的草坪。光聊天，聊到大半夜，聊什么忘了，只記得跟前的草，被他薅光了一片。宋夏麗跟女同學有些像，大眼睛，齊劉海，戴著黑框眼鏡，不諳情事，連接吻都那么緊張——是真的緊張，這方面瞞不過他。這么說吧，假如今晚宋夏麗不跟他上來，他多半會放棄追求她，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缺乏足夠的耐心去攻克一座過于森嚴的壁壘；反過來說，倘若宋夏麗表現得有那么一點點放縱，他跟她不會再有下次，也可能有，如果感覺不錯的話。

手機響起提示音，李旭發的微信，轉來五百二十元，宋夏麗沒點開。兩小時前，在她跟戴文生共進晚餐時，李旭就給她發了條“情人節快樂”，她也沒回。也“情人節快樂”？不妥，這不承認她有情人嗎？回復“沒有情人哪來的快樂”呢，是不是又會帶給李旭某種錯誤的暗示？因為心在戴文生身上掛著，她沒心思搭理李旭，幾乎忘了李旭的存在，未承想，鍥而不舍的李旭，給她發來一個“520”，真金白銀。出于禮貌及尺度的把握，她回了個微笑的表情。可接下來，李旭的一句“你在干嗎”，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是錯了，應該置之不理的。

三十歲的姑娘，老大不小了，見女兒遲遲不找對象，宋家父母操碎了心，這孩子莫不是讀書讀傻了？他們托人給女兒相了一門親，男方就是李旭。小伙子不錯，面貌周正，看著老實，性格也好，還會做生意，開了一家木制品加工廠，省城有房，縣城有房，老家還有小洋房；要說美中不足，學歷低了些，初中畢業，身高也有所欠缺，不到一米七。宋夏麗跟李旭見過幾次面，在老家縣城，倒是不討厭，就是沒有心動的感覺，不像戴文生，一見就怦然心動。宋母問女兒跟李旭處得怎樣，宋夏麗沒一口說死，推說再處處看，于是兩人就一直保持聯絡，基本通過微信，不咸不淡的，沒有往前挪步。

戴文生問宋夏麗跟誰聊天。宋夏麗回說一個朋友。戴文生說男朋友？宋夏麗說不算吧，一個相親對象。戴文生翻了個身，后背丟給宋夏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賭氣說“我不跟你玩了”。宋夏麗覺得戴文生可愛極了，不再琢磨怎么應對李旭，索性關了手機，手從戴文生腰下穿過去，環住他，臉緊緊貼住他的后背。戴文生還真像個孩子，氣消了，轉身回應她，兩人又開始新一輪的進攻和防守。不得不說，宋夏麗是個稱職的守門員，縱然力量懸殊，依舊嚴防死守，每每即將失去自我之際，她一想到斯玲娜的話，還有幾米開外那尊被蓋住的佛像，總能在關鍵時刻清醒過來。

不能這樣。她說。

我喜歡你。戴文生咬著她的耳根呢喃。

戴文生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就引來宋夏麗一番腹誹。她想問戴文生敢不敢揭開釋迦牟尼佛像上的那塊布，最終還是沒說。為何沒說，她也不清楚，似乎會觸犯某種禁忌，又似乎她一旦這樣說就是在逼迫戴文生。她也意識到，從認識到現在，哪怕兩人已經躺在同一張床上，戴文生也只會說“喜歡”她，從未有過“愛”的只言片語。他只是像喜歡一道菜那樣喜歡她而已，想到這，宋夏麗無比惱火。這種惱火又無處發泄，歸根結底是自身的失敗，這是最致命也是最無奈的。她背過身，不理戴文生，像矯情的小媳婦。戴文生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什么，好好睡一覺吧，明天還要上班。

怎么可能睡著？寧靜中，她捫心自問，自己愛這個男人嗎？如果戴文生問她愛不愛他，她該怎么回答呢？大抵也不敢說“愛”吧，愛太崇高了，愛是奮不顧身，是敢于承諾，哪怕一個好高騖遠的承諾。很顯然，戴文生不會給她承諾，她也不敢給這個花花公子任何承諾。這么換位一思考，她突然不恨戴文生了，再度轉身，去擁抱他。她要珍惜跟他肌膚相親的這個夜晚，彌足珍貴的分分秒秒。就這樣，反反復復，顛來倒去，如一首歌的循環不休。不知不覺，奶白色的晨光滲透進窗簾，馬路上的灑水車開始歌唱。

收到父親住院的消息，是公歷四月末的一個清晨，北京時間早上六時許。宋夏麗一骨碌跳下床，頭和肩夾著手機，騰出雙手穿衣服，越想快越慢。莫急，宋母在電話那頭安撫說，沒事了，搶救過來了，有空回來看看，沒空也不打緊。

父親病重，做女兒的，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又不是距離太遠。宋夏麗簡單洗漱了下，下樓叫了輛車，火速趕往老家縣醫院。宋父已經轉入普通病房，睡著了，此刻正在輸血，面色蒼白，昨夜胃部大出血，耗去他大半元氣。哥哥大前年去了國外，自己又遠在省城，父母歲數大了，身子骨又不好，沒個人在身邊，總歸不是辦法。宋夏麗看著心疼，也為自己的“獨善其身”深感內疚。

多虧了阿旭。六十五歲的宋母，已經老得很厲害了，她右手扶腰，一臉憔悴地說，大半夜的，大出血，又吐又拉，娘都不知道咋辦。多虧阿旭，開車送來醫院。

謝謝！宋夏麗對滿眼血絲的李旭說，真的謝謝你！

別這么客氣。李旭說。

昨晚娘就想打你電話的，老人家看了眼心目中的女婿，阿旭不讓打，說你來了也不頂事，女孩子家大半夜坐車也不安全，天亮了才敢通知你。

謝謝。除了謝謝，宋夏麗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些不自在。

李旭識趣，向宋母告辭，說今天還要去省城辦事，回頭再來看伯父。宋母還是很喜歡李旭的，加之經歷了昨晚的事，她叫女兒坐他車回去，說這里有她就行了，不差人侍候，工作要緊。宋夏麗想想也是，事發突然，還沒來得及請假。

要不要我來開？考慮到李旭昨晚沒睡好，宋夏麗問。她去年拿到的駕照。

不用。你一大早起來，回去還要上班，在車上瞇會兒吧。

李旭只有初中學歷，但體貼這種美德顯然與學歷沒有直接關系。坐在副駕的宋夏麗便合眼打盹，一時間有些恍惚，分不清身邊的人是李旭還是戴文生。

將宋夏麗送到瑞沃公司樓下，李旭忙自己的事去了。

此后一段時間，宋夏麗與李旭的聯絡頻率較過去高了些，當然同她父親住院這件事不無關系。李旭常來省城辦事，辦完了就約宋夏麗吃飯，要么直接去餐廳等她，要么徑直開車到她公司樓下接她。戴文生得知，打翻了醋壇子。

宋夏麗！他氣惱地說，你怎么能腳踏兩只船？

我跟你沒什么吧？宋夏麗說，你可以有別人，我一樣可以。

難道我們不是戀愛關系？

誰說我們戀愛了？

這事還用得著說嗎？

一樁看不到結果的戀愛？一樁沒有任何承諾的戀愛？哪一天膩了，揮揮手，各自安好嗎？宋夏麗第一次以這樣的口吻跟戴文生說話。意識到自己終究不能免俗，還是成為那種糾纏著向男人乞討愛情和婚姻的怨婦，她心里不免有些控制不住的悲哀。起碼他可以給我婚姻，你能給我什么？

給我點時間。戴文生說他還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

宋夏麗想過不止一次，倘若戴文生表態愿意娶她，她要不要接受，他是一個也許一輩子都不會讓她放心的男人。

婚姻是件大事……戴文生支支吾吾。這話宋夏麗不愛聽，婚姻的確是件大事，需要從長計議，可從戴文生嘴里說出來，明顯是蒼白的托詞。

不必了。想起那尊她每次去都要被遮蓋的佛像，宋夏麗說，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我覺得我們是時候修正一下關系了。說罷，轉身向樓道走去，身后空余一片荒蕪的寂寥。

是因為選擇了李旭，才離開戴文生嗎？不，宋夏麗還沒有做出選擇，至少還沒有下定決心要跟李旭談婚論嫁——結婚有風險，選擇需謹慎。她搞不清對李旭遞增的好感，是出于感激，還是出于好感本身。

能借我十萬嗎？宋夏麗微信里向李旭借錢，這事她已經醞釀了好幾天。

借這么多錢干嗎？李旭問。

我打算買輛車。發完這條，宋夏麗又補充一條：我想多回家看看我爸媽，有車方便些，我賺的錢大部分給家里還債了，我哥辦出國欠了不少債。

沉默。李旭沒再回復。對話框是一塊凝固的墓碑。

果然，宋夏麗自嘲，一個不舍得為你花錢的男人未必不愛你，一個舍得為你花錢的男人肯定愛你。戴文生愛不愛她要打個問號，李旭愛不愛她也要打個問號。面對兩個同樣不知道愛不愛自己的男人，干嗎不選那個自己更喜歡的呢？起碼更加賞心悅目。

晚十時許，宋夏麗的手機響了，是李旭的微信。他一筆轉了十萬元過來。

白天沒那么多現錢，忙著接待客戶，沒時間湊齊。李旭在微信里說。

謝謝！宋夏麗回復，這錢就當給我家的聘禮吧。

什么？ ？ ？李旭發過來兩個字，后面綴著三個問號。

聘禮。宋夏麗重復，內心生出如釋重負后的塵埃落定之感。

瑞沃公司附近，宋夏麗跟李旭漫步街頭，一輛電動車在他們身后發出很響的轟鳴，同時席卷起一陣風。聽到動靜，李旭下意識將宋夏麗護在行道內側……這事發生在上上周末，那一剎那，宋夏麗發現自己對李旭還是有感覺的，尤其他笑起來的時候，可愛極了，像個靦腆的小鎮少年。原來女人心里用于存放愛情的空間很小，只能放得下一個男人，戴文生的先入為主，讓李旭沒有了立足之地。她承認，相比李旭，她更喜歡戴文生。那又如何？那些更喜歡的，往往不屬于你，你嫁的，未必就是最愛，不是最愛，也未必不幸福。

外企不養閑人，結婚生子，少則一年，班沒辦法上了。宋夏麗決定辭職，一則為結婚生子做準備，二則也想回家好好陪伴父母。醫生叮囑，宋父歲數大了，胃出血的毛病很難痊愈，要時刻留意，再次出血的概率很大。

宋夏麗辦完離職手續的當天晚上，公司一幫年輕人為她餞行。戴文生也來了，悶悶不樂，一改往日的左右逢源，只顧自己喝悶酒。曲終人散，戴文生磨磨蹭蹭不想走，宋夏麗幫他叫代駕，被他拒絕了。

陪我走走吧。戴文生沒喝醉。

他們往戴文生宿舍的方向走。五月的夜晚氣候宜人，這一帶，道旁種了桂花樹，空氣中花香馥郁，路面鋪了零零散散的花瓣，有些花瓣正簌簌落下——每年的五月和十月前后，應該是這座城市最迷人的時候。

為什么不事先跟我說一聲？戴文生問。

說了有什么用，照樣要離開。

戴文生沒話說了，徒有一聲嘆息，似一首曲調傷感的尾音。

想過跟我結婚嗎？宋夏麗問。

呃……你有沒有想過，結了婚，感覺可能就不一樣了……

那就是沒想過。

有想過，戴文生信誓旦旦，我真的喜歡你。

居然走到了戴文生宿舍樓下。

上去坐坐吧，戴文生發出邀請，理由讓人不忍拒絕：這應該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個夜晚了。

嗯。宋夏麗終究喜歡著這個男子。

興許意識到這是最后一次了，他們比往次更加熱情，動作有一種往死里整的勁兒。宋夏麗淚流不止，這是她喜歡的第一個男人，是她永遠得不到的男人，是需要她去仰望的男人，也是不會對她負責的男人。她喜歡他，愛他，恨他，也感謝他。他的垂青，成就了她的愛情，給了她戀愛的體驗——被喜歡的人喜歡，感覺委實妙不可言。她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戴文生，兩個月前，他們初次相擁的那晚，她也曾流淚，緣于幸福來得太突然。可是，往后，她就要離開他了，是永遠的離開，大抵老死不復往來，意識到這點，宋夏麗心頭涌起無限的悲傷。為什么要禁錮自己？一個擁有愛情卻嚴防死守的女人有什么值得稱道？一個為愛獻身的女人有什么錯？斯玲娜就比她“對自己好”，用成千上萬的護膚品，住處租金是她的兩倍，美甲、SPA、購物、夜店……據說還會不定期出席一些高端的時尚派對，連洗個頭發都不讓自己動手。哪個女人不想活出自我？她也不是條件不允許，是過不了心里那道坎。放不開錢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放不開身體。釋放吧，宋夏麗對自己說，勇敢地做一回自己，蠶蛹那般破繭而出，坦然接受與生俱來的庸俗，貪財、好色、愛慕虛榮、追求低級趣味，沒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不會留下遺憾。

面龐濕漉漉的，淚水出奇豐沛，宋夏麗吃驚地發現，沾濕臉面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淚水。她伸出手，穿過夜色，往戴文生的臉探過去，果然濕了掌心。這無疑是戴文生送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她感動壞了，幸福死了，淚水更為滂沱。她不再牢牢抓住那岌岌可危的理智，如果那是一尾渴望溜走的鲇魚，那就放它走吧。她任憑戴文生將她身上的衣裳褪去，睡衣，內衣，接著是底褲。她全身的毛孔海綿般張開，放任戴文生的手在她身上行走。床變成海域，她化身塞壬，水面掀起狂瀾，躍起又跌落，她放聲歌唱。

一剎那間，有風入侵，來路不明，裹挾著冰霜的凜冽。宋夏麗打了下冷戰，感覺有雙眼睛正盯著自己，一雙比風更凜冽的眼睛。她推開戴文生，坐起，受驚般，循光望去。光發自佛龕——如果夜是順滑的黑綢緞，那光便是暈開的花飾，說不上璀璨，卻令人目眩。

你不是蓋住了嗎？她驚魂未定，確信自己沒有記錯。

應該是被風吹掉了，戴文生掀開被單，我過去蓋上。

宋夏麗拖住他，不要蓋了。

嗯。戴文生經歷短暫掙扎，注意力回到宋夏麗身上。他感受到宋夏麗對他的順從和迎合，不僅僅是順從和迎合，今晚的宋夏麗是全新的宋夏麗，是熱情的宋夏麗，是奔放的宋夏麗，是不知何時學會了呻吟的宋夏麗，是仿佛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宋夏麗。遺憾的是，他無法忽視佛像的存在，那目光，合著神龕里電蠟燭的紅光，如一束閃亮的聚光，不依不饒往他這邊投射。他頻頻往佛龕方向看，一眼，又一眼，身體就在這一眼一眼的側目中一寸寸冷卻下去，像只逐漸泄氣的皮球。

蓋上才行，戴文生不無沮喪地說，要不然我……

算了，宋夏麗說，我要走了。

上哪？

回去。宋夏麗已經在穿衣服。

戴文生沒有挽留，空氣中似乎浮動著來自他心底深處的嘆息。

再見。收拾完畢，宋夏麗對戴文生說。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再見。戴文生只能這么回應。然后，他聽見門被關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