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么是火鍋解決不了的

阿枚對開門的小武說，出來一起吃火鍋吧。小武擰緊眉頭，你叫錯人了吧？阿枚笑著說，沒叫錯，今晚我請舍友吃火鍋，就差你了。小武翕動了下鼻子，果真聞到一股辣而誘人的香味，說，好，我穿件衣服就出去。時間是晚上十時許，秋末，微寒，小武穿的睡衣比較單薄，他一天到晚幾乎窩在床上。

八仙桌，兩尺六見方，四人，兩男兩女。一個是剛才敲門的姑娘，一個是年輕小伙子，二三十歲模樣；還有一對男女，并排坐一邊，女的胖，男的瘦，看上去挺般配，像夫妻，也許只是情侶關(guān)系。小武走過去，坐到空著的那一邊。鍋是鴛鴦鍋，“S”形不銹鋼片隔開，好似八卦圖。水還沒全開，不過已經(jīng)開始冒泡了。菜裝在一個個外賣餐盒里，葷的有牛肉、羊肉、毛肚、鮮蝦、花蛤、青蛾，素的有七八樣，不一一羅列。連蘸料都有——缺了蘸料的火鍋是沒有靈魂的，商家配了五個塑料材質(zhì)的蘸料碟子，挺大，可以直接拿來當餐盤用。還有酒，一種叫純生的牌子，每個餐位擺著一聽，地上還摞著兩提，上面那提是拆了封的?；疱伵淦【?，好極了。阿枚為小武斟酒，以示歡迎，酒杯也是塑料的。

阿枚說，今晚我請大家吃火鍋，一來感謝大姐，二來想找人說說話。不瞞你們說，來這好些年了，沒幾個交心的朋友，感謝諸位賞臉，我先敬大家一杯。她說的大姐，是挨著自己丈夫也許是男朋友坐著的那個女人，名叫金枝。感謝金枝什么，阿枚沒說，小武不知內(nèi)情，茫茫然跟著舉杯。放下杯，阿枚說，我叫李紫枚，叫我阿枚好了，我過兩天就要走了，這頓火鍋，就當告別吧。她看上去有些憂傷，小武斷定這姑娘身上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大抵是那種不太大的變故，多半與感情有關(guān)，這歲數(shù)的年輕人矯情是難免的。別愣著，邊吃邊聊。阿枚夾起幾葉娃娃菜下鍋，對小武說，還沒請教你尊姓大名呢。小武說，靳武，左革右斤的靳，武術(shù)的武。年輕小伙子往鍋里下了三粒花枝丸，說，我叫四喜，四喜丸子的四喜。金枝撲哧笑了，這名字，真夠喜慶的。四喜咧嘴笑，我爹娘不識字，我大哥叫大喜，我二姐叫二喜，我三姐叫三喜，我是四喜。金枝笑出豬叫聲，這名字，真夠喜慶。她丈夫，也許是她男朋友，用胳膊肘捅捅她的腰，面朝眾人道，我叫羅柱，管我叫柱子好了。

阿枚貌似不愛吃辣，葷也不沾，將菜葉一片片往不辣的鍋里按下去，片刻撈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慢條斯理的樣子，不能用優(yōu)雅形容，讓人想到蠶這種生物——蠶正啃噬桑葉。她果然說她不怎么吃辣，來重慶三年了，還是吃不慣辣。三年了，不知不覺三年了，她碎碎念，貌似有心事要對眾人傾訴，卻沒有下文。金枝和她男人羅柱嗜辣，先往紅油鍋里下蘿卜和豆腐，再用漏勺和公筷對付牛肉卷和羊肉卷。阿枚還在吃菜，蠶啃噬桑葉那樣吃。也沒啥事，阿枚說，就是感覺如今的人好生奇怪，拿我們來說吧，同住一個屋檐下，卻不相往來，連個招呼都沒打過。人與人相遇是緣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也算同船渡吧，十年修來的福分，怎么能不說一聲就離開呢，你們說是不是？是呀，就該多聚聚，金枝說，你們隨時可以過來蹭飯，自己做也行，廚房里啥都有，能住一起是緣分。

是這樣，是這樣。叫四喜的小伙子連連點頭。他好像尤其愛吃丸子，一直在煮丸子吃，沒見他吃別的。吃得還特別快，撈起一粒丸子，蘸料里滾一滾，一口塞進嘴里，要趕去辦啥事似的，燙得直撲棱嘴。是這樣，是這樣。他反復(fù)附和。你做啥的？阿枚問他。我呀，四喜嘴里嚼動，外賣小哥。一個送外賣的愛吃丸子，合乎人體學或生物學道理，丸子是肉糜和淀粉的混合物，抗餓，當然興許還添加了其他比較復(fù)雜的物質(zhì)，不管怎么說，肉糜和淀粉還是主要材料。換句話說，光吃蔬菜和水果是沒有戰(zhàn)斗力的。蠻辛苦的！望向四喜那頭軟趴趴的鬈發(fā)，阿枚料想那是長時間戴帽子的緣故，送外賣的一天到晚都會戴那種帽子，已然成為街頭巷尾的一道風景線。習慣了就好，四喜說，不然能怎樣呢，命苦不能怪政府，只怪自己當年沒好好讀書，如今只能干這個。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真是后悔死了，不過聽說如今不少大學生也干這個，心理又平衡了。

你呢？阿枚望向小武問。無業(yè)。小武專注地在鍋里打撈香菇，頭也不抬地回應(yīng)，是那種不想深入交流的語氣，在找，沒有合適的。這樣啊——阿枚尾音拖曳，覺得這歲數(shù)的男人沒工作好生奇怪，不說養(yǎng)活妻兒老小，總該養(yǎng)活自己吧，難不成還單身，抑或，實現(xiàn)了財務(wù)自由？

我們夫妻倆都在華聯(lián)超市上班。不待阿枚問及，金枝率先給出了答案，反過來問，你呢？阿枚說我在一家電子公司當會計。會計好呀，金枝咂嘴，舌頭彈得像敲快板，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你不曉得我們超市那幾個會計多神氣，都不愛搭理我們這些穿紅馬褂的。金枝憶當年，說要不是家里窮，她考上中專綽綽有余，奈何家里太窮，沒能力供她繼續(xù)讀，初中還沒上完就跟一幫姐妹去工廠站流水線。她們縣城有個燈管廠，生產(chǎn)日光燈電子管，她手心易出汗，天生的，驗燈老竄電，噼啪作響，閃火花，嚇得她驚叫連連。阿枚說，哪有那么好，就是表面好看，工資好低的，再說我已經(jīng)辭職了，要回老家咯。老家哪的？金枝問。福建。阿枚答。福建呀，沒去過。金枝說，我重慶的，我家柱子也重慶的，農(nóng)村，很偏很偏的農(nóng)村，我跟你講，你去過一回，保管這輩子不想去第二回。

我也是重慶的。四喜說，家離這不遠，翻過兩座山就是，不偏。村里老小一門心思等著拆遷，十幾年了，沒等到。我們重慶不是山就是坡，城市的餅攤不過去，“拆二代”這種好事，只能想想了。他又消滅了一粒丸子，一盒花枝丸、一盒牛肉丸，量本來就不多，快被他吃光了，餐盒里僅剩下三粒牛肉丸。福建，我去過，旅游，鼓浪嶼、日光巖，阿枚福建哪的？福州的，阿枚說，不是廈門的。噢，四喜說，福州好，省會城市，有福之州，福州魚丸，好吃。

四喜跟阿枚碰了半杯，然后留半杯敬小武，靳大哥你呢？廣東的，小武說，廣東廣州的。咋跑我們這來了，廣州機會更多吧？四喜說，聽說你們廣州一個區(qū)到另一個區(qū)，坐車都得個把鐘頭，跟北京上海一樣，換我受不了。想來就來了，小武說，當散心唄，覺得這地方不錯，就停下來了，也許走累了吧，可能待很久，可能很快離開，看情況吧，想走就走。四喜比了個你真牛的手勢，活到你這份上，不要太安逸喲，可惜我沒法子，沒錢！小武說，自由跟錢沒有直接關(guān)系，沒錢也可以自由。四喜當即反駁，沒錢不能想上哪就上哪，想住哪就住哪，想吃啥就吃啥，哪來的自由可言？小武說，我說的自由是心理上的自由，不是肉體上的自由，肉體上的自由可能需要花很多錢，心理上的自由不見得要花太多錢，鳥在天上飛，魚在水里游，它們身上又帶著多少東西呢？四喜說，你講話好有哲理，一看就是讀過書的人。

鍋里的水少了，金枝支她男人去添水，都燒干啦！羅柱二話不說去了。他是個寡言少語的男人，給人感覺不怎么愛講話，坐下來到現(xiàn)在，合共就講了兩三句。也挺高的，不下一米七五，剛才坐著沒看出來。唯一的廚房說是共用的，但阿枚、四喜和小武平時不做飯，連廚房帶餐廳事實上都成了羅柱兩口子的地盤。出來時，他拿著個電水壺，兩升裝的那種，往火鍋里倒水，這邊鍋倒一些，那邊鍋倒一些，水看著是涼的，不清楚是剛剛裝的自來水，還是燒開后冷卻下來的自來水。味道夠不夠？羅柱問，要不要加點鹽？加啥鹽，金枝說，越煮越咸。

好端端的，為啥要走？等待水開的時間里，四喜問阿枚。

跟對象分手了唄。阿枚云淡風輕地說。

噢。四喜寬慰她，我有個朋友，跟我是同行，也被他對象甩了，前些天剛甩的，他說他是第八次被甩，沒啥的，吃一頓火鍋就好了。我們重慶人，沒啥是火鍋解決不了的，一頓不行就兩頓，火鍋配啤酒，不要太安逸喲。

我跟了他四年，阿枚說，是五年，來這四年，之前在老家，異地一年，每月見一次，要么我來重慶找他，要么他到廈門找我。認識他時，阿枚大學剛畢業(yè)，在一家公司當出納，他跟阿枚所供職的公司有業(yè)務(wù)來往，到財務(wù)室結(jié)算貨款，兩人就認識了，不久就好上了。他是個相當機靈的男人，每次都挑傍晚快下班的時候來財務(wù)室，核對數(shù)據(jù)磨磨蹭蹭的，然后借錯過下班時間之由請阿枚和阿枚的同事吃晚餐，順便奉上小禮品，顯得一點都不刻意。他就是那陣子向阿枚拋出橄欖枝的。糖衣炮彈，阿枚嗔怪地說，你可真處心積慮呀！那會兒他們已經(jīng)確立關(guān)系了。是呀，先糖衣，后炮彈。他壞笑道。阿枚懂他這種笑，揚起小拳拳要捶他。

戀愛不能談太久的，金枝以過來人的口吻說教，我跟我家柱子，相親認識的，年頭相親，不到半月就定親了，當年臘月就領(lǐng)證了，生米煮成熟飯，反悔都不行了。她瞟了眼她男人，當時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擱如今，我不會嫁給他的，太悶了，像塊木頭，傻戳戳的，又沒能耐……總之一句話，戀愛不能談太久的，談太久就很難結(jié)婚了。不是我亂講喲，我好些個姐妹就是這樣。

羅柱勾著頭，悶聲不響，身子一前一后地晃?？床坏剿娌勘砬?，除非你鉆桌底下去，餐桌上方看過去，只能看到他略微謝頂?shù)哪X袋，頭發(fā)白了有四分之一。

他有家室的。阿枚輕描淡寫地說，仿佛講述別人的事。

啥？四喜問。

他有老婆孩子的。阿枚說。

??！四喜張大了嘴巴，塞得進兩粒丸子。

沒啥的，羅柱和金枝幾乎異口同聲，啥年代了，這種事，沒啥稀罕的。

四喜也覺得自己的反應(yīng)過了，抱歉地笑了笑，舉杯向阿枚致歉，盡管我也是男人，但不得不說，男人有錢就渣。

不是他渣，阿枚說，他人挺好的，挺實在的一個人。他結(jié)過婚，我一開始就知道，他沒有騙我，是我在騙自己，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傻。

四喜裝作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唉，感情的事就是這樣。

阿枚說，我以為他會離婚，現(xiàn)在看來不可能離了。

殺上門來的是他婆娘吧？金枝義憤填膺，仿佛還身處事發(fā)現(xiàn)場，那婆娘太過分了，怎么能扇你耳光呢。

阿枚不想談這個話題，不怪她，是我咎由自取，插足她的家庭。

不該打你耳光的，金枝說，下手還那么重，真不是個東西，要不是我攔著……

過去的事就不說了，阿枚說，反正我要走了。

太可惡了，金枝說，哪有一個女人的模樣，跟母豬沒啥兩樣。

阿枚說，反正我要走了。

你甘心這樣走？金枝問。

還能怎樣？阿枚說，他不會離的。

她們這么一說，小武算是弄明白了，插了一嘴，代價太大了，他老婆不知道，還有可能離，他老婆知道了，反而不好離了，代價太大了，離婚會是他一生的滑鐵盧。

讓他補償你，金枝說，四年，四年的青春，喂狗了嗎？哦，不，是五年，五年不短呀，我們女人，沒幾個五年的。

是我自己要跟他的。阿枚說，兀自喝了半杯。

你太天真了，過些年你就會明白。金枝說，咱女人就得現(xiàn)實些，我要是嫁個條件好的，就不用拋下孩子出來遭罪，可憐我家兩個娃。

羅柱再次勾下頭去，身子一前一后地晃動。

菜所剩無幾了，小武拿手機點外賣。鴨血、豬腦花、鴨腸、山藥、蓮藕、菌菇拼盤……七八十元，差不多了，臨下單，又加了提罐裝啤酒，剛好一百二十元。他不想欠別人的，而且還是個小姑娘。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同情阿枚，不過對金枝的說辭，不贊同，戀愛這種事，你情我愿，一個巴掌拍不響，何來吃不吃虧的道理？他最看不慣有些女人口口聲聲把男女平等掛嘴邊，又慣以弱者身份索求利益傾斜。手機顯示商家已接單，預(yù)計三十分鐘送達。小武目光離開屏幕，挑向金枝，假如阿枚是男人，對方是有夫之婦，阿枚要不要找人家要補償？

哪有男人向女人要補償?shù)?？金枝覺得小武的問題好好笑，這種事女人吃虧的。小武說，男女不應(yīng)該平等嗎？金枝說，這種事女人吃虧的。所以，小武說，你們女人是想平等時就要平等，不想平等時就不要平等，是這意思吧？金枝不悅地看著他，除了疑惑，目光里還有憤怒，像翻滾不止的紅油火鍋。這樣子走，太虧了。她故意將小武晾在一邊，轉(zhuǎn)而對阿枚說，得不到精神補償，總該有物質(zhì)補償吧？一走了之，太便宜他了。男女平等的，小武再次祭出這句話。這種事咋能講平等！金枝忍無可忍，拔高聲調(diào)，將槍口掉回去，你這人有腦殼沒腦花兒吧？羅柱捅捅他女人的胳膊，咳了兩嗓子。怎么啦！金枝叫嚷起來，你們男人就是這德行，一有錢就養(yǎng)小三，有能耐勾搭，沒能耐負責！羅柱不吭聲了，不再捅他女人胳膊，捏起酒杯，一口干了。

手機乍響，外賣到了。來得真是時候，小武去開門，走廊空無一人，灌進來一陣風。不過外賣轉(zhuǎn)眼到了，兩個大容量白色塑料袋，一個裝菜，一個裝酒。小武雙手接過，用肩胛頂上門，回到餐桌旁，解開塑料袋。怎么買這么多？阿枚埋怨，吃不完的。小武問，你明天上班吧？我辭職了。阿枚道。我忘了。小武問羅柱兩口子，你們呢？明天周日，我們休息。羅柱回道。我可上可不上，四喜說，不接單就不用上，我也想好好歇一天。別想太多。小武拉開一罐啤酒，給羅柱滿上，話卻是對阿枚說的。嗯。阿枚應(yīng)道，略帶泣音?；厝ド洞蛩?？四喜問她。找份工作，找個對象，嫁了唄。阿枚說得輕松，玩世不恭的腔調(diào)，卻難掩苦澀，愈發(fā)顯得傷感。待這里也是可以的，四喜說，我們重慶還是挺好的。待這干啥子？金枝似笑非笑地問四喜。

豬腦花這東西，腥氣，得用紅油鍋煮，漏勺兜著，沒入鍋中，五分鐘左右撈起，吸納蘸料，鮮香無比，味兒能躥到臟腑里去，似嫩豆腐又勝嫩豆腐，簡直不要太完美。干掉最后一份豬腦花，再喝光杯里那點酒，羅柱道，時候不早了，我先回房睡了。說罷回了屋去。這是一套四居室的老公房，建于上世紀80年代，很舊了，裝修也陳舊，面積倒不小，得有130平，南邊兩個房間，北邊兩個房間。羅柱兩口子住南屋，主臥，帶衛(wèi)生間的，隔壁是阿枚的房間；四喜和小武的房間在北，有個共用的陽臺，底下是消防通道——消防部門安全檢查后才責令開辟的，原先那里被用來堆放生活垃圾。

目送羅柱離開，小武說你老公人挺實在的。金枝冷哼一聲，說實在頂個屁用，一個大男人跟一堆婆娘干一樣的活兒，賺一樣的工資，要不是我讓他出來他還不愿出來呢，就想種一輩子莊稼。小武說憑啥男人就要賺得比女人多？男女應(yīng)當平等的，賺不賺得來錢都是命。金枝不服，說合著我跟他受苦也是命？小武說可以這么理解。金枝說那我沒話講了。阿枚吸溜了下鼻子，說我也沒話講了，遇到他也是我的命。四喜的目光在阿枚臉上焊著，掛滿小星星。金枝捉弄四喜，說再看就化啦，四喜兄弟還沒處對象吧？要不阿枚你跟四喜處唄。四喜撓頭，咧嘴嘿嘿笑。阿枚瞟了四喜一眼，被酒精醺紅的臉，更紅了。金枝說四喜收入蠻高的吧？聽說送外賣收入蠻高的。四喜說一個月萬把塊，一天得跑少說十二個鐘頭，下了班沾床就睡。金枝叫起來，如燒開的長嘴壺，說我們兩口子加起來還不到一萬呢，我前些日子還叫我家柱子也學著去送外賣，他倒好，路癡，逛趟街，回小區(qū)都能迷路，只能窩超市里，跟一堆婆娘干一樣的活兒，賺一樣的工資，你們說，這算哪門子事？小武說哪個女人不想嫁有錢人？問題在于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錢，也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嫁給有錢人。金枝給了小武一個大眼白，不想再跟他說話。小武這回識趣了，說我回房睡了，你們繼續(xù)。

金枝注視著小武的背影，說這人好生古怪，神神道道的，簡直莫名其妙。四喜說是有些不對勁，除了上衛(wèi)生間，沒見他出過門，一天吃兩頓，有時吃一頓，都叫外賣。阿枚說他不是說在找工作？四喜說找工作也得出門吧？阿枚說有可能在網(wǎng)上找，如今都這樣，網(wǎng)上投簡歷，有意向了才去面試，要不就是搞直播，據(jù)說這行當挺賺錢的。金枝說我咋覺得他老跟我較勁呢，你們說是不是？我說啥他都擠對，我沒得罪他吧？算了算了，又不是我啥人，管他呢。金枝心照不宣地看了眼四喜和阿枚，打了口特大號的哈欠，手掌往撐得不能再大的嘴巴上拍打幾下，哇嗚哇嗚說我也回房睡了，你們繼續(xù)。臨進屋，又回過頭來，說桌上東西放著，我明早起來收拾。

餐桌上杯盤狼藉，易拉罐東倒西歪，頗具曲終人散的況味。食物殘渣如枯枝敗葉，一堆堆的，還有些菜沒吃完，還有幾聽酒沒喝完，兩人已經(jīng)沒有胃口了，眼下本是睡覺的辰光。阿枚坐著，將空餐盒逐一重疊著裝進塑料袋，默默地，慢條斯理地，跟吃火鍋時一樣，好像只是不讓自己閑著。四喜說明天金枝姐收拾吧。阿枚說你回屋吧，我再坐會兒，反正睡不著。四喜說想開些，沒啥的，你只是知道了一個原本存在的事實而已，換個角度想問題，及時抽身未必不是件好事。將塑料袋打結(jié)，阿枚說謝謝。吸頂燈的光，像蛋黃，果凍般柔軟，給人帶來幾分溫馨。其實，四喜說，我早留意你了。?。堪⒚恫簧?，知道四喜這話什么意思。四喜說你常去小區(qū)邊上那家書店看書，吃飯常去孫記細粉店，購物去華聯(lián)超市，散步去彩云湖公園，對吧？阿枚問你咋知道？四喜說我留意你不是一天兩天了。阿枚明知故問，留意我干啥？四喜看著阿枚說，我挺喜歡你的。喝多了吧？阿枚當然知道四喜沒喝多，也希望他是清醒的，女人都樂意聽到男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美，被喜歡應(yīng)該是最高級的贊美。這點酒算啥？四喜吹噓，青島倒了他不倒，雪花飄了他不飄，這酒量是他老娘遺傳給他的，他老娘病前一日三餐都要兩三盅烈酒熱身，后來查出肝癌，滴酒不沾了。我有啥好的，還是小三。阿枚自嘲。她想想都覺得自己無恥。四喜說你不是跟他分了？阿枚說可是我要離開這了。四喜說你可以留下。阿枚說留下干嗎，工作都辭了。工作可以再找嘛，四喜說，找不到，我養(yǎng)你。你……喝多了吧？阿枚實在不知道該說啥了。我沒有。四喜右手抓住阿枚的左胳膊，左手扳過阿枚的右肩膀，嘴巴湊過去。嗅到四喜口腔里的丸子味，阿枚使勁掙開，起身要回屋，被四喜一把拽住。我真的喜歡你，四喜說，我們可以合租一間。阿枚再次掙開他，說你真的喝多了。

火說不清具體什么時間起的，可以確定是在吃完火鍋后，像一樁突如其來的噩夢。盡管吃火鍋引發(fā)火災(zāi)的概率比睡覺做噩夢要低得多，但它到底是發(fā)生了。應(yīng)該在凌晨兩點多，事后阿枚這么說。率先察覺的是她?；匚莺笏趺匆菜恢悦院?，一會兒浮現(xiàn)那個人的面孔，一會兒浮現(xiàn)四喜的面孔，門外傳來動靜，像放炮仗，又不太像，是那種木頭在大火里炸裂的聲響。她起床，稍作披掛，開門，懷疑在做夢。這當下，小武也出來了，男性臨大事不慌的優(yōu)勢得以彰顯，對正愣神的她喊，干嗎，跑呀！

火勢不是很兇猛，還來得及回屋帶上能帶上的，出來時兇猛了好幾分，好像就一瞬間的事。他們下意識往大門外跑。經(jīng)過四喜的房間，阿枚拍打房門，著火了，著火了！經(jīng)過羅柱兩口子的房間，小武拍打房門，著火了，著火了！

羅柱先開門了，接著四喜也開門了。火勢已經(jīng)很大了，真夠嚇人的，撲滅的可能性不大，保命要緊，幾人相繼往樓下跑。他們住的是三樓。著火了，著火了……他們在樓道里吶喊，夜就被聲音撕醒了。

片刻，樓前空地云集了不少居民。不知誰報了119，消防車很快來了，嗚哇嗚哇，三下五除二，火災(zāi)宣告落幕，前后持續(xù)不到二十分鐘。虛驚一場，虛驚一場。其他居民說。那是他們站在自己角度說的，實際情況是這火窩里橫，雖未殃及上下樓層，內(nèi)部燒得還是挺嚴重的，至少沒法再住人了，居委會安頓他們?nèi)ジ浇e館暫住。沒有物業(yè)，是那種很老的小區(qū)，無電梯，樓梯扶手銹跡斑斑，只要想想就知道這個小區(qū)有多老，這樣的小區(qū)沒有物業(yè)很正常。

時間凌晨2點40分左右，地點小區(qū)附近的君臨如家。辦好入住手續(xù)，羅柱說，燒都燒了，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說。

醒來已經(jīng)晌午光景，下樓吃了碗重慶小面，小武前往租處，羅柱和金枝已經(jīng)在里面了。電路燒毀，四下焦黑，房間采光本就差，現(xiàn)在更暗，濕漉漉的，黏糊糊的，像雨后形成的泥淖，地板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墻皮和吊頂殘骸，還有碎玻璃碴。廚房與餐廳是重災(zāi)區(qū)，小武沒過去看，那是羅柱兩口子的地盤。臥室燒得不算太嚴重，柜里的衣服幸免于難，洗洗還能穿。

這房子沒法住人了。金枝說。

怎么會著火呢？小武問。

得重新裝修。

怎么會著火呢？

沒法再住人了。

怎么會著火呢？

昨晚誰最后一個走的？金枝反問他。

不是我。小武答。

我曉得不是你。金枝說，先收拾收拾吧，看看有沒有還能用的。

小武離開時。金枝和羅柱還在收拾。他們家當比較多，主要是金枝，覺得這個還能用，那個扔了又可惜，西瓜芝麻都不想丟，夠她忙上一陣的。更操蛋的是，這里不能住人了，得搬到新住處去，新住處在哪，還是未知數(shù)，這年頭，稱心又便宜的房子不好找。

今晚我請你們吃火鍋，金枝的聲音追上走到門口的小武，答謝你昨晚叫醒我們。

看你說的，小武停下腳步，換誰都會叫的。

都要吃飯嘛。金枝說。

也行。小武說。

你負責通知他們倆。金枝說。

好。

這是座山城，也是火鍋之城，火鍋簡直是當?shù)厝说囊环N信仰?；疱佭@種烹飪方式可真神奇，可以說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土里長的，水里游的，一網(wǎng)打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鍋底就是營盤，是關(guān)鍵，鍋底好，涮石頭也活色生香。李胖子火鍋店，羅柱兩口子在這兒安排吃飯，依然是鴛鴦鍋，半江瑟瑟半江紅，用的鍋很考究，黃銅材質(zhì)，鑲了邊的，盤龍飛鳳，連食客都覺得貴氣了。折騰了一宿，縱然下午補了覺，眾人還是睡眠不足的樣子。為我們死里逃生干一杯。金枝舉杯提議，然后單獨敬小武，謝他昨晚叫門之恩。四喜也不失禮數(shù)，雙手擎杯敬阿枚，一番發(fā)自肺腑的感謝后，一仰頭，幾乎連酒帶杯都吞進嘴里。

偌大的火鍋店，望不到邊際，目力所及，烏泱泱都是人。太多人了，一簇簇的，從高處俯瞰，餐桌就是一朵朵盛開的花，鍋是花蕊，吃客是花瓣，有的是兩花瓣，有的是三花瓣，更多的是五六花瓣，欣欣向榮，那么壯觀，叫人不敢相信，怎么會有這么多吃火鍋的人。經(jīng)過一番鋪墊，金枝這瓣花說，感恩的酒喝了，感謝的話也說了，接下來該談?wù)務(wù)}了。也不知道四喜是不是傻，居然問金枝啥正題。金枝說，昨晚那火怎么起的？你可別跟我說不知道。四喜說，難道是我們吃火鍋引起的？金枝環(huán)顧了一下，你才曉得呀。阿枚問，消防部門的認定結(jié)果出來了嗎？金枝搖頭，房東還沒聯(lián)系我們，不過我想很快會聯(lián)系我們的，十有八九會叫我們賠錢的。四喜說，要賠錢？金枝說，當然要賠錢咯，房子燒成那樣，肯定要賠錢咯。四喜問，賠多少？那就不曉得了，得看房東的心腸了，不會是小數(shù)目。

阿枚知道金枝這話是對她說的，因為金枝說這話時瞟了她一眼。事情已經(jīng)擺那兒了，不面對是不行了，得拿出一個態(tài)度來。阿枚說，真要賠償，平攤吧，分四份，你和柱子哥算一份，我們仨一人一份。金枝沒接受，也沒否定，埋著頭，雙手抱著玻璃杯把玩不止，好一會兒，抬頭對阿枚說，我這人心直口快，說錯了妹子莫見怪。阿枚領(lǐng)會金枝對她這個方案不滿意，對方的沉默表明了一切。果然——金枝說，要不是你請我們吃火鍋，也不會生出這檔事是吧？所以，我覺得，平均分攤，不合理。阿枚雙手緊箍杯身，骨節(jié)猙獰，出于禮貌，面上不動聲色，那你覺得怎么分攤合理？金枝說，你出百分之五十。雙手抓起酒杯，阿枚啜了口，說百分之三十吧，沒辦法再多了，我覺得我請客不是起火的根源，好比今晚，你請我們吃飯，假如發(fā)生了火災(zāi)，你覺得是你的責任，還是店家的責任？

金枝被這問題噎住，拿目光求助她男人。羅柱目光游離，一聲不吭。夾起一粒肉丸子，金枝放在嘴里氣鼓鼓地嚼，板著張潮紅的臉，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惡狠狠的樣子，像要咬死什么。四喜看了眼阿枚，繼而看向金枝，我支持阿枚的觀點，昨晚為啥發(fā)生火災(zāi)呢？當然是吃火鍋引起的，確切說，是鍋引起的，更確切說，是電磁爐引起的。金枝被冒犯般驚叫起來，昨晚最后走的是誰，你還是阿枚？四喜說，是我。金枝說，莫不是你忘了關(guān)電磁爐？四喜說，怎么可能沒關(guān)，你回屋那會兒就已經(jīng)關(guān)了。金枝冷笑，你昨晚喝得找不著北了吧，怎么可能記這么清楚？四喜說，總之我關(guān)了，信不信由你，總之我同意阿枚的意見。金枝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當然同意她的意見。羅柱手伸到桌底下扯扯她衣襟。

四喜問阿枚能不能出去一趟。阿枚問他干嗎。四喜說有話跟她講。阿枚跟四喜來到店門口，問四喜到底啥事。四喜說，如果他們非要你出百分之五十，怎么辦？阿枚說，我不知道。四喜說，我可以幫你承擔一部分。阿枚問，多少？四喜說，你出百分之三四十，我出百分之二三十吧。阿枚問，為啥幫我？四喜坦白，我想讓你當我女朋友。阿枚說，這算什么，愛情買賣？四喜說，我是真心的。阿枚說，你的真心來得太快了吧？四喜說，假冒的也行，月底跟我回趟老家，我娘肝癌，沒多少時日了，她為我終身大事操碎了心，最大心愿是我能娶上媳婦。阿枚問，為什么是我？四喜說，我相信你會幫我。四喜坦言他談過對象，已經(jīng)進展到談婚論嫁的階段，女方要求他在城里買套房，再買輛車，全款，產(chǎn)權(quán)證必須加她的名字。車容易，代步的，七八萬，或者，十三四萬，房子太貴，百來萬，四喜買不起，還沒算彩禮酒席這些名堂的費用。爹娘長期生病，醫(yī)療費都指望他。男女應(yīng)當平等的，阿枚莫名想起小武的話，幾乎脫口而出。我不想讓我娘留下遺憾，此時的四喜深沉得不像話，仿佛站在這里說話的四喜是另一個四喜，之前那個四喜還在里面吃火鍋。這樣啊，阿枚說，那我答應(yīng)你吧，不是因為錢，就算你不幫我，我也會幫你，你進去別急著表態(tài)，先聽聽他們怎么講。

金枝他們好奇究竟什么話四喜需要拉阿枚去外面說，也斷定四喜和阿枚不會透露，不然也就沒必要避開他們私聊。見人到齊，羅柱問，小武兄弟你意見呢？一直沒有出聲的小武陰郁如故，我覺得不光要考慮比例因素，更要考慮數(shù)額因素，四分之一是多少，五萬還是十萬？姑且我答應(yīng)承擔四分之一，到時兌現(xiàn)不了怎么辦？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現(xiàn)在只能拿出一萬，再多無能為力了。四喜吃驚地打量他，老兄，你不是吧？都像你這樣，今晚就談不出結(jié)果了，話說昨晚要不是你又買了一提酒，我們可能就不會吃那么晚。小武說你啥意思？四喜說自個兒琢磨吧。小武說你少來禍水東引這套，沒準是誰亂扔煙頭造成的。四喜說你別看我，我不抽煙。一碼歸一碼，這事不能怪小武。羅柱出聲化解四喜和小武的口舌之爭。四喜沖小武舉杯，仰頭喝盡，表示他知錯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羅柱說如果只賠四五萬，你出一萬倒也湊合，萬一人家要十萬八萬的，那就說不過去了。四喜說是呀，咱們現(xiàn)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金枝說啥叫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講得那么難聽。四喜說那怎么講，一條藤上的瓜？還是一口鍋里的菜？小武說那叫同休戚共進退。四喜說還是老兄有文化。小武說有文化又怎樣，我剛離婚，凈身出戶，存款加起來就兩三萬，要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金枝說你也找小三啦？小武說不是所有離婚都是因為找小三的。金枝問那你為啥要離？小武說為了自由吧。金枝還要刨根問底，被羅柱的話打斷，小武兄弟，我信你。小武說謝謝。四喜說我也沒錢，我一個月是有萬把塊，可都匯給我爹娘看病了，我爹尿毒癥，我娘肝癌，要不是這，我也不至于三十啷當還是單身狗，唉，說句不好聽的，有時我真想他們早點走，對他們對我都是解脫。阿枚緊隨其后，我一個月也就四千出頭，扣掉五險一金，到手不到四千，租房，吃飯，這么多年下來，我也就三四萬積蓄。金枝戧道，合著這是訴苦大會來著，就你們窮，我和柱子不窮？要不是窮，哪個當?shù)锏脑敢鈷佅潞⒆映鰜泶蚬ぃ课易蛲砭驼f了，我和柱子兩個人的工資，還頂不上你四喜一個人的。

服務(wù)員又過來續(xù)水了。他們一會兒走過來，一會兒走過去，絕不會讓你的鍋見底，服務(wù)可真周到。他們穿著牛油火鍋一樣顏色的唐裝，嘴里喊著小心燙小心燙，將水壺置于火鍋上方，另一只手作勢擋在壺嘴前，濃白色的湯從壺嘴瀉下去。小武忽然想到了什么，問，電磁爐是不是都有防干燒功能？金枝一拍腦殼，哎呀，咋沒想到！我用的還是大牌子，我們超市做活動買的——啥牌子來著？轉(zhuǎn)臉問她男人。好像是英文，記不清了，美的，三星，還是海爾？羅柱也記起來一件事，對了，我們那房子老斷電，一開空調(diào)就斷電，一開空調(diào)就斷電，會不會是線路老化引起的？我還叫房東找人來修呢，一直沒來，天涼下來就忘了。真的假的？金枝于黑暗中看到了光明，你跟房東聯(lián)系過？羅柱刷手機查看通話記錄，你看，7月19日打的，他答應(yīng)會找人來修，夏天都翻過去了，影子都沒見到。趕緊截圖，趕緊截圖，這是證據(jù)。金枝放下心來，做祈禱狀，上帝保佑，菩薩保佑，佛祖保佑，那就是房東的責任，沒準他還得賠我們錢哩?？刹桓抑竿@個，羅柱說，不用我們賠就謝天謝地了。

事情并沒有想象得那么糟糕，就像是，即將來襲的臺風，突然變了路線，往別處搞破壞去了，先前那些擔心是多余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他們才意識到，坐下來這么久，菜都沒怎么吃，酒都沒怎么喝，吃火鍋應(yīng)該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專心吃飯是對食物的尊重。四喜舉杯說，我再自罰一杯，我這人口無遮攔，不會講話，你們莫怪，那句話咋說來著？貧賤夫妻百事哀，不光夫妻，兄弟姐妹也是，朋友也是，誰叫我們不是有錢人呢，要有錢，我一個人出都行，不帶吭聲的。小武說那是，這一路下來，吃住通行，我選的都是最省錢的方式，有錢誰不想活得從容呢？誰不想活得體面呢？早住酒店去了。金枝說好啦好啦，大家都不容易，也別自罰了，一起干杯吧！四喜附和，對對對，干杯吧，同志們！

恐怕還是我們的責任。小武話鋒一轉(zhuǎn)，又說回比例和數(shù)額問題。他是個悲觀主義者，習慣把事情往壞處想，習慣做最壞的打算，客觀情況也容不得他過于樂觀。得看消防那邊的認定結(jié)論，他接著說，該是我們的責任，該怎樣還怎樣，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還是得敲定個方案出來。就這么一句話，讓眾人停止相互敬酒的動作，好像是，剛剛飄走的烏云，又他媽飄回來了，或者說，它壓根兒沒有飄走，一直盤踞在上空，只不過被瞬間閃現(xiàn)的陽光邊緣化，淪為配角，畢竟黑暗中的光，總是更引人矚目。場面又安靜下來，當然是小范圍的安靜，周圍還是嘈雜的，可他們沒心情顧及，周圍的人和聲都是流來流去的潮水。

小武進一步說，真要是我們的責任，我倒有個大膽的想法，不知道當不當說。

啥想法？除非房東大發(fā)慈悲網(wǎng)開一面。四喜想不出還能有什么辦法。

小武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四喜說，別賣關(guān)子，趕緊說呀。

小武看著阿枚說，找阿枚前男友，讓他承擔一部分。

哎呀，金枝再次冷不丁叫起來，我怎么就沒想到！

阿枚眼簾一挑，嘴皮子動了動，又閉合，隨后眼觀鼻，鼻觀心，不置一詞。

阿枚做不來這事。四喜稱得上善解人意，很替阿枚著想。

金枝掃視過坐在對面的四喜和小武，目光在阿枚臉上鎖定，我覺得小武講得有道理，你跟他這么多年，落到啥了？

阿枚嘟噥，我跟他又不是為了錢。

金枝說，我知道你跟他不是為了錢，現(xiàn)在情況特殊不是？說到底，要不是他，你就不會請我們吃火鍋，不請我們吃火鍋，就不會起火，不起火，就不會有這檔子破事。凡事講因果，他才是罪魁禍首，你覺得我的分析對不對？金枝像個知心大姐姐，繼續(xù)說，我曉得妹子你心善，不屑做這種事，那就讓我出面吧，我去跟他談，我就說是你姐。

阿枚還能說什么呢，壞人由金枝去做，她躲得遠遠的，還有什么理由反對呢？除非她扛下所有。事實是，她嘴上說不怪他，心里還是埋怨他的，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選擇了回避，讓孤立無援的她，多少冷了心。她心下更是明了，與其說自己是主動離開，毋寧說是被他拋棄，繼而又被他愛人驅(qū)逐，誠如金枝所言，按照因果說法，他的確是這副多米諾骨牌的始作俑者，沒準還是幕后推手。

那該讓他出多少？四喜這孩子可真會提問，當年沒好好讀書可惜了，這確實也是亟待落實的問題。小武說我們盡力，力所不及的，找他補上。四喜說具體多少呢？小武說我們各出一萬，剩下的找他拿，阿枚你覺得呢？阿枚沒表態(tài)。小武說一餐一萬，這應(yīng)該是我這輩子吃的最貴的一頓火鍋了。阿枚面帶譏誚，不是講男女平等嗎？小武說這不關(guān)平不平等的事，這是他運氣不好的問題，好比我們，吃頓火鍋，有錯嗎？沒有錯，但我們運氣不好，運氣不好的人就得為自己的霉運埋單，這看起來是意外，更有可能是天意。阿枚若有所思。小武問，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阿枚沒應(yīng)答，轉(zhuǎn)問四喜，你覺得這樣好嗎？四喜說，不好，不過也只能這樣了。金枝接著他們的話說，妹子你不要有心理負擔，小武兄弟說得對，這也許就是天意。阿枚深深嘆口氣，盯著沸騰的火鍋，仿佛等著火鍋幫她決定。鍋里的魚骨架正在瓦解。羅柱說，好了好了，先吃菜吧，這么多菜，別浪費了。用漏勺兜起兩粒牛肉丸，放入紅通通熱騰騰的牛油鍋里。四喜說，是呀，趕緊吃，這次羅柱哥和金枝姐請，下次我請，去巴將軍，陳家灣那家，沒啥是火鍋解決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