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畫面里能容納多少光線？

蒯樂昊

周力“光之玫瑰”展覽現場，深圳當代藝術與城市規劃館

藝術家周力曾在余德耀美術館做過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全黑”的個展，名為《白影》，1000平方米的長方形主展廳，變成了暗黑的空間，有限的燈光全部給了墻面上的畫?！澳氵M入一個暗的環境，就會自動去找亮，這種空間一進去，馬上會讓你安靜下來，不會想東想西，你找到光亮，實際上就是找到了作品?！?/p>

相形之下，周力這一次在深圳市當代藝術與城市規劃館的最新展覽《光之玫瑰》，對作品提出了另一重截然相反的考驗：全白——展覽空間完全是巨大的白立方，墻體四白落地，無處不在的白色冷光源和龐大的建筑體量，要求繪畫拿出同等的當量，方可與之匹配。沒有幽暗環境來烘托出作品的“光”，在一個已經到處是光的環境下，要靠畫面本身表現出“光”。

在中國的抽象陣營里，周力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并不因為她女性藝術家的身份，而是她在藝術語言上的獨特貢獻。她難以被歸類，既不是絕對幾何、規則的冷抽象，也不能簡單歸為更親近于表現主義的熱抽象，她的畫面并不依托任何具象原型，卻可以讓觀看者生出許多聯想。用視覺來表達一段記憶或者一種感覺，就像用文字去描述一種氣味般天然隔閡，唯有抽象擁有“通感”的能力。

“光之玫瑰”來自里爾克的詩句，也成為理解整場展覽的線索。在許多畫面中，你都可以直觀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光：在一幅如烈焰般火熱的巨幅畫面中心，一簇醒目的光斑，非魚非鳥，亦魚亦鳥，掙脫了塵網，翔游向極光明之處，又像是畫面的裂痕，正如萬物皆有裂縫，那是光進來的地方。沒有射燈的輔助，光來自畫面本身，也直接投射進觀者的心里。

塵埃之二，165cmx260cm，布面綜合材料，2023

周力擅長線條，她的線條常常給人以書法和金石之感，她用綜合材料去揚長避短，軟頭毛筆和水性媒介，是她線條里飄逸如行草的部分，紗布、膠帶，甚至鋼條，帶來了豐富多元的線條質感。“你們最后看到的畫面線條是二維的，平面的，但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層層編織的過程?！彼谝环诘漠嬅嫔暇幙椝挠钪?，那是她在西藏高原時看到的世界：萬物寂靜，天地洪荒，極謙卑極寒糲之地，卻又有雷霆萬鈞的生命能量。黑色畫面上飛潑的線條，如天庭、云層和閃電，而大地上的萌動萬物與之應和，泛起星火漣漪。

黑夜之一，300cmx200cm，布面綜合材料，2023

藝術與最直接的生命感受相連，這種生命感受也貫穿藝術家的始終。展廳中央的一尊雕塑是周力作品里常見的意象，那是一個上小下大、如一口古鐘般的形態，但細看又如一個披拂而立的人身，那是周力的自畫像，據說最初靈感來自她的孕期。在每次個展中，這個形象都會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暗喻藝術家本人的在場，且依然有所孕育，有所創造。在《光之玫瑰》的現場，這尊自況之形，出現得尤為巨大和質樸，一改過去精致和高度凝煉的印象。對于自畫像來說，完美可能導向某種輕浮，在展覽開幕的前夕，周力親手破壞了這尊雕像，然后又把它們綴補起來，一具遍體鱗傷的身體從此再獲完整。每個人的個體生命，也因為承受過這些傷痕而獲得了不可替代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