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軍：行走在雪山大地間

姬小琴

2023年8月11日，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在北京揭曉，作家楊志軍憑借《雪山大地》摘得璀璨桂冠。這部作品，是楊志軍向青藏高原上父輩們的緬懷與致敬之作。借著這次創(chuàng)作，他回顧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并重新檢視了自己的成長之路。

高原之子

1955年5月，楊志軍出生于青海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楊志軍的父親年輕時從洛陽到西安的西北大學讀書，在有著生命危險的“護校”任務(wù)結(jié)束后，便和一幫志同道合的人一路西進來到西寧，在一家破破爛爛的馬車店里創(chuàng)辦起《青海日報》。楊志軍的母親其時正在貧困中求學，聽說有一所衛(wèi)校又管飯又發(fā)衣服，便立刻選擇退學到那邊報名。就這樣，她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第一軍下屬的衛(wèi)校學生，之后又考入醫(yī)學院，是青藏高原上第一批國家培養(yǎng)的醫(yī)生。母親后來成為一名醫(yī)術(shù)精湛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曾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師從中國著名婦產(chǎn)科醫(yī)生林巧稚，如今已九十歲高齡，身體健朗。

楊父在追溯家族史時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是游牧民的后代。他們的祖先曾是馳馬如風、投身疆場的蒙古人，但由于戰(zhàn)爭，一部分后代留在了黃河以南的孟津渡，生活方式就從馬上馳騁逐漸演變?yōu)橥吞镛r(nóng)居。宿命般的，父親在青年時代一路向西踏上了青藏高原，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自己停留的這片土地，在過去將近四百年的時間里，曾是蒙古人的牧場。他們的祖先征服了這片高地，和當?shù)氐牟刈迦送ɑ閬硗叛龊蜕罘绞较嗷B透影響。就這樣不期然地，父親在時間長河里與祖先相遇了，并和他們一樣，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子女。

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父親經(jīng)常待在牧區(qū)草原上，兒時的楊志軍也便成了草原的常客。作為生活在藏區(qū)的漢族人，從城市里來到草原，小時候的楊志軍有些難過，因為他不能像其他藏族小伙伴那樣“穿著光板的羊皮袍在馬背上躥上躥下，不能揚起凍紫的臉膛拉著鼻涕帶著藏狗朝著失群的牛羊追奔而去，不能抱著羊羔睡覺、騎著牦牛走路、嚼著風干肉嘎嘣嘎嘣磨牙……”在這片高峻寒冷的原野上，所有這些都成了他童年的渴慕，那種自由自在、肆意而為的生活場景，后來都一一出現(xiàn)在了他的小說里。

“藏族人”這三個字成為楊志軍一生不曾放下的情結(jié)，他骨子里認定自己就是藏族人。他對雪山、草原、帳房、牛羊、藏獒有著近乎天然的迷戀，而面對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觥籌交錯的應(yīng)酬，他內(nèi)心深處表現(xiàn)出的則是本能的抗拒。即使四十歲后，他遷居山東青島，卻依然認為自己并未放棄辛勞的游牧，只是不再在高寒的青藏高原，而是游走在城市里，保持著精神上的流浪。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荒原小說系列”和“藏地小說系列”，便是對這一情結(jié)的虔誠呼應(yīng)。

“和藏獒喝一杯”

成年后的楊志軍當兵，復員，上大學，然后成了《青海日報》的一名記者。

他多次下牧區(qū)采訪。他曾在三江源地區(qū)做過六年的常駐記者；1985年夏天，為了采訪淘金人，他到達過可可西里仙女湖一帶；1986年冬天，玉樹大雪災(zāi)，他也第一時間到了現(xiàn)場；在海北州做常駐記者時，他在祁連山的農(nóng)業(yè)區(qū)和牧業(yè)區(qū)輾轉(zhuǎn)多時。

在草原上生活了近二十年，同樣做過記者的父親這樣教導兒子：“去牧區(qū)采訪，第一要過生活關(guān)，就是要吃得慣牧民的手抓、糌粑、奶皮；第二要過行走關(guān)，也就是要學會騎馬，不然你就寸步難行；第三要過藏獒關(guān)，你要喜歡藏獒，也要讓藏獒喜歡你，否則牧民就不會信任你。”楊志軍聽從了父親的建議，他來到父親曾在草原上的房東旦正嘉叔叔家里。在這里，他學會了騎馬、煮奶茶、拌糌粑，和黑獒酋格成了朋友。

楊志軍的父親差不多是最早對藏獒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漢人，草原上流傳著許多父親和藏獒的故事，傳奇而迷人。他做過記者，辦過學校，搞過文學，也當過領(lǐng)導，但不論做什么，他總是會在自己的住所里喂養(yǎng)幾只藏獒。他喂養(yǎng)的都是品貌優(yōu)良的母獒，母獒們一窩一窩下著崽，他就不斷地把小狗崽送給那些需要它們和喜歡它們的人。所以，跟他有過喂養(yǎng)關(guān)系的藏獒，遍布三江源的草原。有個藏族干部后來對楊志軍說，“文革”中有人想揪斗他父親，但研究了四個晚上也沒敢動手，就是害怕他的藏獒報復。“草原上走到哪里都是你父親喂過的藏獒，防不勝防。”

在三江源做常駐記者的六年里，父親和一只從玉樹帶去的藏獒生活在城市里，楊志軍則和許多以前從未見過面但一見之下就對他十分親熱的藏獒生活在了草原上。父親對藏獒的愛就這樣遺傳給了他，他也在草原的行走中一次次發(fā)現(xiàn)了父親。像父親一樣，他將自己完全融入了草原，像一個真正的藏族人那樣生活著，愛著。

在楊志軍的記者生涯里，他有時住在父親住過的房東家，有時住在牧民的帳房里，有時住在寺院的僧舍里。他穿著藏袍，騎著大馬，參加所有的牧業(yè)生產(chǎn)活動、節(jié)日活動和佛事活動，和牧民們混在一起，喝酒、吃肉、放牧、喂狗，議論他們的家長里短，幫助他們解決婆媳矛盾、鄰里糾紛。那時候邊遠牧區(qū)的記者寫稿任務(wù)并不重，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騎著馬，帶著房東或者寺院的藏獒，走向很遠很遠的草原，然后醉倒在牧人的帳房里。那時候，他的理想是“娶一個藏族姑娘，和父親一樣養(yǎng)一群藏獒，冬天在冬窩子里吃肉，夏天在夏窩子里放牧，偶爾再帶著藏獒去森林里雪山上打打獵，冒冒險什么的”。

這段豪放縱情的生活使得在草原牧民當中也留下了他的故事。一次，他在曲麻萊喝多了青稞酒，醉得一塌糊涂，半夜起來解手，涼風一吹，吐了。守夜的藏獒跟過來，二話不說，就把他吐出來的東西舔得一干二凈。結(jié)果藏獒也醉了，渾身癱軟地倒在了他身邊。一人一獒就這樣互相摟抱著，在帳房邊的草地上酣然睡去。第二天，他迷迷糊糊地醒來，摸著身旁的藏獒尋思：“我身邊是誰啊，是這家的主人戴吉東珠嗎？他身上怎么長出毛來了？”

這件事兒成了笑話，隨著風在草原上廣為流傳。藏民們再介紹他時，不再說他是來采訪的記者，而是說：“這就是與藏獒同醉，說戴吉東珠長出毛來了的那個人。”牧民請他去家里做客，總是說：“走啊，去和我家的藏獒喝一杯。”

牧人們常常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你看我家的狗，多好啊，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換。”草原上到處是關(guān)于藏獒的動人故事。

1986年冬天，楊志軍在采訪玉樹大雪災(zāi)期間，曲麻萊的牧民東珠加告訴他，他們一家住在雅合山下的喇嘛溝里，根本就不知道直升機已經(jīng)把救援物資空投下來了，是他的藏獒憑著靈敏的嗅覺聞到了異樣，然后冒著大雪跑出去，從一公里外的地方叼來了一捆三件皮大衣，又從兩公里外的河冰上拖來了一箱餅干。他們?nèi)椅蹇谌司褪强恐@一箱餅干和三件皮大衣，才活著從兩尺深的雪災(zāi)區(qū)走了出來。

朋友桑杰十三歲的孩子帶著藏獒去放牧，狂雪即刻成災(zāi)，根本來不及往回趕，羊群全部被困住了，接著就是凍死，被大雪埋葬。好在孩子還活著，他在凍僵之前本能地趴在了藏獒身上。藏獒硬是把他馱回到了十公里外的帳房。進了帳房看到家里沒有人，又硬是把他朝三十公里外的公路馱去。半途中孩子從藏獒背上滑了下來，藏獒就用牙咬著衣袍往前拖，拖一段，便停下來，趴在孩子身上，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生怕他凍僵了。就這樣一直拖到了有車有人的公路上，結(jié)果孩子活了，藏獒累癱到差點死掉。

像這樣的事跡在闊大的玉樹草原遍地都是。正是由于藏獒所代表的這種道德的力量，激發(fā)楊志軍后來創(chuàng)作了風靡全國的“藏獒三部曲”，他希冀借此呼喚社會道德的回歸與信仰的重建。《藏獒》的出版在社會上引發(fā)了關(guān)于“狼文化”與“獒文化”的廣泛爭論。曾經(jīng)一段時間，以弱肉強食為主旨的“狼文化”被廣為推崇，楊志軍旗幟鮮明地反對。在這點上，他和父親的想法完全一致，他們完全是草原人的思維習慣，把狼看作藏獒的對立面：

父親喜歡藏獒其實就是喜歡它們那種沉穩(wěn)剛猛而又寬宏仁愛的精神，喜歡那種他總結(jié)出來的藏獒之德：放牧駿馬牛羊，奔走萬里雪山，驅(qū)逐豺狼虎豹，守護家國家園，感知兇吉禍福，不避苦難艱險。父親反感狼，也是因為他看到的以“吃掉”對方為目標的狼的精神太野蠻太殘酷。

幾乎是宿命般的，兒子承襲了父親對藏獒的愛。

父親有一個本子，上面抄滿了從各處零零星星搜集來的藏獒知識，百看不厭。同時，本子上還記著一些他知道的傳說。在這些傳說里，青藏高原上的藏獒一直具有神一般的地位。

在父子二人看來，藏獒是一種高素質(zhì)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張揚游牧精神的一種形式。在它的身上，體現(xiàn)了牧家生存的需要和草原凌厲風土的塑造，集中了草原的野獸和草原的家獸應(yīng)該具備的最好品質(zhì)：孤獨、冷傲、威猛、忠誠、勇敢、獻身以及耐饑、耐寒、耐一切磨礪。正是這種“藏獒精神”的存在，支撐了父親的一生。他在晚年總是沉浸在這樣的懷想中：藏獒回到他的生活中來，或者他回到藏獒的生活中去。

在對藏獒的懷想中，父親與世長辭了。去世那年，父親才六十多歲。楊志軍和哥哥把父親那個記滿藏獒知識和傳說的本子，和一個封面上寫著“千金易得，一獒難求”八個字的剪貼本，一頁一頁撕下來，和紙錢一起，燒在了父親的骨灰盒前。

第二年春天，老朋友旦正嘉的兒子強巴捧著一條哈達來到家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去世。他把哈達獻給了父親的遺像，然后從一個旅行包里拿出了他帶給父親的禮物：四只小藏獒！這個像藏獒一樣忠誠厚道的藏族人，知道父親一輩子喜歡藏獒，于是在偌大的三江源地區(qū)，費盡千辛萬苦尋找到四只品系純正的藏獒，想讓父親有一個充實愉快的晚年。可惜父親已經(jīng)走了。

楊志軍得知藏獒還沒有名字，于是便和家人一起，給最強壯的那只小公獒取名“岡日森格”（意為“雪山的獅子”），它的妹妹叫“那日”（藏族人對以烏云為表證的獅面黑金護法的稱呼，又叫“黑蛋”），最小的母獒叫“果日”（草原人對以月亮為表證的勇健神母的稱呼，又叫“圓蛋”，和“那日”一樣，都是藏族孩子常用的乳名），比它壯實的弟弟叫“多吉來吧”（意為“善金剛”）。這些都是父親給他養(yǎng)過的藏獒起的名字，他便把它們照搬在了這四只小藏獒身上。

送來四只小藏獒的這天，是父親去世以后家里的第一個節(jié)日。這個節(jié)日讓楊志軍一家人喜悅得幾近瘋狂，他們忘乎所以地炫耀，卻不知悲劇將至。兩個星期后，家里失竊了，什么也沒丟，唯獨丟了四只小藏獒。全家出動尋找，不遺余力，就像丟的是自己的孩子。漫無目的地找了兩年，終于意識到是真的找不到了……

多年后，楊志軍在《藏獒》里，用這幾只藏獒的名字給自己作品的主人公命名，借此表達對父親、對藏獒、對青藏高原歲月的懷想。

振聾發(fā)聵的生態(tài)小說創(chuàng)作

回溯楊志軍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xiàn)，早年的牧區(qū)記者生涯不僅為他后來的寫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故事源泉，更塑造了他凌厲精準的筆法。

1983年秋天，楊志軍參與了孟達自然保護區(qū)的首次考察。一周的時間里，他流連于仙境般的孟達林，在森林浴中淘洗身心。然而，八年后，當他再次踏入這片林地，這里已然換了天地，所見觸目驚心：

孟達林區(qū)原有成片的遼東櫟，現(xiàn)在這一質(zhì)地的優(yōu)良的資源已被砍伐殆盡；數(shù)千棵珍貴的臺灣檜，也已經(jīng)看不到幾棵了；冷杉幾乎全部被盜伐；青杄的遭遇更是目不忍睹，中齡以上的樹盡數(shù)遭到多次斷頭砍，再下來就該鋸掉兩人合抱、三人合抱乃至四人合抱的古樹主干了；許多物種面臨絕跡的危險……

野蠻的毀林人讓這片曾經(jīng)仙境般的存在傷痕累累，附近的護林人與之進行了長時間的斗爭，終落得無奈。

1985年夏天，楊志軍來到可可西里仙女湖一帶采訪淘金人。那時候，方圓六七平方公里的湖水是清澈的，透過數(shù)米深的水還能看到湖底的石影，可是沒過幾年就不行了。從朋友處得知，那兒的水已經(jīng)成了喝了就拉肚子的臟水，水面上漂著令人惡心的垃圾，更有瘋狂的偷獵者，“他們在湖邊剝?nèi)×顺汕先f只藏羚羊的皮毛，羊血染紅了湖水，湖水變成了羊血，一湖羊的血……”

作為“青藏高原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心臟”的青海湖也沒有逃脫厄運。青海湖作為我國重要的濕地保護區(qū)，是鳥的天堂，魚鷗、鸕鶿、斑頭雁、棕頭雞等均在此棲息。但是對青海湖以及遼闊的環(huán)湖草原的人為破壞早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就開始了，加之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急劇惡化使得青海湖日益縮小。全球氣候變暖，湖水的蒸發(fā)量與日俱增，雪山消失，冰川退化，環(huán)湖草原牲畜嚴重超載，加上大面積開荒種糧種油，湖區(qū)人口不斷增加，天然灌木林遭到嚴重破壞，原始的生態(tài)蕩然無存，土地沙漠化以驚人速度蔓延。

痛感于斯，楊志軍于1985年發(fā)表了中篇紀實小說《大湖斷裂》，又于1987年發(fā)表了長篇小說《環(huán)湖崩潰》。這兩部“以青海湖為依托憂患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作品”，用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向世人發(fā)出了警示。然而，讓楊志軍沒想到的是，小說出版后收到的是眾多指責：“青海湖環(huán)湖一周一千里，這么大的湖怎么會斷裂？”還有人說它“歪曲了歷史，侮辱了草原”，“夸大污點，聳人聽聞，看不到美好，悲觀主義”。

但也是在1987年，《環(huán)湖崩潰》發(fā)表后，十一個藏族漢子來到楊志軍家里。他們從海北藏族自治州剛察縣遠道而來，就為了對他說幾句話：“我們知道你寫了青海湖，寫了我們藏族人，青海湖是我們藏族人的神湖，你說要保護，對著哩。你寫了我們藏族人的事，你就是藏族人的朋友，以后到我們剛察縣哈爾蓋草原來，哈爾蓋草原就是你的家。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說著雙手捧過來一條潔白的哈達。

20世紀80年代，當“傷痕文學”成為主流時，楊志軍已經(jīng)在西部生態(tài)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路上走得很遠了。

《雪山大地》：獻給青藏高原的紀念碑

1996年，楊志軍因工作關(guān)系遷居海濱城市青島，在零海拔的灘涂仰望故鄉(xiāng)青藏高原，那里始終是他情之所系夢之所縈。在青島生活二十多年，他也創(chuàng)作過多部以城市青島為題材的小說，與筆者合作過的就有《潮退無聲》《最后的農(nóng)民工》，但我始終知道，他一定會用一部扎扎實實的大部頭，重回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記的青藏高原。

后來有了《雪山大地》。

《雪山大地》得獎后，為了拍攝專題片，筆者和楊志軍一同回到了青藏高原，回到了他曾經(jīng)多年行走過、生活過、采訪過的玉樹草原。這片土地滋養(yǎng)過他的生命，也一直滋養(yǎng)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

踏上這片土地，楊志軍的口音瞬間神奇地藏語化了，與當?shù)夭孛窠徽勥B連“噢呀（好呀）噢呀（好呀）”。走在遼闊的草原上，密密麻麻的鼠洞把我們這些外來人看呆了，他興奮地介紹這些鼠洞是怎么形成的，如何幫助草場儲存水源，講鷹、鼠怎樣使草原保持生態(tài)平衡，酷寒時期野生動物們?nèi)绾巫詣涌拷祟惥幼〉膸し恳詫で髱椭Ｌ炜罩胁粫r掠過的百靈鳥、雪雀，雪地里出沒的雪狐、雪狼、禿鷲，滿墻曬干的牛糞（《雪山大地》中“怒放的黑牡丹”）都讓他找回了故鄉(xiāng)。

閑聊中，楊志軍不期然來了一句：“很多人都覺得我寫的是理想主義，可在這里就是現(xiàn)實。”這句話旁人聽來可能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但作為編輯，筆者是理解其中之味的。這幾年每每有新作出版，媒體訪問的時候幾乎都會提“擔不擔心讀者會認為您寫的內(nèi)容有些理想化了”。楊志軍在回答里斬釘截鐵：“我承認我是個理想主義者，但同時也覺得不光我是理想主義者，大部分作家都應(yīng)該是理想主義者。作家必須高舉理想主義旗幟，他必須喚醒這片土地。”可以說，理想主義貫穿了他四十年來所有的創(chuàng)作。可是這理想主義，落在青藏高原上，就是密密匝匝的現(xiàn)實。

《雪山大地》起初還有一個名字叫《情深似海》，小說深情講述了青海藏族人民在過去幾十年間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以曾經(jīng)的部落頭人、后來的公社主任角巴德吉，做副縣長的父親和醫(yī)生母親，以及年青一代才讓、江洋、梅朵等為代表的三代建設(shè)者，細致綿密地呈現(xiàn)了幾代奮斗者為使這片高海拔土地走出原始蒙昧、走向現(xiàn)代文明所付出的艱辛和生命代價。這個故事里，有楊志軍父母的身影，更有眾多當年從全國各地奔赴青海支援建設(shè)者的熱血身影。

共和國的歷史上是有明確的西部精神的。那一代人接收到集體的感召，自發(fā)迢遙萬里地趕來支援大西北。他們以建設(shè)邊疆、改造自然為目的，篳路藍縷，奉獻生命，開拓出的功績值得后輩們銘記。他們承受著這里高寒氣候的嚴苛，也明了無法避免的高原反應(yīng)對生命的高度威脅，卻依然忘我地投入到祖國事業(yè)的建設(shè)中，讓這片土地和土地上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那是一個交匯著理想、激情、浪漫的飛揚年代，當然也不乏血和淚的悲劇以及無數(shù)生命的代價。《雪山大地》便是對青藏高原上父輩們的致敬之書，是一座獻給青藏高原的紀念碑，那上面鐫刻著幾代人的名字。他們對未來的希冀，楊志軍寫在了《雪山大地》中父親給孩子們的講義里：

我生地球，仰觀宇宙，大地為母，蒼天為父，悠悠遠古，漫漫前路，人人相親，物物和睦，山河俊秀，處處溫柔，四海五洲，愛愛相守，家國必憂，做人為首……

孤獨的修行者

這片離天最近、空氣最少、陽光最多的地方，靜默矗立的雪山蔭庇著大地上的生靈，一種不屈服于苦難的人格詩意地生長著。

楊志軍曾用“孤獨”來形容草原上的野獸。他太喜歡草原上的一切了，以至于自己的骨子里也始終有著“孤獨”的強烈訴求。他不喜歡在人群中觥籌交錯，很多當代人擔心的孤獨寂寞在他這里從來不是問題。“理想主義者的孤獨是正常存在，理想需要孤獨，孤獨造就理想。”“文學本來就應(yīng)該是孤獨者的自語，何況我總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讓我覺得理想主義的價值也許就在于它的少量存在和少量擁有。面對繁復雜亂的生活，當你殫精竭慮去提純它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孤獨和安靜是那么有益，孤獨本身就是一種思想、一種精神，一種在任何時代都能獲得幸福感的生存方式。孤獨算什么？有能力寫出自己想寫的作品，就是一個作家最大的幸運。”

“孤獨”于他是汲取力量的必經(jīng)之路，是凝神靜氣的創(chuàng)作必需。他需要這份孤獨，也享受這份孤獨。他在孤獨中迸發(fā)出強勁的創(chuàng)作力。高原上的生命原野成就了他恢宏壯闊的文學世界，曠野上的生靈萬物也成就了他的悲憫氣度。

身居都市，在內(nèi)心里，他一直在流浪。流浪于青藏高原的曠天大野，流浪于被冰雪洗浴過的日光，流浪于經(jīng)幡飄動的寺廟，流浪于林間透明蒼勁的風……他在流浪中進行著一個人的修行，以期抵達更遠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