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一
1924年冬,梁啟超五十一歲。他莫名其妙地患了一種病,總是尿中帶血,而病因不明。此病伴隨了他四五年時間,一直到他1929年去世,始終未愈。起初,情況不嚴重,且無痛苦,他不以為意。
那時,梁啟超不僅在清華講學,而且在京城各大高校都有定期演講,甚為忙碌,顧不上看病。加之夫人李蕙仙不久前因癌癥復發(fā)去世,他悲痛不已,自然也沒有心情去看病。過了一陣子,他發(fā)現自己病情加重,考慮到夫人是患癌癥去世的,他開始擔心自己亦有不測,感到需要去醫(yī)院查一查了。這時已是1926年1月。
開始,他去的是位于東交民巷的德國醫(yī)院。德國大夫在半個月時間里為他做了全面的檢查,排除了結石和結核,但由于醫(yī)學檢測設備不足,始終無法判斷病因。出院后,他嘗試使用中藥,未見效果。梁與“北平四大名醫(yī)”之一的中醫(yī)蕭龍友有些來往,遂前往問診,蕭答復說“這病不是急癥”,“任其流二三十年,亦無所不可”。這不免令梁失望。
因為懷疑自己患癌,梁啟超決定到協和醫(yī)院做徹底檢查。
協和醫(yī)院是美國人在華開辦的醫(yī)院,擁有當時最先進的醫(yī)療器械,可以進行X光透視等檢查。協和的醫(yī)生很快查明他的膀胱和尿道一切正常,便懷疑是腎的問題。對于究竟是哪一只腎臟作怪,醫(yī)生做了一系列左右腎的對比試驗:先驗出兩腎的排泄功能,左強右弱;接著進一步檢驗,發(fā)現左腎排泄物“其清如水”,而右腎排泄物帶血。于是醫(yī)生認為,尿血的原因在右腎,與左腎無關。接受X光透視檢查后,醫(yī)生果然發(fā)現梁啟超的右腎上有一個櫻桃大的黑點。多位專家一致認為那黑點是腫瘤,且是導致尿血癥的原因。
在懷疑是癌的前提下,協和醫(yī)院決定為梁啟超做手術,切除右腎。1926年3月16日,梁啟超被推上手術臺。主刀醫(yī)生是協和醫(yī)院院長、著名外科專家劉瑞恒,副手是一位美國醫(yī)生。劉瑞恒干凈利落地切除了梁啟超的右腎,就手術本身來說,不可謂不成功。但是,術后梁啟超血尿并未停止,雖然有時血量很少,肉眼看不出,但化驗證明,病癥未愈。協和醫(yī)院再次檢查,卻查不出原因,只得名之為“無理由之出血癥”。4月12日,住院三十五天后,梁啟超出院回家了。
割去一腎,癥狀依舊,而病人身體受損。在這個病案中,協和醫(yī)院出現誤診,這是顯而易見的。5月29日,梁啟超的弟弟梁啟勛在《晨報》發(fā)表《病院筆記》一文,記述梁啟超在協和醫(yī)病之經過,文中難掩對醫(yī)生的失望和不信任。因梁啟超是社會名流,此文引起了軒然大波。眾多文化名人關注到此事,陳西瀅、徐志摩等借此撰文抨擊西醫(yī),引發(fā)了一場中西醫(yī)的是非之爭。盡管陳西瀅等人在嬉笑怒罵中對西醫(yī)的“科學精神”不無揶揄諷刺,但引起討論的核心問題只是協和醫(yī)院的醫(yī)生醫(yī)術精專與否,而不是醫(yī)德方面的問題。
然而,梁啟超去世近七十年后,有一本書舊事重提,講了一個荒誕的故事。
哈佛大學教授、中國問題專家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在《梁思成與林徽因》(中國文聯出版社,1997年)一書中寫道:“四十年后,1971年,他(梁思成)從自己的醫(yī)生那里得知了他父親早逝的真相:鑒于梁啟超的知名度、協和醫(yī)學院著名的外科教授劉博士被指定來做這腎切除手術。當時的情況不久以后由參加手術的兩位實習醫(yī)生秘密講述出來。據他們說,在病人被推進手術室以后,值班護士就用碘在肚皮上標錯了地方。劉博士就進行了手術(切除那健康的腎),而沒有仔細核對一下掛在手術臺旁邊的X光片。這一悲慘的錯誤在手術之后立即就發(fā)現了,但是由于協和的名聲攸關,被當‘最高機密保守起來。”
無獨有偶,幾年后,梁思成的續(xù)弦夫人林洙在《梁思成》(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一書中也寫到這件事:“梁啟超因患腎病,多年來常尿血,經北京德國醫(yī)院及協和醫(yī)院診斷,他的一側腎已壞死,應予切除。”“在協和施行手術,主刀醫(yī)師是院長劉瑞恒,但因他的判斷錯誤,竟將健康的腎切去,而留下壞死的腎。對這一重大醫(yī)療事故,協和醫(yī)院嚴加保密。”“梁思成住院時,才從他的主治醫(yī)師處得知父親真正的死因。”
二人的說法如出一轍。這場醫(yī)療公案被演繹為協和醫(yī)院院長、外科教授劉瑞恒玩忽職守的故事,而協和醫(yī)院為了隱瞞事實,在故事中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
這樣一來,事情的性質完全變了。這個病例不再是一次難以避免的誤診,而變成了醫(yī)生不負責任、草菅人命的事故。往嚴重里說,醫(yī)生的行為如同犯罪!
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呢?
二
為辨析費慰梅和林洙二人說法的真實性,筆者查閱了梁啟超本人及其親友在這場手術前后寫下的多篇文章,發(fā)現所謂“割去健康的腎,留下壞死的腎”的說法,與當事人、知情人的原始記錄相矛盾。
梁啟勛曾寫下《病院筆記》和《病床日記》兩文,分別發(fā)表于1926年的《晨報》和1929年的《大公報》上,可視為知情人的第一手記錄。
《病床日記》中說:“(梁啟超)入協和醫(yī)院,由協和泌尿科諸醫(yī)檢驗,謂右腎有黑點,血由右邊出,即斷定右腎為小便出血之原因。任公向來篤信科學,其治學之道,亦無不以科學方法從事研究,故對西洋醫(yī)學向極篤信,毅然一任協和處置。”“及右腎割去后,小便出血之癥并未見輕,稍用心即復發(fā),不用心時便血亦稍減。”這里說得很明白,診斷認為病在右腎,割去的也是右腎,并未割錯。至于尿血不止,則是另一回事。
《病院筆記》里還記錄了手術中協和醫(yī)生力舒東和主刀醫(yī)生劉瑞恒開的一句玩笑:“據力舒東之言,則當腰腎割出時,環(huán)視諸人皆愕然。力與劉作一諧語曰:‘非把他人之腎錯割乎?劉曰:‘分明從右脅剖開,取出者當然是右腎,焉得有錯。乃相視而笑。”這玩笑也證明,主刀醫(yī)生劉瑞恒是明辨左右的。
梁思成在1929年其父去世后,曾作《梁任公得病逝世經過》一文,文中提到其父“入協和醫(yī)院檢查多日,認為右腎生瘤,遂于3月16日將右腎全部割去,然割后血仍不止”。至于梁啟超本人,則在手術后發(fā)表的《我的病與協和醫(yī)院》聲明中明確說,自己的病“據那時的看法罪在右腎”,“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y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
無論梁啟超本人、其弟梁啟勛,還是其子梁思成,都證明是梁的右腎被懷疑有病,而且正是這只被懷疑有病的右腎在手術中被切除了,并不存在費慰梅、林洙二人所說,將健康的腎切去,而留下壞死的腎。
當然,費慰梅寫到了她的資料來源,她說:“上海的張雷,梁啟超的一個好朋友,和兩位實習醫(yī)生也很熟,把這些告訴了我,并且說:‘直到現在,這件事在中國還沒有廣為人知。但我并不懷疑其真實性,因為我從和劉博士比較熟識的其他人那里知道,他在那次手術以后就不再是那位充滿自信的外科醫(yī)生了。”
由此可知,費慰梅依靠的是間接人證,而林洙是復制了費慰梅的說辭。筆者判斷林洙復制費慰梅的說辭,有兩點證據。其一,林在費之后出書,她沒有為費所講述的故事添加任何新材料;其二,林、費二人的著作,竟然出現了相同的差錯,就是都把梁啟超1926年3月到協和就診的時間,錯寫成了1928年3月。同時需要說明的是,她們錯誤地把手術時間推后了兩年,對公眾認知造成了嚴重的誤導。因為1928年3月距離1929年1月梁啟超去世只有約十個月的時間,于是,人們很自然地把梁的去世和這場手術聯系在了一起。
當然,始作俑者是那兩位實習生。他們作為手術的參加者,卻傳出如此閑話,分析來龍去脈,極有可能的是他們誤把手術進行時力舒東醫(yī)生和劉瑞恒醫(yī)生那句玩笑話——“非把他人之腎錯割乎?”當作事實傳播了。
最有分量的證據,還要數梁啟超的病案。2006年8月10日,北京協和醫(yī)院舉辦了一次病案展覽,展覽中展出的梁啟超在協和醫(yī)院就醫(yī)的病案,使這樁百年公案真相大白。
病案記載,1926年3月8日,梁啟超因患尿血癥住進協和醫(yī)院,經X光檢查發(fā)現其右腎有一黑點,診斷為瘤,遂決定予以手術割除。手術后解剖切下之右腎,可見櫻桃大小之黑色腫瘤,經化驗排除癌癥。提示這黑色腫瘤是良性瘤。
病案內并附梁啟超本人聲明,即上文提到的《我的病與協和醫(yī)院》一文的英文稿。這是梁啟超為了避免人們誤解協和醫(yī)院,特地要求放在病案里的。根據病案可知,梁啟超的右腎只是長了一個較小的良性腫瘤,它不是尿血的病因,也完全沒有必要切除。協和醫(yī)院對此施以手術,顯然是基于對尿血原因的誤判。但是,手術并沒有將健康無腫瘤的腎切下,反將有腫瘤的、“壞死”的腎留在體內。
三
然而,雖然“割錯腎”已被證明是子虛烏有,此事還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發(fā)問,即這是不是一個“錯割腎”的故事?也即梁啟超的“割腎”是否可以避免?
這個問題,是可以討論的。
從“割腎”后的療效及對“櫻桃大黑色腫塊”的病理檢驗結果來看,“割腎”是無意義的,應該避免。然而,當尿血經多方醫(yī)治不止,而X光檢查又在腎上發(fā)現異常黑點的情況下,則似乎很難做出不需要動手術的決策了。須知,癌癥兇險,防之宜慎。在不能斷定腫瘤是良是惡之時,保險起見,醫(yī)生大多是主張切除的。
那么,作為主刀醫(yī)生,劉瑞恒是否可以在手術過程中避免割下沒有癌變的腎臟呢?在此問題上,劉瑞恒受到很多詬病,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文章是著名文人陳西瀅的《“盡信醫(yī)不如無醫(yī)”》,文中有這樣一段話:“腹部剖開之后,醫(yī)生們在左腎(應為右腎,下同)上并沒有發(fā)見腫物或任何毛病。你以為他們自己承認錯誤了么?不然,他們也相信自己的推斷萬不會錯的,雖然事實給了他們一個相反的證明。他們還是把左腎割下了!可是梁先生的尿血癥并沒有好。”
但學習西醫(yī)出身的魯迅知道事情不像文人揣度的那樣簡單,他為此事撰文,在為西醫(yī)辯護的同時,譏諷陳西瀅的文章是“對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在“仗義執(zhí)言”,因為陳的說法,實在是違背常識了。
筆者專就此說法請教過腫瘤外科的專家。專家告知:“20世紀20年代用X光診斷右腎腫物已經足夠先進,手術后證實右腎確有腫瘤,這說明X光的診斷沒有錯誤。因為腎臟的良性腫瘤(錯構瘤、血管瘤)很少見,而且良性瘤不會導致血尿,所以這時醫(yī)生自然會懷疑梁是生了惡性腫瘤。開刀時,打開腹腔,可能看到兩個腎臟一樣。因為大多數腎臟腫瘤生在腎臟內部,是沒辦法用肉眼看到的,手術全憑術前X光片指示該切哪個腎,肺癌手術也如此。”
于是筆者又問:“假如你是主刀醫(yī)生,遇到這種情況會如何處理?”
專家回答說:“回到當時的情況下,因為沒有其他檢測方法,根據術前患者尿血之臨床癥狀,加X光片示右腎腫瘤,我是主刀醫(yī)生也一定要切除右腎。”
也許,梁啟超“丟腰子”,雖是源于誤診,卻帶有某種必然性。
四
右腎切除后,梁啟超的尿血癥未見好轉,這是肯定的。可若要說每況愈下,卻也不符合事實。梁啟超的病情是反反復復、時好時壞而已。梁自己認為,總體情況畢竟比術前好些,“過去每天小便都有血,現在不過隔幾天偶然一見”,“便血之多寡,輒視工作之勞逸而定”。若是休息得好,也便多日沒有血尿。所以,醫(yī)生總是囑其靜養(yǎng)。然而,梁啟超講學著書,沒有一刻稍閑。
因梁啟超手術三年后,便以五十六歲盛年而逝,很多人便自然地將他的死和“割腎”聯系了起來。最早發(fā)難的,是梁啟超的好友伍莊。他在梁啟超祭文中寫道:“予不用愛克司光鏡,予知致君之命在于割腎。”至于今天的人們,在欣賞梁啟超的超卓才華、嘆息他的英年早逝之余,也難免想當然地認為,如果不是錯割一腎,梁的一生或許不至于這樣短吧。
事實上,在梁啟超自手術至去世的約三年時間里,他一直是協和醫(yī)院的常客,曾多次就醫(yī)治療不同病癥,包括繼續(xù)治療血尿,也包括醫(yī)治痔瘡、小便堵塞和肺部感染。而他的死,終究與尿血癥及割去一腎無關,他不是患尿毒癥或者腎功能衰竭等疾病去世的,他留在體內的左腎,一直工作正常。這一點,梁啟勛在《病院筆記》中提到,“幸而左腎之排泄功能,決無障礙”。所以,盡管右腎被冤枉地割去,倒也“不必追悔矣”。
根據家屬的記錄,梁啟超的死因是肺部感染。
梁思成在《梁任公得病逝世經過》一文中記載,其父于1928年秋開始患一種怪病,起初病情較為輕微,只是發(fā)燒,食欲不振,沒有其他癥狀。先由日本醫(yī)生診治,未見效果,于1928年11月28日轉到協和醫(yī)院。協和醫(yī)生為他拍了肺部X光片,發(fā)現左脅微腫,懷疑有肺癆,但是取痰化驗,沒有找到肺結核菌,卻發(fā)現痰中有大量末乃厲菌(Monelli)。醫(yī)生又從梁腫脹的左脅取出膿血化驗,同樣發(fā)現此菌。醫(yī)生做了實驗,將梁的膿血注入小動物體內,結果看到小動物內臟潰爛出血。
協和的醫(yī)生都沒有治療這種病癥的經驗,他們遍查醫(yī)書,最后在美國威斯康星州某醫(yī)學雜志上查到唯一一篇論文,討論的病歷與梁啟超的病情相似。但該論文建議使用的藥物,協和醫(yī)生考慮病人體質過于虛弱,擔心發(fā)生副作用,只能勉強試之。結果未能控制病情發(fā)展,梁啟超于入院五十多天后去世。
伍莊在文章中也說,梁啟超最后患病十分怪異:“有瑞典醫(yī)生謂其病甚奇,世界上患此病者曾有三人,二人死而一人生云。”
這些記錄都表明,梁啟超患的病在當時是絕難救治的。至于末乃厲菌究竟為何物,其引起的肺部感染應稱為何種病癥,因搜尋無果,筆者便請教了胸科專家和微生物科專家。
可是胸科及微生物科專家均不知道“末乃厲”這個細菌名稱,自然也不知道由此細菌感染引起的疾病。微生物科專家專門查了細菌譜系,未發(fā)現此菌。專家告訴筆者:“可能是近一個世紀它已變異或不存在了,正如天花病毒當年肆虐世界百多年,后經全世界幾十年種牛痘免疫,此病已被滅絕一樣。”
如此說來,梁啟超的死因,大概沒有人能說清楚了。但他的死肯定不是因為切去一個腎,這倒是清楚的。而有關梁啟超與協和醫(yī)院的“百年公案”,極可能只是一場有關名人私事的捕風捉影的集體炒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