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著人心講詩

高塬

高盛元

唐代宗大歷五年（公元770年 ），杜甫在潭州（今湖南長沙）巧遇李龜年，寫下“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的詩句，流傳千古。

“李龜年是盛唐時期的超級巨星，是代表盛唐的符號。杜甫與他重逢，其實是與盛唐時代重逢。”一堂唐詩導讀課上，語文老師高盛元正帶著一群高中生細讀《江南逢李龜年》，教室里鴉雀無聲，幾十雙眼睛盯著老師，他接著講：“更深一層，其實是杜甫與自己的重逢——我杜甫也曾在岐王宅邸進進出出，與達官貴人相談甚歡。可曾經的榮耀時刻，多少機遇，‘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如今怎樣了？漂泊半生，如今我已經老了。”他扶了扶眼鏡，聲音低下來。

“人與自己的重逢就是有這樣一種情況——你慢慢發現自己離期待的樣子越來越遠。”歷史上，杜甫正是在與李龜年重逢的這一年，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漂泊之路，告別了屬于他的時代。

杜甫是高盛元最喜歡的詩人，許是“沉郁頓挫”的“詩史”講得多了，這位中等身材、圓臉、和善的青年教師不時被人誤以為是中年人。事實上，高盛元是名“95后”，2020年，剛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他，來到深圳當起語文老師，除了常規語文課程外，他每學期還開設一門選修課。其中一門便是唐詩導讀。從將人生的無常感帶入詩歌鑒讀，講到懷古詩、閨怨詩等不同題材作品，直至講到邊塞詩這節課時，高盛元出圈了，不到5分鐘的視頻收獲幾百萬的播放量，他也因此被網友稱為“夢想中的語文老師”。

最近，他新出《詩的味道》一書，不以主題講詩，而是詳細解讀了十位詩人獨特的情感世界。 “一部詩詞史，把重要的人拎出來，大致的脈絡也就清楚了。”

采訪中，他語氣平和，但每每講到精彩的詩句，便會難掩激動，甚至忍不住敲著桌面，仿佛又在上一堂生動的語文課。

高盛元新書《詩的味道》。

2021年秋天，高盛元在深圳中學開了一門新的選修課——唐詩導讀。這之前，他還開過另外兩門課。一門是汪曾祺作品導讀，一門是《紅樓夢》導讀。每到周四下午，上課的教室就擠滿了人。同學們搶不到座位，就去搬隔壁教室的椅子。椅子被搬完了，有人干脆就席地而坐。

“為了改善這個情況，我找到了一位選課的同學，請他幫我在課堂上錄像，于是就有了視頻版唐詩導讀。”高盛元說。視頻上傳后，一開始還沒什么人看。大概過了一個多月，點擊量越來越高，其中一個講邊塞詩的視頻很快破百萬。“那一陣，幾乎每天都會有1萬多人來關注我，這讓我感到不安。我知道自己課講得還不錯，但是沒想過會成為一個‘網紅’。”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明月照著戰士們的來路，卻沒有照亮他們的歸途；“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詩人用戲謔和玩笑所掩蓋的，其實是不愿提及的悲傷；“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猶自寄寒衣”，戰士的尸體已成白骨，白骨上長了荒草，荒草現在都枯了，家人不知，還在寄御寒的衣物……課堂上一片寂靜，傳到網上的視頻里，“破防”“淚目”的彈幕蓋滿屏幕，有人評論：“只是一節語文課，怎么把我聽哭了？”

沒有枯燥的照本宣科，而是貼著人心，貼著情境，觸發學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從人的具體情感出發，這是高盛元解讀文學作品的起點。“其實解讀一首詩，就是回到詩人創作這首詩的現場去看看。詩人彼時彼刻的情緒被保存在文字里，克服了時間的阻力，來到我們面前。盡管我們和詩人不是活在同一個時代，但是我們仍然能感同身受。我們仍然會被打動。”他接著說，“一開始，有人擔心我這樣講，是不是講得深了。其實處在青春期的高中生往往對文學作品很敏感。反倒是進入社會的成年人，慢慢地變得麻木了，失去了對文學、藝術的感受力。”

課要講得好，是要下功夫的，特別是備課。高盛元告訴記者，他平時會拿出大概三分之二的時間準備主課的教案，剩下的時間拿來備選修課。“比方我講一個詩人，我首先要把他的全部作品過一遍，然后關于他的傳記書籍、評論文章，等等，也都要看。”

“你要交給學生一杯水，自己至少要有一桶水。”高盛元說。

而對于網友們給他的稱號，高盛元表示，“感謝大家喜歡聽我講課，雖然意外走紅帶來了一些壓力，但是看到彈幕和評論區的留言，我忽然發現在今天這樣一個快節奏的時代里，還是有很多人愿意拿出一點時間給詩，給文學。所以文學并沒有死去。”

在高盛元看來，“做語文老師不能隔岸觀火。要把自己‘放進去’講。你講的東西首先你自己得有感觸。感動了你的東西，你講出來，才有可能感動別人。”

唐詩導讀是以主題形式講詩，是橫向坐標。《詩的味道》提供了另一種視角——縱向坐標，把一位詩人的多首詩集中起來，從盛唐到中晚唐，從北宋到南宋，從王維、李白、杜甫，一直到蘇軾、辛棄疾、姜夔，以時間為脈絡，正好把一段詩詞史、詩歌發展史提煉出來。

“至于為什么是這些人，主要是個人喜好，也是因為他們都挺有特點的。我寫的時候也盡量突出他們各自的特點，一個詩人永遠是因為自身的獨特性而被文學史記住。另外我也希望呈現出每一個詩人的豐富性。很多時候，一些詩人被一些標簽化的描述遮蔽了。其實他們的作品有很豐富的一面。”

比如蘇軾，他的曠達、豪放人盡皆知，但在《臨江仙·夜歸臨皋》這首詞里，他表現得很擰巴。“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東坡黃州之貶的第三年，一個晚上，半醉半醒間，他敲門回家，無人應答，倚杖江邊，想到自己快50歲了，仍一事無成，塵世中的名利忘不了，連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掌控，怎么辦？他感到很灰心，想駕一葉扁舟，去江上了此余生。“此時的蘇軾，沒有樂觀、沒有瀟灑、沒有放下。”高盛元解釋道。

講姜夔，他也沒有提那首著名的《揚州慢》，“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而是著重講了他的愛情故事。

“詞里寫愛情，太常見了，問題是很多詞人寫愛情，都是在虛構，和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姜夔不一樣，他的愛情詞大多和自己有關，所以他的這些愛情詞里有很真摯的一面。”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正月初一，在去金陵的船上，姜夔夢見了心上人，他想起她寫的信，想起她曾在燭光下給自己縫制衣服，想象兩人分別后，她不知上哪里找自己，便到夢中相見，可夢中的她又轉身離開，在千山萬水中獨自穿行，月色清冷。

“之后，姜夔又在不長的一段時間里接連寫下好幾首《鷓鴣天》。看得出，他是個用情極深的人。”高盛元說。

講了這么多，什么是詩的味道？高盛元說：“沒法用很具體的文字去解釋。可能就是銀鞍白馬度春風吧。”這是李白《少年行》中的句子：“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青蔥少年，身騎白馬，游春賞花，把酒言歡。

“這首詩太‘李白’了，銀鞍、白馬，放在一起真漂亮，完全是少年的感覺。‘度春風’意思是從容地走在春風里，沒有急迫慌張，沒有小心翼翼，就是瀟灑。

“當然了，很多詩學生們可能學過之后也就忘了。但是忘了就忘了，沒什么的。就像你可能記不起上周五的午飯吃了什么，但不耽誤你吸收營養。詩歌、文學也一樣，我們可能會忘了一首詩里的句子，會忘記一個小說的具體情節，但我相信一定有察覺不到的東西留下來，滋養了內在的精神性的自我。”

采訪最后，高盛元說，經常有學生或者朋友和他講，覺得自己的生活一直沒有落地，有一種懸浮感。他表示，自己不是一個很喜歡給別人提供答案的人。“生活里很多問題都是無解的。但是讀讀書也許是個方法。尤其是讀讀古人的書，讀讀《論語》或者《莊子》，讀讀杜甫的詩。我們需要一個精神的角落。我們需要一個空間來安頓自己的靈魂。在你快要陷下去的時候，你需要一句詩，把自己拉上來。”

1996年出生于山東乳山，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被網友稱為“夢想中的語文老師”。由他講解的唐詩課累計播放量達2000多萬，先后出版書籍《昨夜星辰》和《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