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華
整整七小時飛行后,落地馬爾代夫首都馬累。
絕對稱不上大氣的機場,極其普通的最高警察總署,與之一墻之隔造型憨實的國防部,泊于碼頭樣貌平庸據說是“總統游艇”的小船,人車亂入紅綠燈形同虛設的公路……我懷疑自己穿越時空到回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如此說來,我們一家三口的熱帶之旅,應從次日早登上飛往哈庫拉的水上飛機時才真正開啟。準確地說,是從登上身形微胖的大紅色水飛,驚見被統稱為“小黑”的駕駛員大腳上那雙花哨的塑料夾趾拖鞋開始。
在我的眼神暗示下,兒子彭彭和他爸面面相覷。與我們少見多怪構成鮮明對比的,是水飛駕駛員與副駕上同伴一臉淡定談笑風生。顯然,所謂“安全操作規程”在這里不好使。直到發動機轟鳴,螺旋槳攪起滔天巨浪,心頭忐忑才慢慢消解。
水飛拉高。水飛,顧名思義再高不會太高。空中幾大朵棉花糖似乎伸手可及,也有些在機腹下懶懶游弋。朵朵縫隙間,露出大片驚艷的薄荷藍,藍成夢的汪洋。洋面上點綴粒粒珍珠般的小島。
40多分鐘后,水飛凌波踏浪徐徐降在哈庫拉水上碼頭。走過如同懸于波光之上的500米棧橋,兩頭彎彎極富童話色彩的多尼船、飄揚在酒店白色尖頂上的三色旗、一杯濃郁的鮮榨熱帶果汁、船型大堂里戴著頭巾笑得溫婉的女子歡迎了我們。據說酒店是斯里蘭卡人經營管理的。后來那些天,我發現同款笑容在島上俯拾即是,包括相互間語言不通的游客。發自內心的明亮笑容,想必是可以被無限復制粘貼的。
同屬藍色系的海洋與天空,深淺色號各各不同:海是湛藍與碧綠的混血兒,而天藍得純正不帶一絲雜色。淺海上呈弧形排列的幾十間水屋,巧妙地將海天一分為二。白色尖頂小屋與白云遙相呼應,不動聲色地成為海天之間的絕佳鏈接。
水屋寬敞,落地門外大海碧藍。透過鑲在實木地板上一塊巨大的玻璃,可見色彩妖嬈的魚蝦,慵懶的龜,身段柔軟的鰻魚逡巡于腳下。彭彭和他爸立即順扶梯下水,與珊瑚、海草、魚蝦們打成一片。我坐門外露臺上,端一杯咖啡,看三三兩兩戴潛水鏡穿潛水服套腳蹼的人魚一般漂過眼前。
作為全世界熱門打卡地的馬代吸引著各地游客,擁有成熟酒店管理的哈庫拉有令人舒心的飲食住宿娛樂等服務。海邊餐廳里,無論主食主菜燒烤烘焙水果酒水……每個人幾乎都能找到自己心儀的款。
乘快艇前往附近島上一個村落,導游再三吩咐:為尊重當地風俗,請女客著裝一律上不露肩背,下不露膝蓋以上部位。
事實上島上女人著裝的“嚴謹”程度遠超想象:30多攝氏度的天氣,個個長袍加身外搭玄色頭巾,手里卻拿著新款蘋果手機,讓人恍生“這到底是哪個世紀”的時光錯亂感。聽說只要經濟條件允許,本地男人可娶幾房老婆……
這里環境保護的理念與力度讓人擊節。禁止捕魚捉蝦撈海產品,連沙都不得私自攜帶出境。一朵花、一棵樹、一枝珊瑚、一只鳥、一尾魚……生靈們享受著最柔軟的呵護。除防著自然界天敵,它們不用擔心遭遇來自人類的傷害。從水屋到棧橋,從碼頭到沙灘,從林蔭下到海上吧,寬皮大臉的熱帶闊葉植物在陽光下綠得發光,頗有白玉蘭神韻的雞蛋花羞怯怯藏在草叢里,也綻放在如花似玉的女人鬢間。
趿著拖鞋踩在雪白細沙上,總見寄居蟹不知疲倦地背著灰白色蝸殼,成群結隊如入無人之境。行人繞行,唯恐踩到出行的隊伍。到底是小孩,彭彭忍不住捉一只,觀賞一番又輕輕送回原處。
六只黑翅白腹的鳥兒以“天罡北斗”陣型包圍彭彭,嘰嘰喳喳盤旋俯沖,直到彭彭幡然醒悟——它們是沖著擱在沙灘椅邊的一只乳酪面包。彭彭趕緊懂事地捏碎面包分而喂之,小鳥們方才心滿意足不緊不慢振翅而去——想來得有何等受寵,才慣出如此撒嬌撒野甚至“撒潑”的小精靈呀。
每日,小島在風與海鳥的吟唱中悠悠醒來。如果說白日像一首明艷的歌,那么夜晚一定是迷離的夢。每至暮色四合,全天開放的海上酒吧充滿浪漫氣息。長著亞洲面孔的駐唱歌手懷抱吉他低吟淺唱,不同膚色游客一杯清酒,微笑,傾聽,喁喁輕談。
小麥膚色短發微卷的胖老板很忙。他喜歡笑著對游客豎起大拇指,不時明星般興沖沖與大家合影,生意間隙還格外鐘意手機游戲,老是趴在彭彭身邊潛心觀戰。而我被對面金發少年的側顏吸引:天庭飽滿,隆鼻、深目,長睫毛如扇子,他望著臺上女歌手的眸子凈如月光,嘴角隱帶一絲溫和的淺笑。
夜愈深。信步踱出酒吧,月清淺,海亦清淺。幾尾魚沉默著游來游去,仿佛遨游于透明的空氣中,看得人都癡了。而女歌手沙啞帶磁的歌聲裊裊而來,如霧靄漂浮于洋面,最終隱入深不可測的夜色中……
最美時辰,當屬小島黃昏。
麗日西垂,芒刺漸收,阿波羅駕著太陽馬車緩緩歸去。藍白主打的天穹被繽紛色彩取代:橘黃、酡紅、雪青、秞藍、石綠、淡粉、淺青、月白……那是攝影界的“Magic hour(魔法時刻)”。整日滾打于鋼筋水泥叢林中,滿滿煙火味的城市夕陽讓人習以為常。此刻,這無垠海平面之上的熾烈晚霞,瞬間擊中了人的靈魂。每分鐘光與色在變幻,海天仿佛自帶濾鏡,萬物如此奇幻奪目、恢弘遼遠……
下午5點到傍晚7點的黃昏海釣令人神往。由兩名當地“小黑”駕船,載著十幾名身穿救生衣乘客的快艇從碼頭出發了。
一路海釣一路漁獲,浪花激起陣陣歡笑,快艇漸入大海深處。不知何時,大塊鉛灰色云團吞噬了絢爛霞光,天色驟然暗下來,清澈的海水如同墨染樣深黑。
風乍起。一浪甩來,船如秋千。我一趔趄,心頭一顫。
即刻調頭返航。海上天如凡人心,說翻臉便翻臉。風挾雨撲向船身,浪不斷高起,船搖搖晃晃。駕駛艙“小黑”用飛快的手勢示意不要慌,坐穩。
又一浪撲上甲板,全身濕透的游客們發出驚叫。海面白霧迷蒙,快艇舉步維艱,雨與浪一齊砸下。我和彭彭爸從兩側護住彭彭。我們從彼此的眼神中讀出了極力克制的不安。我唯一能做的兩件事,一是默默祈禱,一是抱住彭彭。心里一遍遍問自己:在深不可測的海里,救生衣管用嗎?
快艇不知在恐懼中掙扎了多久。終于,風停雨住,一帶燈光依稀閃現在遙遠的海平線。有人歡呼,有人笑罵,有女子拽住丈夫失了魂地嚎啕。
岸邊,一群人熱情地伸出手。我起身走兩步,雙腳竟有些踩不著點。
磕磕絆絆下了船,著地的感覺從未有過地踏實。看看表,7點30分,比預計返程遲到30分鐘。這30分鐘,險些成為一段走不完的旅程。
平日早該打烊的海邊餐廳里,橘色燈光下,香噴噴的飯菜、柔和的笑容撲面而來。顫著手倒上一大杯啤酒,一家人使勁一碰,“叮當”聲中才想起今天是中國的中秋節。
沒有月餅。沒有月光。但此時,在異國海邊,闔家平安。我想,這個中秋是無法復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