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珺
直到今天,邱笑的手機仍時不時收到豆瓣網友的最新回復。時隔兩年,她的crush故事依然散發著余溫。
“我們大部分時間看著車窗外,猜測這個時間點出現在街上的人們要做什么。偶爾看向彼此,反反復復確認你有沒有困、有沒有累,然后就是令人舒適的沉默,直到他小小聲地說,我不想你走……”
2021年的春夏之交,邱笑在書店講座上認識了一個男生。他們聊得相當投契,以至于差點錯過回家的最后一班地鐵。
相識的第七天,他們把最后一班地鐵拋到腦后,坐在通宵經營的海底撈里聊天。
相識的第九天,他們乘坐晚上的渡輪,爬上一棟沒有門禁的大樓,站在露臺輕輕接吻。
相識的第十天,邱笑因工作變動離開上海,這段關系失去更進一步的可能。
這是一次標準的“crush”—這個英文單詞自18世紀開始多了一層“迷戀”“癡迷”的含義。這段相遇有著愛情電影里的浪漫情節,迅猛展開又告一段落。邱笑用文圖記錄下來,發布在“我今天遇到一個crush”豆瓣小組。這個小組如今有超18萬成員,他們熱衷分享、觀賞彼此的crush故事。
這些故事多數沒有結果。雖然偶爾也會感慨“遺憾”,但組員們將故事的戛然而止視作一份好處—他們相信如果繼續下去,crush的美好面目就會被現實摧毀。
不如讓一切停留在悸動的時刻,以速朽的方式保留鮮活。
“不一定戀愛,但要有戀愛感,”一位網友在邱笑的帖子下回復,“這樣才能繼續面對生活”。
當下,至少在網上,crush看起來比戀愛更加流行。年輕人不說愛、不談戀,而是用crush這個英文單詞,來形容生活中那些接近浪漫愛的時刻—那些時刻就同crush的原意一樣:心臟被“擠壓”了一下。
crush沒有公認的中文翻譯,在中文互聯網里,它有時是名詞,有時是動詞。如果有人說,我今天遇到了一個crush,通常指的是遇見了一位心動對象;如果有人說,我crush了,那往往是說他對某人產生了怦然心動的感覺。
任何人的言談舉止都可能變幻成雙手,撥動人身體的琴弦。
但crush與“心動”也有區別。政治學學者劉瑜在《送你一顆子彈》中寫道:“(心動)在感情烈度上更微弱、在時間上更持久,而且有點朝戀愛、婚姻那個方面夠的雄心。crush則不同,它曇花一現,但是讓你神魂顛倒。”
劉瑜提到crush是在十多年前,那時候,還有人義正辭嚴地對這個詞提出批評。一位叫“瑪卡巴卡”的豆瓣網友發帖說:“(如果)當愛情萌芽時,主動喂養的就是love,主動放棄喂養的就變成crush,那干嗎要放棄呢?”
但到了今天,很少再有人對其中的褒貶一一判別。人們頻繁地提起crush,就像在討論任何一個令人津津樂道的話題。crush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尤其在大都市里,人潮擁擠,自由來去,不可預期的吸引隨時發生。地鐵上鄰座頭發的香氣,圖書館角落那人認真閱讀的神態,抬頭迎面而來的笑臉,都可能無聲但精準地擊中一個人的心臟。
crush難以被歸結為任何規則,它出現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是魔法而非程序的果實—任何人的言談舉止都可能變幻成雙手,撥動人身體的琴弦。
這種激情未必是一見鐘情,相識的人,也會突然迸發出不同尋常的魅力。蓬蓬曾在劇本殺“拼車局”上認識了一個女生,前幾次見面,他沒有產生特殊的感情,但在一次KTV聚會中,那位女生唱了一首楊千嬅的粵語歌。蓬蓬忘記了歌名,卻記得當時內心涌動的好奇:“能唱出這種情歌的人,她在想什么?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樣的?”
當天回家躺在床上,他輾轉反側,除了見過兩三次面,他對她幾乎一無所知,但還是鼓起勇氣給女生發了一條消息:“剛剛吃得有點飽,要不要出來走走?”
相比之下,1995年出生的陳暮有著豐富的crush經驗。對她來說,一些crush簡單得像是單方面的“顱內高潮”,一些crush則更加復雜,融合了迫近他人的渴望。

因為對方“長得像另一個喜歡的人”,陳暮在一次電競活動的現場crush了一位工作人員。她不是擅長主動的人,卻在那時,忍不住向他遞去一張寫著聯系方式的紙條。
crush使人心潮澎湃,就像孩童喜愛收集彩色卡片,不為別的什么,只因看起來美麗。人們喜歡crush故事,也是在留戀生活縫隙里那些亮晶晶的碎片,明明不是鉆石,但只要得到一束光的照射,就璀璨得令人睜不開眼睛。
沉迷crush敘事的年輕人,看起來是最信奉浪漫愛的一群人,他們興奮地討論生活中那些接近愛情的時刻,感受其中的愉悅與狂熱。
但他們又看起來最不相信浪漫主義的愛情,浪漫愛的概念從誕生起就包含了對永恒與忠誠的宣言,而crush站在這宣言的反面,他們從不奢望永恒,也互不許諾忠誠。
因此,談到crush的流行,有人說,它是“戀愛代糖”。有人以為crush是當事人的精心計劃—一開始就決定了不想戀愛只想crush,或者步步為營—在crush過程中保證不會愛上別人。
“她來不及變心,愛就退讓了;來不及喜新厭舊,舊的就自己躲起來了。”
但事實上,在相遇之前,人們往往什么也沒想。許多時候,crush之所以成為crush,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遞出紙條后,陳暮開始與那個男生約會、看電影、住進他的家。但只用了兩三天,她就發現對方除了外表之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伴侶。男生是上海本地人,“中產家庭的小兒子”,畢業后隨便找了一份工作,工作之余就與朋友們打牌、玩游戲,被母親頻繁地過問生活。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這是crush故事中經常出現的一句話。激情快速地讓兩人無比靠近,但它的撤退同樣迅速與徹底,就像詩歌里說的:“她來不及變心,愛就退讓了;來不及喜新厭舊,舊的就自己躲起來了。”
回到蓬蓬心動的那天,兩人相約走在河邊,當天晚上的氛圍不錯,他們相互表達好感,牽住了對方的手。
“可能都是星星點點的喜歡,沒有強烈到真的很想和這個人在一起,但又想試一試。”蓬蓬說。
接下來的兩三天,局面急轉直下,對方沒有想象中熱情地回應蓬蓬的消息,有時直接消失不見。他很快從開心變得焦慮。人在感到不安的時候,會首先選擇忠于自我。蓬蓬預感,如果焦慮繼續下去,他可能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他選擇及時止損,抽身而去。
在簡單觸碰后又禮貌地保持距離,是這些年輕男女的最后默契。讓一個人重新淹進陌生的人潮,就像放一滴水回到水里,沒有什么比分別更加容易。
當然也有不容易的。
邱笑不喜歡“crush是戀愛代糖”這個說法,至少她自己,沒有把crush的經歷當成伴侶的“平替”。她一直信奉一條人際準則:“(如果)認識了覺得還不錯,就想讓它確定下來,好好經營。”
她現在依然這么想,只是發現原來不是所有人都信奉相同的準則。
邱笑的crush喜歡寫詩,她稱呼他為“詩人朋友”。邱笑離開上海后,他們后來還見過幾次面,有時她去找他,有時他去找她。
在詩人朋友面前,邱笑盡力維持著兩人最初相遇的模樣,比如她會突然“從天而降”,出現在他主持的詩集分享會上;在新冠病毒蔓延期間,兩人在上海最小風險區喝奶茶;或漫步在老城區的街頭,她再送他一把夏天的姜花。
邱笑做了很多嘗試,但他們的關系總是無法更進一步—不必有人說出來,這是一種感覺。成為戀人不是因為兩個人一起做過什么,不是身體的接近,而是同頻的呼應、情感上的親密。
對她來說,熟悉又遙遠的“詩人朋友”逐漸變成一個令人痛苦的謎:他會親吻她,對她說不要走,把她送的藍色郁金香做成干花。但他不會關心她、接住她,好像永遠不會愛上她,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這里說的愛,指的是建立親密關系的能力。邱笑想揭開那個謎底,但是,放棄吧,詩人朋友說,我就是一塊木頭,就算把我雕成一朵花,我也還是塊木頭。
今年7月,他們在廣州相見,邱笑在帖子里更新:“只是四個月沒有見面的朋友,彼此分享工作近況。”
一次促膝長談中,詩人朋友講到過去幾個月內與他肌膚相親的女性。邱笑安靜地聽著,像個真正的知心朋友,發現自己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
地球上的人太多,看上去哪個都不對,看上去對的人,crush一下,結果發現也不對。
也許這就是crush的處境,人們在關系里擁有進退的自由,進到哪一步,以及退到哪一步,在事實發生之前,沒有人能說得清。
陳暮有個在一起5年的男朋友,盡管他們從未在現實中見過面。他們依靠網線交流,相互承認對彼此的感情。在陳暮認識的所有人中,男朋友與她最聊得來,兩人共同熱愛足球,幾乎在任何話題上觀點一致。
她想象過,或許有一天真的能和男友步入家庭,成為夫妻。但他們二人都是精神疾病患者,家長亦反對他們來往。
可惜嗎?可惜的。但陳暮說,萬事萬物不一定非有個結果。
在與男友相愛這幾年,她crush過各式各樣的人。最近,她crush上一位明星足球運動員,對方不是現實生活里的人物,不過“如果真有一天和他談戀愛,可能也發現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有時候停留在想象就挺好”。
如今還有另一個瞬間,也讓邱笑回想起來感到美好。那是2022年11月30日,邱笑扛起相機,在廣州珠江上的獵德大橋拍攝日落。那個微帶寒意的傍晚,整座獵德大橋只有她與另一個男生,他們自然地聊了起來。日落之后,兩人又不盡興地奔赴下一場局。
邱笑說,如果把當天的經歷記錄下來,也會是一個很美的故事,像是《花束般的戀愛》,又或者《愛在黎明破曉前》。
后來,那個男生對她表示了好感,她卻很快對他失去興趣,“年紀很小,書讀得也不好”。邱笑屏蔽了男生的社交賬號,不想讓他繼續窺探她的生活。
現代人擁有了前人難以想象的選擇自由,也有了難以想象的煩惱:地球上的人太多,看上去哪個都不對,看上去對的人,crush一下,結果發現也不對,不是你沒看上我,就是我沒看上你。
在哲學家眼中,愛是一次堅持到底的冒險,必須要有抵抗分離的決心。兩個人的愛,包含為他者獻祭自己的勇氣。如果一個人總是計較、猶豫、封閉自我,那大概率是不懂愛的。
但是,有誰能說服年輕人去愛呢?脆弱的身軀承載不了崇高,只好追尋短暫的溫情。
溫情是沉入獵德大橋的日落,即便邱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天遇見的男生,但她說:“我度過了快樂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