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的表達：概念闡釋、理論證成與路徑選擇

齊立文 高建美

摘要：ESG 事關人類社會發展福祉。近幾年來，ESG 行業轉型促使相關理論研究熱度高漲。ESG 理念與企業的綠色創新績效聯系緊密，可以作為知識產權法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制度工具。在當前研究中，知識產權領域主要聚焦ESG 對企業創新績效的經濟學影響，法理層面的研究闕如。在《民法典》促進生態文明建設的背景下，探討ESG 理念在知識產權法中的融入與表達貼合時代需求。由此，從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的概念闡釋入手，對其在知識產權法中的融入與表達進行理論證成，并在權利義務動態平衡的考量下，選取與企業技術創新聯系緊密的專利法為切入口，探討ESG 入法的路徑選擇，以期為ESG 理念融入其他知識產權部門法提供啟示，使知識產權法更好地實現“負責任創新”。

關鍵詞：ESG ；知識產權法；專利；可持續發展；綠色創新

知識產權與企業貿易關聯緊密。1995 年，在WTO 框架下形成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議（Agreement on Trade-Related Aspects of IntellectualProperty Rights， TRIPs）生效，主要規制與貿易相關的知識產權問題。然而，不少國際組織和論壇在WTO 體制外就如何處理保護知識產權，與維護生物多樣性、合理開發植物基因資源、促進公共健康、維護人權之間的關系等問題，對TRIPs 協議所確立的知識產權規則提出了批判，探討和制訂了一系列倡導人權和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知識產權新規則，反映出國際社會對知識產權私權利之外的人權、公共健康等社會權益的日益重視。1 研究表明，綠色創新是目前最貼近ESG 三個維度的企業決策。2 ESG是環境（Environmental）、社會（Social） 及治理（Governance）的縮寫，是可持續發展理論、利益相關者理論的延伸。該概念一經提出，就迅速被全球主要資本市場和重要投資機構接受。3隨著社會對環境保護、社會責任和良好治理的要求越來越高，ESG 理論成為當下熱門的研究議題。當下各行各業都在進行ESG 轉型，越來越多的公司和投資者開始重視ESG 因素的重要性。一項針對主流機構投資者的研究顯示，82%的投資者會在投資決策時考慮投資對象的ESG數據。4 縱觀國際環境，ESG 理念的起源地?美國已經建立起較為完備的法治框架；歐盟也逐漸建立起完善的ESG 立法系統。2023 年1 月1 日，德國關于供應鏈盡職調查的新法律《供應鏈中的注意義務法》開始生效。這項法律試圖解決圍繞全球供應鏈的人權問題，并使德國經濟更為包容和可持續。該法要求在德國開展生意的企業調查其供應鏈是否存在侵犯人權的風險，并采取措施防止此類侵權行為發生或及時補救已經造成的相關后果。在此背景下，企業需要完善合規制度，依法保障雇員權益，積極履行企業社會責任。5 與此相關的還有歐盟正在審議的《歐盟可持續義務指令》（也稱為《供應鏈指令》）。縱觀全球現有研究，ESG 責任研究起源于倫理投資、責任投資等情境，但這些都是基于西方文化背景產生，已有研究尚未能很好地將其融入中國文化情境中。6

ESG 運動可以助力人類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符合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時代需求。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系統闡釋人與自然、保護與發展、環境與民生、國內與國際等的關系，7貫徹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需要用法治力量保護生態環境。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只有實行最嚴格的制度、最嚴密的法治，才能為生態文明建設提供可靠保障。8 由此可見，ESG 治理理念作為多學科交叉的新話題，在法學領域具備研究的前沿性和必要性。回顧《民法典》的編纂過程，針對環境保護而形成的觀念創新與規范設計一直是民法學界和環境法學界探討的熱點問題。9《民法典》充分回應生態文明建設的基調，在第9 條的規定中充分體現出“綠色原則”，其功能定位及影響在各分編中的體現是學界討論的熱點。隨著《民法典》綠色原則的出臺，知識產權法作為其重要組成部分，“綠色創新”概念適時出現。在此背景下，將ESG 理念融入知識產權法是落實生態化民法典的時代體現。當下，公司法、投資法、環境法等部門法已經圍繞ESG 展開相關研究，而知識產權領域的相關研究主要聚焦經濟學與管理學視角，尤其集中于企業ESG 表現與綠色創新績效的關系，10， 11， 12， 13， 14 大部分結論揭示了ESG的正向作用，但在論證方式上缺乏知識產權法學角度的討論。知識產權法律構造的本土思想基礎來自法治發展理念的創新。15 鑒于ESG 在法學領域尚未產生深刻的反響，現有的研究僅限于公司法領域然則十分有限，尤其在知識產權法學研究領域尚屬空白。知識產權法作為企業治理的重要遵循，在保護企業創新、生態保護、促進可持續發展等方面作用日益明顯，與ESG 理念交叉甚廣。此際，探索ESG 理念在知識產權法中的表達，以及如何通過知識產權法促進ESG 理念的拓展，可以成為促進知識產權法可持續發展和企業負責任創新的新議題。

一、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的概念闡釋

（一）ESG 基本概念

ESG 理念是金融投資領域圍繞環境（Environmental）、社會（Social）及治理（Governance）三大因素衡量投資對象可持續發展的指標，指投資者在選擇投資對象時基于企業的環境、社會和治理績效而非財務績效進行綜合考慮的投資理念和企業評價標準。

ESG 理論的系統發展始于20 世紀70 年代，彼時社會公眾的環境保護意識萌發，某些投資者開始關注在既有的投資中是否會對環境造成負面影響；20 世紀80 年代，隨著國際勞工權利問題和人權運動的興起，某些投資者開始關注投資企業的社會責任問題；20 世紀90 年代，隨著企業的管理和治理逐漸趨于成熟，投資者的社會責任意識開始由道德層面轉向投資策略層面，如何加強公司治理成為投資者關注的重要方面。2004 年，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和金融穩定論壇聯合發布了《環境、社會和治理準則（ESG）：投資者在全球金融市場中的責任》報告，提出了ESG 的理論框架和標準。隨后，聯合國全球契約組織、國際環保組織和眾多國際社會組織逐步推廣ESG 理論，并相繼出臺相關的指南和標準。目前，ESG 理論不僅是全球資本市場中的重要投資理念，更是衡量企業可持續發展能力的指標，深刻影響投資者的投資決策。隨著近年來ESG 理念的成熟，全球眾多機構將ESG 因素納入自身的研究及投資決策體系，比如許多國家的證券監管機構及證券交易所都要求上市公司自愿或強制性披露ESG相關信息。16 在投資法領域，自美國的證券法出臺后，全球各法域的證券監管機構皆強調ESG信息披露的規制理念，且一般在列舉了需要披露的具體信息后，會另外設置所謂的“重大性”信息披露的兜底規則。17 對于“重大性”的認定，可以參照美國最高法院的認定標準，即被遺漏的信息存在實質可能性致使投資者獲得的信息組合發生顯著變化時，可認定該信息具備重大性。18 盡管這一標準的爭議頗多，但理論界和實務界就重大性的解讀角度一度達成共識，即經濟上的重大性。在In re Time Warner 案中，美國聯邦第二巡回法院主張某項信息不會因為投資者希望知曉便自動獲得重大性，只有當一項信息足以對絕大多數公司的投資回報或者盈利能力產生影響時才能被認為符合“重大性”的標準。19 自此，經濟重大性成為衡量某項信息是否需要強制性披露的標準。然而，現代社會在經濟重大性問題上已發生變化，當前的投資重點集中于公司及全社會的可持續性發展。實踐中規定將ESG 信息進行強制性披露，主要面臨來自成本和收益兩方面的挑戰。

在成本方面，ESG 信息的強制性披露會使企業著重考慮披露的合規成本及其帶來的訴訟風險。監管者要求公司進行ESG 信息強制性披露的情況下，公司從相關信息的收集整理、分析研究到最終的信息發布環節都需要組織會計、審計及法務部門等專業人員進行，甚至需要委托第三方機構進行認證和協調。在訴訟風險方面，公司在披露ESG 信息時可能面臨虛假陳述、誤導性陳述或者重大信息遺漏的違法責任，或者專利因為未披露來源而面臨無效風險，這些可能性會導致公司將信息進行謹慎的核實處理。從公司的角度看，為了避免相關的風險，必須再度花費一定的成本對信息的來源及利益分享問題解決好再進行專利申請。對披露信息的收益分析可以進一步對上述成本分析加以回應。ESG 投資具備“附帶收益”和“風險收益”的綜合考慮。20 經過實證研究發現，公司的ESG 表現在經濟穩定時期與股票收益率呈正相關關系，在新冠疫情時期也呈現出更小幅度的股價下跌。21 因此，上述成本與收益的分析結果顯示，強制性披露并不會造成太大困擾。結合目前的法規體系，信息披露已經成為既定的要求而不會導致明顯的額外成本。例如，《環境保護法》中對相關企業規定了環境信息公開的要求；《公司法》第17、18 條是對職工合法權益的規定；國資委發布的《關于中央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指導意見》中也要求有條件的企業定期發布社會責任報告或可持續發展報告。公司出于成本方面的考慮，并非完全由披露導致。信息的儲存與收集本就是公司經營管理中需要規范管理的一部分，在前期保存完好的情況下，后期的信息檢索成本會大幅降低。加之眾多的ESG 信息呈現出預測性信息的特征，使得相關的訴訟風險大都可以避免。公司可以提前針對預測性信息作出相應的免責聲明或者對其適用預測性信息披露安全港規則。如此，解決好相關信息的披露可以更好地為公司避免競爭對手的惡意訴訟，在外部可以為公司樹立典型的正面效應。

結合當前的研究背景，通過對既往的研究主題進行文獻總結，可以將ESG 三要素涉及的主要方面歸納如表1。

（二）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的概念闡釋

ESG 旨在創建可持續的商業模式，以保護環境、提高社會責任、提升公司的治理水平；知識產權法旨在保護創新，促進社會發展。ESG 理念作為可持續發展理念和利益相關者理念的延續，可以從環境（Environmental）、社會（Social）及治理（Governance）三方面出發，在知識產權法中作出以下概念闡釋。

1. 環境（Environmental）

在環境保護方面，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有多處體現。以《專利法》為例，《專利法》對發明創造提出符合“三性”的要求（實用性、新穎性及創造性），其中包括要求發明專利必須具備實用性，即能夠為人類帶來實際的、可行的效益，且這種實際效益不能損害環境和自然資源的可持續利用。而在《專利法》保護的發明創造中，環保技術的創新對于環境保護事業的發展意義重大。由此觀之，《專利法》一方面會保護綠色環保技術，另一方面也限制對環境有害的技術創造。又如，我國《專利法》中的遺傳資源來源披露規則的產生，最初就是落實我國加入的《生物多樣性公約》中關于遺傳資源獲取和惠益分享的規定，因此專利法在生物多樣性、綠色技術創新等環境保護方面有天然的法律淵源及理論內涵，為ESG 在專利法中的表達融入提供了基礎。

2. 社會責任（Social）

知識產權法旨在鼓勵和保護創新和發明，為社會帶來經濟、技術、文化等方面的發展和進步，同時知識產權法提供的有效保護也可以保障創新者的經濟利益，使其更加積極地參與創新和發明。知識產權本身就是一項重要的人權，知識產權制度要有利于環境權等人權保護。22 1789 年法國《人權宣言》中宣稱：“在合法情境下自由地寫作和出版作為思想交流的方式，是最珍貴的人權之一。”美國和加拿大的憲法修正案中也體現出相同的觀點，以此將著作權提高到基本人權的崇高位置。23 在人權理論的語境中解釋知識產權， 體現了尊重知識創造活動和智力成果價值的人文主義精神。24 專利“三性”要求中的實用性，要求專利能夠產生積極的社會效果；新穎性要求專利不屬于現有技術，在技術創新的同時增加了社會公共利益；創造性則要求與現有技術相比，專利具備實質性特點和進步。此外，專利法中規定申請人在專利申請的過程中，需要提交真實、完整的材料作為專利申請文件，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這體現了企業應承擔的社會責任。并且，專利法中規定了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而采取的例外措施，比如《專利法》第25 條關于疾病的診斷和治療方法、原子核變換方法等例外規定，第六章關于“專利實施的特別許可”中為了公共健康目的對專利藥品實施強制許可等例外規定，皆體現出專利法在社會責任方面的考慮。

3. 治理（Governance）

良法乃善治之前提。法律應當作為企業治理的基本遵循，因此良法的作用十分重要。企業的知識產權管理和運營關涉企業的創新績效，故而知識產權法的相關條款對企業而言意義重大。比如，《專利法》總則中的條款體現出專利法旨在對企業等專利權人的合法權益予以保護，鼓勵其繼續創新，推動企業發明創造的應用，提高企業創新能力等。專利法中對于專利權的歸屬、利用以及轉讓，專利權的保護范圍及侵權糾紛的處理措施，專利申請審查制度等規定，都事關企業知識產權的管理。同時，規定專利權的有效期限，保障了公共利益和社會公正性。此外，商業秘密保護方式作為知識產權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企業的知識產權治理中同樣承擔著重要角色，比如將可口可樂的配方作為商業秘密而非申請專利進行保護的方式為企業爭取到更好的營銷管理效果。綜合來看，這些知識產權規則一方面可以保障創新者的合法權益，另一方面能夠維護市場經濟秩序和企業間的公正競爭。通過知識產權法的制度設計，強化了企業的知識產權治理結構，符合企業的創新發展理念。

二、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融入的理論證成

知識產權法中新興理念的融入，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需要經由多次論證。ESG 理念在知識產權法中雖然尚無明文規定，但在當前背景下亟需從中予以貫徹。詳言之，可以圍繞ESG 與知識產權法從現實需求、功能耦合以及規范基礎等因素展開。

（一）將ESG 融入知識產權法的現實需求

在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進程中，綠色發展是應有之義。在新發展理念下，要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推動和應用綠色科技創新，離不開知識產權法制度功能的發揮。企業的綠色技術亟需知識產權法提供法律保障，知識產權法的生態化發展也依賴企業社會責任的落實。申言之，知識產權法的生態化面向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環境保護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需求。

可持續發展觀作為知識產權制度生態化的倫理基礎，知識產權制度積極回應環境倫理和生態文明要求，有利于促進生態技術轉化、資源循環利用，保障和促進無紙貿易的環境正效應。25 鑒于工業革命以來造成的人類宜居繁衍利益受損，26 我國乃至國際上的知識產權管理機構一直在探索綠色專利的體系建設，加之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的目標下，推動綠色科技創新，繼續拓展知識產權法的生態功能成為現實需求，將ESG 引入知識產權法恰逢其時。

（二）ESG 與知識產權法的功能耦合

ESG 理念與知識產權法的功能存在耦合。知識產權法體系對于權利的保護模式是一種“行為規制權利化”結構，27 其中的專利法等規定亦是經由此種路徑完成權利化構造，從而與一般民事權利的結構所區分。知識產權并不強調對客體的實際控制，而是在對客體的特定利用行為上建構利益空間。28 比如，專利法通過對專利的使用、許可、許諾銷售等行為進行規制，實現對專利權的保護。在這方面ESG 也如出一轍，在功能價值的實現上并不強調對企業的直接控制，而是重視對企業管理上進行利益的建構，以此實現對企業的影響。比如，通過對企業的環境保護、社會責任和治理結構方面的規制，實現對企業的良好經營。一方面，知識產權法尤其是專利法通過鼓勵創新可以為實現ESG 理念提供綠色技術支撐；另一方面，ESG通過環境、社會和治理因素可對企業知識產權等財產性權利的質量提升提供引導。正是通過這種相互協調和輔助，知識產權法與ESG 實現了功能上的耦合。

（三）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的規范基礎

知識產權法為ESG 理念的融入與表達提供了規范基礎。知識產權法具備公共政策的屬性，知識產權法中關于公共利益的規定為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的表達提供了依據。ESG 理念在知識產權法規范中被多處提及，比如《專利法》第5 條關于可授予專利的范圍、第49 條關于強制許可的規定等都提及公共利益。由此可見，公共利益是搭建知識產權法和ESG 連接的橋梁與紐帶。另外，近幾年新興的知識產權公益訴訟等主題也與之契合。因此，可以認定知識產權法內在的可持續發展機制使得ESG 的表達具備了天然的規范基礎。

三、ESG 融入知識產權法的路徑選擇

ESG 旨在創建可持續的商業模式，以保護環境、提升社會責任和加強公司治理水平；知識產權法旨在保護技術創新和促進社會發展，因其各自的演進方向具備一致性，故兩者聯系緊密。在現代社會資源有限的背景下，專利技術的發展使得公有領域逐步擴大，原有領域內的創新空間相應縮小，只有秉持可持續發展理念才能實現人類文明的永續發展，而ESG 理念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應運而生，對知識產權制度的可持續發展予以回應并提供支持。基于此種趨勢，知識產權法有必要對ESG 理念的融入予以回應，通過構造必要的規范路徑，實現ESG與知識產權法的相得益彰。考慮到知識產權法中專利技術與企業的關聯更為緊密，因此本文嘗試從專利法視角對ESG 理念的入法路徑進行具體闡述。

（一）法理基礎

法律關系中的兩要素即權利和義務，兩者之間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決定了構造新興權利時必須考慮設定相應義務。因此，出于對權利和義務的平衡構造考量，在法律中添加某項權利內容時可嘗試從要求第三方履行義務的角度進行型構。申言之，與在法律中明確規定為某項權利的傳統方式不同，可以對某一新興權利間接地進行賦權，即通過反向地對相關的主體課以義務的方式實現。此處的義務不僅包括法律明確規定的法定義務（即第一性義務），還包括因違反法定義務而招致的法律責任（即第二性義務）。如此，本人的權利對應他人的義務，本人的義務對應他人的權利，此時的權利義務構造一體兩面，實現動態平衡。對應到本文闡述的ESG 理念在知識產權法中的表達，可以借助權利和義務的平衡構造，在對第三方施加義務的同時完成對相應權利的形塑。

（二）入法模式

盡管在社會發展過程中難免會有不少時代觀念發生變化， 一些新興權利的主張也難以得到及時的救濟，但在當下的專利法權利義務構造基本穩定的情形下，“人類終究不可能在范圍上通過劃界將所有人性中值得保護的表現和存在的方面無一遺漏地包括進來”29。因此，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分析ESG 在知識產權法中的融入模式，可以進一步輔助落實知識產權法的可持續發展。當下，綠色發展理念的制度設計應當明確以企業為義務主體的行為法規范為核心范疇，建構以“控制+ 防范”的二元系統構造為運行機制，實現以“雙碳”政策話語的法制化為創新表達。30 將ESG 理念融入知識產權法中，不僅關涉到權利義務的平衡構造，還涉及政策成本與市場調節的整合與倚助，更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際趨勢所契合。具體而言，某一理念的入法方式或立法表達，大致分為兩類，一為直接入法，即直接規定權利之名與權利之實；二為間接入法，即某項內容在法律中有實無名，在形式上無權利之名，在內容上有權利之實。在間接入法的方式中，權利內容的體現方式也有顯性、中性與隱性之分，顯性方式可以在法律條文的字面意思中顯示出來，中性和隱性方式則需要法律解釋、法律推理和法的虛造等意思轉譯技術將權利內容予以間接呈現。31根據現有的研究來看，將某種理念入法大致存在如下模式。首先，直接在法律中明文規定相應的條款，比如民法中綠色原則的入法模式即直接在《民法典》第5 條中予以規定；其次，出臺相應的法規、規章、條例等規范性文件進行額外的規范構造，比如綠色創新原則的入法模式是國家知識產權局針對綠色專利出臺的《專利優先審查管理辦法》；此外，通過司法裁判的方式來宣揚某種立法理念和追求，比如眾多裁判文書中可見公序良俗原則以及弘揚企業社會責任的法律觀點。ESG 作為一種新興理念，應當正視其在專利法中“有實無名”的現實背景，結合企業治理實踐綜合考量其入法路徑。

（三）路徑選擇

承前所述，綜合考量現有的入法路徑后，可以經由如下四條路徑，通過法律的外部規制與企業的內部治理實現私法與公益的分野與協同：

一是在《專利法》中增設條款為ESG 理念入法作鋪墊。具體而言，可以借助《專利法》第5 條規定進行如下的融入與構造：第5 條第1款中規定了對妨害公共利益的發明創造不授予專利權，第2 款中是對違法違規獲取或者利用遺傳資源，并依賴該遺傳資源完成的發明創造不授予專利權。可見，《專利法》第5 條規定中涵攝出ESG 理念，其中涉及生物多樣性（E）、遺傳資源來源地即土著社區的人權（S）以及專利申請企業的專利權穩定性（G）的考慮。實際上《專利審查指南》對《專利法》第5 條做出了具體解釋，即不能授予其實施或使用會嚴重污染環境、嚴重浪費能源或資源、破壞生態平衡、危害公眾健康的發明創造以專利權。《專利法》第5 條作為一般條款，可以為后續專門條款的出臺進行必要的鋪墊，詳細的方案則是在《專利法》第58 條之前專門增加一條規定將ESG 理念納入公共利益的范疇，或者在必要條件下對符合ESG 理念的發明專利增列在強制許可的條件中。

二是適用特定的專利審查規則。對于依賴遺傳資源完成發明專利的企業，在進行相關的遺傳資源專利申請時，根據其提交的來源披露登記表或者遺傳資源專利聲明，可以參照綠色專利的優先審查辦法，嘗試對其適用特殊的專利審查規則。具體而言，在綜合考量國家知識產權局的專利審查能力以及公眾對ESG 專利申請的期待利益的前提下，可以要求專利申請企業提供技術檢索報告和技術環保性說明等資料以減輕專利審查員的行政審批負擔，再結合專利所體現的環境治理能力、技術迭代速度、是否解決緊迫問題等因素設置不同的等級以適用不同的審查規則。32 如在目標企業的專利申請中設置程序上以及實體上的特殊安排，對該部分專利采取優先審查審批程序、放寬專利授予條件、專利保護期限延長等措施。

三是關聯企業評級標準。良好的ESG 表現能夠幫助企業從消費者和供應鏈渠道獲取高質量交易和更多利潤，從投資者和債權人渠道獲取更低成本的融資，從政府渠道獲取政府補貼支持。33 考慮到遺傳資源的生態價值，有必要完善《專利法》中的遺傳資源保護規則，如出臺專門的因遺傳資源獲得專利的生態審查標準等，以促進對生態環境的保護。借助ESG 信息強制披露機制，可以作用于《專利法》第5 條第2款和第26 條第5 款中，明確利用遺傳資源的來源披露情況，進行企業的評級標準設定。由此，可以嘗試將專利申請企業中那些依賴遺傳資源完成的發明創造，在專利申請文件中提交遺傳資源來源披露登記表的情況予以統計，將其作為企業環境評價及環保意識的評級標準之一進行登記。通過這種方式鼓勵企業積極披露遺傳資源的來源，公平公正地完成遺傳資源的惠益分享，同時可促進土著和地方社區進一步對遺傳資源進行保護和利用。企業為了有效防范和化解知識產權風險，確保公司的管理和經營活動合法合規而建立知識產權合規機制。2023年3 月，中國企業社會責任報告評級專家委員會牽頭編制的《中國企業ESG 報告評級標準（2023）》正式發布。由此，可以考慮在今后的企業評級標準中，對于具備遺傳資源專利申請的企業進行標準的衡量，將其披露情況作為考核指標納入《企業知識產權合規管理體系》的國家標準，以此來促進企業的精益管理。

四是進行必要的政策扶持和標志性宣傳。政策目標與產業發展現狀之間不可避免地會存在實施偏差，而對新興產業進行政策扶持已經成為全球主要經濟體的重要選擇。34 由此可見，可以順應國際趨勢在政策上對實行ESG 信息披露的企業進行必要的政策扶持，以促進企業的可持續發展。除了對相關企業進行必要的政策扶持，在宣傳方面可以參照國際公平貿易認證的做法。國際公平貿易認證（即Fairtrade或Fair Trade CertifiedTM）是一種產品認證的體系，具有全球著名的獨特標章，旨在讓消費公眾辨別該產品符合下列標準：環保、勞動人權以及第三世界的發展利益。將該概念映射在ESG 理念上，有異曲同工之處。由此，可以在相關的專利產品包裝上或者技術證書上，允許企業進行必要的ESG 宣傳，以此作為消費者對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考量因素。

四、結語

ESG 理念代表了可持續發展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需求，企業實踐與學術理論開展的相關論證也顯示其具備廣闊的研究前景。知識產權法學領域在敦促企業的可持續發展方面責無旁貸，應當在新時代可持續發展理念下展開相關的學術研究，與企業實踐協同俱進。結合當下企業創新中對于環境、社會及自身治理的深層需求，有必要在知識產權法制度下引入新的法治理念。鑒于篇幅及論證角度的局限，本文主要聚焦ESG 理念在專利法中的融入與表達，通過法律的外部規制和企業的內部治理途徑構建上述四條入法路徑完成ESG 理念入法的論證。雖然可以對知識產權法中的著作權法、商標法等部門法可持續發展理念的融入提供啟示，但后續仍有必要對ESG 理念融入其他知識產權部門法展開進一步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