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坤 汪川
日本經濟“失去”的時代對中國而言頗有借鑒價值。首先,中國應充分借鑒日本銀行在宏觀調控和貨幣政策方面的得失,避免政策失誤與經濟周期產生疊加效果。其次,應建立宏觀調控與產業政策之間的“隔離墻”,明確宏觀調控與產業政策的邊界。最后,借鑒日本應對人口老齡化和海外投資的經驗,在進一步推進對外開放的同時,加快國內企業“走出去”的海外布局。
“失去的三十年”夸大了日本經濟的衰退程度
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日本,經歷了一場深刻的經濟轉型。日本國內生產總值(GDP)平均增長率在20世紀80年代曾高達4.6%,但1990-1999年,平均增速僅為1.5%,被稱為“失去的十年”。2000年之后,經濟增長率雖有起色,但受國際金融危機影響,在2008-2009年,日本經濟連續兩年負增長,“失去的二十年”甚至“失去的三十年”的討論隨之而起。
自1990年開始,日本經濟增長確實出現了減速,整個20世紀90年代而言,日本年均GDP增速僅為1.1%。不過,自2000年開始,日本經濟基本恢復了正增長,進入緩慢復蘇期。日本人均GDP也保持了較長時期的快速增長,其間雖然時有波動,但整體保持著較高水平。
從國際比較的角度來看,1990-1999年,日本平均經濟增長速度低于德國、法國等歐洲同儕,但自2000年以來,日本經濟增長并未出現系統性偏低,而且勞動生產率始終保持較快增長。
首先,就實際GDP增長率來看,根據世界銀行公布的數據,相比日本20世紀80年代平均4.31%的增速,1990-1999年1.5%的平均增速,日本的確可稱為處于經濟增長的“失去期”。但如果考慮到同期德國平均經濟增速為2.17%,法國和意大利等國也僅為2%左右,那么日本經濟結束追趕期的高速增長、回歸2%左右的增速是自然現象。因此,如果要討論日本經濟是否“失去”,其參照系也應該是橫向比較的2%,而非縱向比較的4%以上。
其次,即便能將20世紀90年代設定為日本經濟的相對“失去期”,2000年至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前的2007年,日本GDP平均增速為1.45%,而同期德國和意大利經濟增速分別為1.55%和1.46%。兩國相比較,將這段時間稱為日本經濟“失去的三十年”明顯存在偏頗。同理而言,國際金融危機后的2010-2019年,日本經濟平均增速達到了1.21%,而作為歐元區經濟引擎的德國,其同期平均GDP增長率只有1.97%,意大利更是僅為0.24%,從這個意義上講,日本經濟“失去的三十年”自然無從談起。
最后,從勞動生產率角度來看,日本全要素生產率始終保持了較高水平。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1990年以后的三個十年當中,日本全要素生產率水平分別為0.92、0.94和0.98,均明顯高于德國同期水平(分別為0.87、0.93和0.97),日本經濟在生產效率上的表現基本處于發達國家的領先水平。值得注意的是,有觀點認為,日本制造業外移是日本經濟“失去”的原因。事實上,正是因為日本企業有目的地將經濟活動和就業機會在日本內外重新配置,日本企業的生產率保持了較快增長態勢。如果考慮到人口老齡化帶來每年勞動力減少1%,日本經濟能夠保持1%以上的經濟增速,就意味著其全要素生產率增長在2%以上。
綜上,考慮到2000年之后其經濟增長已經回歸潛在增速,日本的經濟增長在2010年之后反而處于發達國家中的相對較好水平,所謂“失去的二十年”和“失去的三十年”的說法不攻自破。
至于20世紀90年代,雖然日本經濟表現較之其他發達經濟體并未出現系統性差異,但其發展態勢明顯不如其他階段,甚至出現了很多不容忽視的問題,可以認為,20世紀90年代,日本經濟確實經歷了相對“失去期”。
“失去”背后的三重疊加:經濟增速收斂、經濟周期衰退與宏觀政策失誤
經濟增速收斂是指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的提升,GDP增速出現不斷下滑的特征。戰后,日本在很長一段時間保持著高速增長,但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日本經濟增速開始出現明顯的收斂特征:該國經濟20世紀60年代平均增速為10.4%,而70年代平均增速則為4.45%,到了泡沫經濟之后,日本經濟平均實際 GDP增長率降為1%左右。從這個意義上講,日本經濟“失去”的大背景是人均國民收入增長帶來的經濟增速下滑,是經濟規律作用的必然結果。因此,評價日本經濟增速不能簡單地和其20世紀60年代高經濟增長相比較,更應該對標同期歐美發達國家經濟增長。
另一方面,日本經濟的“失去”是經濟周期衰退的結果。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泡沫經濟崩潰,日本經濟開始陷入低增長的狀態:1990年經濟增長仍高達4.84%,泡沫經濟破滅后的1993年直接跌至-0.46%。雖然在1994年之后,日本經濟恢復增長,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進一步加劇了其經濟蕭條,1998年、1999年又連續兩年出現負增長。
如果日本經濟“失去”可以看作是經濟周期衰退,那為何“失去期”可以高達十年或者更長?即便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時期,日本經濟增速在2008年和2009年為負增長,2010年經濟增長便恢復至4.1%,經濟周期衰退僅僅持續兩年。
究其原因,日本政府于20世紀90年代的一系列宏觀調控政策失當,對日本經濟造成了多次負面沖擊,形成多輪經濟衰退的疊加效應,導致了日本經濟陷入長期蕭條。尤其是在“廣場協議”之后,為擴大內需,日本央行長期推行寬松貨幣政策,更加劇了已經過熱的國內投資,泡沫經濟由此形成。之后,日本央行又跟隨美聯儲加息刺破了經濟泡沫,從而造成廣泛的經濟衰退。1990年,“海灣戰爭”引起油價波動。為應對油價上漲帶來的通脹壓力,日本央行提高利率,進一步加劇了國內衰退。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90年代,日本央行吸取泡沫經濟的教訓,轉而在宏觀調控方面采取謹慎態度,限制經濟蕭條中的貨幣政策作用,這也加深了日本經濟衰退。
此外,這一時期日本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之間的配合頻頻出錯。例如,日本經濟于1996年開始出現復蘇跡象,但橋本龍太郎政府的平衡財政和增稅措施疊加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造成了1997年后的新一輪經濟衰退,導致日本經濟直至2000年后才逐漸得以恢復。
從深層次看,日本經濟政策頻頻失誤,是因為混淆了宏觀調控與產業政策的政策邊界。戰后,日本的貨幣政策長期帶有產業政策特征,其核心是以低利率補貼企業,尤其是出口企業。雖然充當產業政策職能的貨幣政策在短期內有助于扶持和鼓勵企業發展,但也造成了金融體制和貨幣政策的僵化,從中長期來看,造成了諸多惡果。例如,長期低利率和匯率的貨幣政策,造成了巨額的經常賬戶順差。為了消除這一經常賬戶順差,日本政府開始鼓勵資本流出,以致日本金融市場不得不與國際市場接軌。在“廣場協議”之后,隨著日元快速升值,為了緩沖外需下降的負面作用,日本央行實施了擴張型貨幣政策以擴大內需,結果形成了龐大的經濟泡沫。
日本經濟“失去”的現實折射
鑒于中國在經濟結構和金融結構上與日本具有較高的相似性,日本經濟的“失去”對于中國而言頗有借鑒價值。就中國的情況來看,在經濟結構方面,國民儲蓄率明顯偏高、居民消費占比偏低,2020年,中國國民儲蓄占GDP的比重超過45%,幾乎超過發達國家平均水平的一倍以上。高儲蓄率造成了一系列宏觀經濟問題,尤其是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后,外部經濟環境惡化,過高的國民儲蓄主要通過國內投資來消化,這與日本在20世紀80年代的狀況十分相似。而在金融結構方面,中國國內金融體系同樣以間接融資的銀行信貸為主。因此,中國經濟增長不可避免會受到宏觀調控和貨幣政策的直接影響。
考慮到中日兩國的相似性,日本在經濟“失去期”的表現或可為中國提供“前車之鑒”。
首先,我國應充分借鑒日本銀行在宏觀調控和貨幣政策的經驗教訓,避免政策失誤與經濟周期的疊加效果。遇到類似泡沫經濟崩潰之類的負面沖擊時,宏觀調控和貨幣政策應穩定,堅定地維持低利率政策,耐心地等待市場信心恢復和金融機構重新健康運轉。同時,也有必要采取“量化寬松”式的貨幣政策,直接向市場注入流動性。
其次,應建立宏觀調控與產業政策之間的“隔離墻”,明確宏觀調控與產業政策的邊界。與日本的情況類似,中國的宏觀調控范疇比較寬泛,在職能設置上往往將宏觀調控與行政審批等混淆在一起,結果造成宏觀調控措施手段越界。為有效區分宏觀調控與產業政策的邊界,應明確宏觀調控的職能,依靠市場化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手段對經濟進行宏觀調控;產業政策的職能則應轉向中長期國家經濟戰略,并限定宏觀調控行政化手段的適用范圍和條件。未來的產業政策應著重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致力于創造促進公平競爭、鼓勵創新的市場環境。
最后,借鑒日本應對人口老齡化和海外投資的經驗,在進一步推進對外開放的同時,加快國內企業“走出去”的海外布局。這不僅有助于扭轉人口老齡化帶來勞動力成本上升的負面效果,還可幫助國內企業在全球進行資源配置,全面提升企業的勞動生產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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