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看見”到“被記住”

2024上海·靜安現代戲劇谷落下帷幕，24部中外戲劇作品分為“文學改編”“致敬經典”“人氣佳作”“青年原創”“法國戲劇節中節”“兒童精品”“國際特邀”和“學院特展”等八個系列在靜安及周邊九大劇場與觀眾見面。城市戲劇節的劇目，既要放得穩大師名作，也要容得下先鋒原創；既要兼顧不同人群，也要平衡市場口碑；既要關注當下語境，也要呈現多元多樣。作為劇目負責人，從策劃到甄選，是任重而道遠的。我希望帶給觀眾們不一樣的作品，也希望每一年都要進步，更上一層樓；更希望通過節慶平臺，讓那些獨特的戲劇作品從“被看見”到“被記住”，讓戲劇藝術得以觸及更多人、浸潤我們的心靈、滋養我們的精神。

那些需要也值得“被看見”

低音大提琴，高大笨重、深沉低調，處于交響樂團的邊緣，常置于最不起眼的角落。在劇作家聚斯金德的筆下，它的處境也隱喻了低音提琴手的生存狀態。在王耀慶細膩流暢、張弛有度的表演下，配合以低音提琴的內部剖面設計的舞臺，觀眾們看到一個“為琴所困”百無聊賴，又矛盾割裂的“與琴共生”的人，試圖用盡一切努力卻始終“不被看見”，單人劇《低音大提琴》真實映照出現代人的精神困境。觀眾時而成為他平凡生活與困頓內心的窺探者、時而成為他絮語訴說或靈魂拷問的“鏡中人”，在觀演距離和關系的轉變中，情不自禁與他產生共鳴。結尾，他整裝出發，帶著他的琴和“勇氣”，推開門，走出去。

同樣為“不被看見”推開一扇門的，還有《請問最近的無障礙廁所在哪里？》，這樣的劇名也是立足當下語境且具有社會學意義的發問。全女班的主創們輕盈地推開了一扇真實的門，在國內原創作品中實屬難能可貴。觀眾們很難不被趙紅程親身的演繹打動，她呈現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個體，她讓殘疾人在日常生活中遭受的凝視在劇場里“被看見”，配合著精巧靈動的舞美，她一邊真誠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一邊又保持距離地審視殘疾身份是如何被構建的。它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它讓殘疾不再是一種身份主張，而成為了理解世界的一種普遍視角。

在時光的流轉中，漸漸被我們忽視的還有老去的母親，她也曾芳華正茂、心懷夢想，她也曾一次次在“母職”與“自我”的艱難抉擇中掙扎，她不夠完美卻異常真實。《長翅膀的杜若》再現編導顧雷其貫有的犀利而悲憫、炙熱又冷峻，鋒芒乍見、不失幽默的特色，聚焦“母親”與代際關系。舞臺貌似一座墳墓，把活人無情囚困住，卻總有花朵冒出來；仿若墓碑佇立在遠處的，打開卻是透著光亮的門；馬爾克斯的《巨翅老人》意象閃現，卻沒有帶來真正的“自由”，最終我們只能選擇在親情里和解，亦不失為一種想象性的解脫或審美性的超越。

感受劇場內外的互文

5月1日晚上6時30分，上海戲劇學院實驗劇院門口陸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觀眾。大家風塵仆仆、滿懷期待來看戲，卻遲遲進不了劇場。據此，主辦方給出的公告信息是：今天下午5時30分左右，飾演狄狄的演員不慎摔傷緊急送醫，目前正在進行手術縫合，預計要等到19時10分左右，手術結束后才能確認演出是否還能夠如期舉行。觀眾們獲悉后忐忑不安、竊竊私語。“你說演出還能演嗎？”“不知道啊。”“那我們還等嗎？”“你覺得呢？”“等

吧！”……驟然間，演出也成了“戈多”，大家焦急等待著，這情境與《等待戈多》劇目本身形成了微妙的互文。所幸的是，在各方的努力下，尤其是演員本人的堅持下，演出終于在19時45分拉開帷幕。

持續鳴響的防空警報、槍擊爆炸的音效、滿身血跡的演員、懸掛著的刀、綠色的軍事頭盔，還有最后從天而降的沾血的天書，都構成了舞臺上恐怖和緊張氣氛。這一版特佐普羅斯執導意大利劇團演繹的《等待戈多》，將一切置于戰爭背景之下，狄狄和戈戈兩人依舊在等待戈多。他們被限定在逼仄的十字架裝置內“躺平”著等，看似相依為命又幾乎素未謀面，聽似無聊對話又更像喃喃自語。微縮的小盆栽取代了樹，現實的靴子、理性的帽子、墮落的波卓與糟踐的幸運兒紛紛到來，隨著舞美裝置的變化、演員酒神附體的表演，我們感受到了導演一如既往地壓倒性審美和強烈的符號性與儀式感，他讓人類的精神原貌逐漸凸顯并賦予“等待”以莊嚴的受難，讓救贖走向了撕裂與荒誕。

謝幕的時候，觀眾們看到頭上纏著繃帶卻面帶微笑的狄狄—事實上，這位年近七旬的演員不但耳朵受傷縫針，鎖骨還骨折了，他卻不顧醫囑、堅持要忍痛完成演出。他的敬業精神和專業素養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熱烈的掌聲持續不斷。巧合的是他的傷與舞臺所營造的戰爭環境倒一點兒也不違和。有人說“仿佛看見了上帝”，有人說“特佐通神”，還有人說這是一版“身臨其境”的《等待戈多》。我想起導演此前跟我強調它是“one of my best direction （我最好的導演作品之一）”，看完以后我愿意這樣評價它“the closest one to Beckett， to God and to us （最貼近貝克特、上帝和我們）”。它就是我看過最好的《等待戈多》，荒誕虛無消解于磅礴的悲天憫人，戲里戲外都有人性之光。

無獨有偶，同樣在劇場內外形成互文的還有法國當代劇場作品《復·調》，它強調戲劇的在場性和觀眾的臨場感，突出表演形式和舞臺技法便是主題內容。創作兼表演者瓦倫蒂娜在演出中說，她會在劇場前廳賣明信片并與觀眾們交流。于是，臺上謝幕、場燈亮起，觀眾們剛剛走出劇場，她就神奇地“瞬移+閃現”，并強調這也是她整個演出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Magic（魔法）。熱情的觀眾們把她圍得水泄不通，搶購明信片、排隊簽名、合照，同時也問她各種問題。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解釋道“The form is also the theme （形式即主題）”，結束即開始，我們都身陷于永恒的重復輪回里。

《復·調》融合了音樂、肢體、魔術、新馬戲等多種表演形式，以非敘事的、跨界多視點的、去中心化的碎片式表演，釋放自身的能量，調動觀眾的情緒。瓦倫蒂娜把我們帶入一種介于現實與噩夢之間的奇怪的氛圍，起初我們認為自己是一堂既定課程的特權觀眾，主題圍繞的是音樂及頻率對我們感知和情感的影響。在她的鋼琴伴奏下，她開始悉心指揮起我們來，要求觀眾跟隨她的指示來練習。漸入佳境后，她的人設與個性陡然開始土崩瓦解：她的語言和身體進入了切斷、重復、倒退、分裂的狀態，這時候的氣氛透著詭譎與驚悚。隨著她一聲聲模仿海鷗的叫聲，她的“轉變”與“節奏”顯得神乎其神，觀眾們已然分不清她是講師、小丑還是異性生物，她逐步創造了一個瘋狂的暗黑宇宙。

其實這便是她的創作初衷，她企圖運用感知制造懸念，構建一個開頭與結尾相去甚遠、結局又荒誕不經的“黑色電影”。不論你是否熟知復調音樂—各個獨立聲部和諧統一成一個整體，不論你是否理解契訶夫的“海鷗”意象是囚困的自我，不論你是否聽說過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或曾幾何時感受過生活的“棱鏡”，都不妨礙你拋開一切、放下所有，跟隨瓦倫蒂娜去沉浸她所營造的“迷宮—迷失—幻滅”的氛圍，也都不影響你嘆服于她的多才多藝和奇思妙想。有部分觀眾表示“我沒太看懂但大為震撼”，也有觀眾看出了“元戲劇”—認為它就是在解構、探討戲劇本身，更有觀眾戲稱瓦倫蒂娜為“劇場女巫”玩轉了劇場、好不過癮。

我們到底應該記住什么

他只想要一小塊地種點蔬菜，平靜地生活，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他叫邁克爾·K，他先天兔唇，自小飽受欺凌，長大后成為一個園丁。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他一度認定自己就是為了照顧母親而來到世上的。庫切以陰冷詭譎的筆觸將邁克爾·K層巒疊嶂的人生圖譜鐫刻到了戰亂的風景中。在勞拉·福特編導、開普敦巴斯克特劇院和掌上乾坤木偶劇團聯合演繹下，舞臺劇《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匯集了人偶、影像、音樂和表演，觀眾們跟隨邁克爾·K的步伐踏上了一場顛沛流離、命途多舛的旅程。

導演勞拉·福特說，世界從未像現在這樣瘋狂，充滿戰爭、腐敗和貪婪，我們該如何從這個世界中挖掘人性？我們通過哪種視角尋找人類的本質？該劇以木偶表演表現主人公邁克爾·K的行動軌跡與精神世界是奇妙貼切且極具藝術審美的，在冰冷的美感之外營造了一種深沉的詩意。一方面，演員與木偶之間的微妙互動使得木偶K被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和豐富的情感。另一方面，多媒體影像的呈現又無限放大了邁克爾·K的精神世界，完整塑造了一個行為怪異、離群索居的人物形象，他很弱勢但不順從，他有自己的原則和自由意識。

有觀眾稱其為南非版的《活著》，也有觀眾聯想到了卡夫卡的K和魯濱遜，而我聽過最平實動人的一句觀后感是“我看著看著全然忘記了邁克爾·K是一個偶”。邁克爾·K身上隱隱閃耀著的人性的光輝與堅韌，像是一粒自由的微塵給予混亂不堪的世界的一份雅致情懷，也為最脆弱的可能帶來了希望。“One can live”（一個人可以活下去）是全劇的最后一句臺詞，當我們被一個人何以在沒有任何物質或經濟滿足的情況下認真去過一種簡單生活的純粹所打動，我們忍不住開始反思自身的處境和生活，我們甚至會聯想到世界上數以萬計的難民和他們所遭受的苦難。《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本質上關于人性的故事，它警示著我們：任何時刻都不放棄生而為人的尊嚴，懷揣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我們到底應該記住什么？《887》成為本屆戲劇谷當之無愧的“爆款”劇目，也給我們拋出了這樣的問題。類似TED演講般開頭的《887》卻讓劇場的觀演氛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鴉雀無聲，觀眾們無一不聚精會神地聽著舞臺上勒帕吉的娓娓道來。由Memory（記憶）為主題和出發點，場燈漸暗，我們一起走進了他的“記憶宮殿”，在講述與扮演之中，伴隨自然切換的裝置布景、運動的視覺效果，勒帕吉重現了宏大歷史書寫下的集體回憶和個體的生命軌跡，背后又蘊藏著哲思與情感。讓我們沉浸其中，欲罷不能。臨近尾聲，場燈再度亮起，他對著觀眾們擲地有聲地背誦出了《Speak White》（《說白人的語言》），我們情不自禁淚流滿面，在振聾發聵里被徹底征服。

他被我們譽為“劇場魔法師”，但他卻謙稱自己只是Storyteller（講故事的人）。我們看到887號公寓里每家每戶的點點滴滴，構建起當時魁北克社會圖景的縮影。在當下的“我”的講述和回憶中“我”的扮演雙線并行下，看似夢境的碎片般無機的敘事，實則如草蛇灰線、環環相扣、精準流暢。最有趣又驚喜的場景，莫過于他與妹妹在床上打鬧的影戲橋段，電光火石，妙趣橫生，戲劇的起源不外乎如是。

最令人難以忘懷、回味無窮的場景，莫過于穿上黃雨衣扮演報童的他，在即時影像里，下著雨、踩著落葉，他被看守軍官欺侮的畫面重現，擬真的影像與真實的舞臺共現于觀眾面前，在回憶與真實之間，劇場的現場性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配合那“The bomb is not in my bag but in my head （炸彈不在我包里，在我腦海里）”將孩童的恐懼與憤怒展現得淋漓盡致。而最溫情動人的場景，莫過于每每響起《Bang Bang （My baby shot me down）》時，兒時的他對父親未及言說卻雋永心頭的話“I miss you. Can you stay？！ （我想念你，你能留下來嗎？！）”勒帕吉說父親沉默寡言、沒有受過很多教育，自己與他并不算親密，但父親堅持讓他從小學習英語和法語，使其受益匪淺，也為他走向國際化奠定了基礎。A man with humanity （一個心懷仁慈的人），正是他的父親，他正直、勤懇、善良，是出租車司機、雙語導游，也是城市的“活地圖”，是廣大勞工階級的代表，也是勒帕吉心里的英雄。

《887》里的微縮模型和即時影像都絕不是炫技，所有的技術都是為敘事服務的，一切的技術手段都是用來增強故事詩意的質感。在勒帕吉的眼里，技術絕不等于高科技。他認為，技術是一種寫作方式，也是雕刻和繪制的方式。于是我們看到巧妙的設計、美學的呈現、精準的演繹、團隊的合作，建構出這樣一臺令人贊嘆的劇場演出。如他本人所言，《887》成為了必須只有到劇場看且絕對值得一看的作品，這也是勒帕吉對自己所有創作的基本要求。

作為自編自導自演的自傳式代表作，《887》從個人記憶出發，私人到只有勒帕吉本人才能演繹，卻在全球范圍內引發了共振、共鳴，因為它讓我們感受到創作者的赤子之心。面對紛繁復雜的世界，他一直在探索、創新，他也相信觀眾的智慧，能夠在永恒的光與影的游戲中區分出人類的輪廓。他把戲劇比喻成一個雪人，一座用雪做成的雕塑，我們試圖讓它富有美感和藝術感，它存在過，盡管很短暫，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而我們是如此幸運，曾在他創造的戲劇藝術里，感受到時間的安慰，忘卻了死亡的焦慮，心悅誠服，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