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變幻“白襯衫”

電視劇《城中之城》是一部好戲，因為有成千上萬的觀眾熱情地追劇，因為它塑造了獨特、真實的人物形象趙輝，因為它提出了令人深思的問題：人應(yīng)該怎么活，包括理性與情感，恩情與原則，清白與虛榮，諍友與密友，財產(chǎn)與氣節(jié)……面對人生的挑戰(zhàn)，或許我們應(yīng)該像荷馬說的一樣：西西弗斯是最明智、最謹慎的凡人，把滾石推上山，顯示著西西弗斯與其命運的抗?fàn)帲啦环艞墶?/p>

“白襯衫”，在電視劇《城中之城》里是靈魂的象征。

在戴行長的追悼會結(jié)束時，歐陽老師（戴夫人）從關(guān)于戴行長的種種謠言說起，諄諄教誨著丈夫的四個門生（趙輝、蘇見仁、苗徹、謝致遠），“堅守原則，有預(yù)判，當(dāng)好守門員。你們都是穿著白襯衫走向崗位的……再怎么愛惜，襯衫總會變黃變黑”，但是，不能因此，“從一開始就瞎搞瞎弄，三天的工夫就變成黑襯衫了”。雖然，這樣使用比喻的教誨缺乏嚴密的邏輯（“總會變黃變黑”成了必然），但是這里的“白襯衫”無疑是靈魂的象征。

全劇真正的主人公是趙輝行長，因為他是全劇主要矛盾的焦點，全劇的戲劇行動就是趙輝命運的轉(zhuǎn)變。劇中的確有不少他認真熨燙白襯衫的暗喻鏡頭：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時時刻刻戒備自己不能成為別人（違法之人）的“棋子”；在師徒關(guān)系上，他傳授自己的恩師戴行長的教誨，要時刻警惕自己，“廉潔可辱，愛民可煩”，誨人不倦地誘導(dǎo)陶無忌。與此同時，他又不止一次地“瞎搞瞎弄”，只要自己廉潔的名聲遭到質(zhì)疑，他就不顧一切反擊，甚至默許陰謀，不惜毀損自己的廉潔，合“情”合“理”地違規(guī)犯法，最后險些自殺，落得個鋃鐺入獄。

不管人們?nèi)绾我圆煌囊暯恰⒉煌臉?biāo)準(zhǔn)、不同的口味評判《城中之城》，這部頗有文學(xué)水準(zhǔn)和藝術(shù)價值的作品，其最重要的貢獻就是提出了一個尖銳且無可回避的問題，與觀眾共同思辨：

趙輝這么個有情懷、有氣魄、有慧眼、有才華、有能力的好人，如履薄冰、兢兢業(yè)業(yè)、運籌帷幄、勝券在握的好領(lǐng)導(dǎo)，怎么就蛻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罪犯呢？難道明事理、講自律是沒有用的嗎？為什么會有這樣詭譎的命運軌跡？人啊，我們究竟應(yīng)該怎樣保持自己靈魂的“白襯衫”潔白如玉？

生活，有時就是這樣的：當(dāng)我們口吐蓮花，唾星四濺，一時間感覺自己獲得了真知，甚至自以為是“真理之子”“真理之女”的時候；當(dāng)我們確實做成了一件事，在鮮花壘起的高壇上，頻頻驕傲鞠躬的時候；當(dāng)我們真誠地宣揚“吾日三省吾身”，對晚輩嘔心瀝血地宣揚潔身自好，“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的時候……我們身上那件白襯衫已經(jīng)出現(xiàn)汗珠伴和著塵土而成的污漬了。

造化就是這樣捉弄我們：道理懂了，認知清晰了，理論上通透了，我們的雙腳卻不知不覺踏入了泥水，甚至戴上了自制的腳鐐，吞下了用來警示他人的惡劣后果。

《城中之城》的魅力，就在于全劇精彩，細膩而又懸念迭出，驚心動魄地表現(xiàn)出主人公趙輝這個巨大的戲劇性變化。

這首先是由于40集的故事情節(jié)編制在一個以趙輝為核心的嚴謹、宏闊、富有動作性的架構(gòu)里，這里有一組組清晰而又豐富的人物戲劇性關(guān)系，相互勾連而又相互推動，正反相襯而又順逆悖反。如果說戴行長突然死去的事件是解開這長長橫幅畫軸的緞帶，那么，解開緞帶之后，徐徐展開的是這樣的：

首先是主線。趙輝命運大起大落。他先是深得上級領(lǐng)導(dǎo)的重視，似乎他可一步登上戴行長留下的空位，卻突然出現(xiàn)了行政出身的李森坐上分行行長的寶座，令趙輝悵然若失。此時，他又意外惹起了喜歡漂亮女人的蘇行的不滿，李森為鞏固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寶座，引誘蘇行，聯(lián)手給趙輝致命攻擊。由此也激發(fā)了趙輝的反擊，在謝致遠、吳顯龍父子做局下套的幫助下，趙輝反敗為勝，讓李森這等小人滾落下來，自己則順理成章當(dāng)上了分行行長。然而真正的勝利者是謝、吳兩家，他們只是讓趙輝成為自己開啟金庫的“鑰匙”而已……哪怕后來謝致遠入獄，吳顯龍更要牢牢抓住趙輝這把“鑰匙”。而趙輝對吳氏父子所有的反擊都是被動的，軟弱無力的，以“最后一次”為自欺欺人的“理由”，使自己一步步陷入泥沼，最后轟然墜落。

其次是副線。趙輝親自挑選的有為青年，銀行人才陶無忌及其女友田曉慧。這條副線貫穿始終，哪怕是陶、田愛情史起伏跌宕，直至分手，都是趙輝主線的一面長長的鏡子：陶無忌從“小趙輝”演繹成苗徹的承接者，田曉慧為了成為“上海最有錢的人”當(dāng)了吳氏父子、謝沈夫妻的犬馬。陶無忌接受了趙輝正義、奮斗的教誨，同時，他又學(xué)到了苗徹正直、認真的精神，無法容忍恩師的不法行為，與趙輝從師徒到對手，與田曉慧從戀人到路人，陶無忌跳出了趙輝跌落的慣性軌跡，走上了屬于自己的“光明”之路（至于此人物形象為何落得觀眾的白眼，后面探討）。

第三是對立線。謝致遠、蘇見仁、苗徹、吳顯龍、周琳。他們在不同時期、不同情境中，與趙輝發(fā)生著曲折的、復(fù)雜的、多變的、異樣的戲劇性沖突。這些沖突打破了簡單僵化、非黑即白、概念先行的陳舊模式，而是努力營造出酷似生活原貌那樣豐富多彩、含蘊甚深、景自天成的藝術(shù)世界。這五個人物對主人公而言，或鬼或蜮，或親或密，或恩重如山，或舊怨新恨，或愛而不得，或恨而不仇，把趙輝映照得多姿多態(tài)，豐滿厚實，入骨通透。面對謝致遠，趙輝警醒戒備，卻又在不得已的時候，勉強應(yīng)付，最終喊出“永遠不合作”；面對蘇見仁，趙輝嗤之、嘲之、憐之、哀之、痛之；面對苗徹，趙輝真心敬重，真心恐懼，真心渴望，他不敢對苗徹坦誠，又幻想得到苗徹毫不設(shè)防的呵護；面對吳顯龍，與其說永懷報恩之心，不如說他這個“小輝”弟弟是被釘在原罪的十字架上，有報不完的恩，還不完的情，道不完的歉，懷不完的疚；即便絕交了，仍然牽掛這位曾救過自己一命的“大哥”；面對酷似逝去妻子的周琳，在戒備中接觸，在接觸中戒備—先是看穿這是謝致遠的“美人計”，又斬不斷內(nèi)心的欲望，即便是認清周琳對自己的真心，又畏懼流言。他像一只老鼠在輪盤上來回奔跑，不知其終。

第四是親情線。獨生女蕊蕊患嚴重眼疾，得不到及時的先進的治療，或?qū)⑹鳎畠河挚釔郛嬘彤嫞嬎寄畹膵寢尅＿@是殘酷的現(xiàn)實，令人揪心不已，非常值得同情。但是，即便如此，這能成為趙輝接受吳氏父子以“明星捐助活動”的名義塞進800萬元賄賂的理由嗎？貧寒之家的父母對考上大學(xué)的兒女說，孩子，我們寧肯去要飯，也要供你上學(xué)讀書。趙輝可以這樣說，孩子，我寧肯違法受賄，也要給你治眼病？荒唐。復(fù)明之后的女兒，清清楚楚地看到的是鐵柵后面的囚犯父親，情何以堪？說到底，趙輝之所以受賄，與其說是給女兒看病，不如說是為了保住現(xiàn)在住得很舒適的房屋—完全可以賣掉這套自家的房產(chǎn)作為治療費，保住自己的重于千金的節(jié)操。當(dāng)女兒蕊蕊拍手歡笑，“噢，咱家的房子保住了！”這是天真；而作為分行行長的主人公也笑了，笑得好像很自然，明知“事出反常必有妖”，還心安理得地吃天上掉下的“餡餅”，吞咽一個“貪”字，立即從高尚變?yōu)闊o恥了。

以上線索緊密、有機地編織在一起，相互照應(yīng)，縱橫交錯，隨機演變，使得全劇引人入勝而又引人深思。

讓我們繼續(xù)思辨主人公趙輝詭譎命運的根由吧。

關(guān)鍵是趙輝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其中有非常復(fù)雜的矛盾變化，有時平靜如水，鎮(zhèn)定自若，胸有成竹；有時自我悖逆，進退失據(jù)，慌不擇路。譬如前面提到，在李森一次又一次打擊之下，趙輝默許吳謝聯(lián)手制造陰謀，小吳和田曉慧妙手垂釣李森腐化的鏡頭（田曉慧“機智”地化裝為服務(wù)小妹組織拍照）；謝致遠“表演”提線木偶，讓一位美人（周琳）相繼贈表于二男（趙輝、蘇見仁），重演了現(xiàn)代版的“二桃殺三士”。對此，主人公趙輝如鴕鳥般埋頭不問，實際是掩耳盜鈴。一臉正氣，胸懷大志的趙輝以不知情為由任由同伙制造陰謀。為了逼真，自己竟還充當(dāng)陰謀中的被害者，“聰明”地扮成“憨大”，陷害了曾冒犯過自己的老同學(xué)蘇行，良心何在？而當(dāng)蘇行理解了他之后，竟被吳氏父子謀殺，此時的趙輝痛徹心扉，悔愧萬分，又當(dāng)如何理解？這樣的悖反表現(xiàn)無處不在。譬如，有這樣一個短暫的鏡頭，雙手捧著東西的周琳與蕊蕊告別。臨出門時，怎么也穿不上另一只高跟鞋了。剛才，進家門的趙輝故意擺出一副莊重嚴肅的模樣，從不用正眼看這個極像亡妻的女人。而現(xiàn)在，他雙眼盯著此女的一只怎么也鉆不進鞋窠的玉足……突然，他屈尊蹲下，竟扶住高跟鞋的跟兒，助其玉足蹬進鞋中……看到這兒，我們都先是驚訝了，后又撲哧笑了。笑什么？如果是紳士風(fēng)度，助人為樂，那么，剛才他還板著“臭臉”，“風(fēng)度”哪里去了？怎么解釋？其實，是那只玉足像手電筒一樣照亮了他的春心。微妙的心理活動就是這么簡單。

此刻的趙輝的理智這一張“餃子皮”，煮到一定的火候，終于破開，漏出（不是“露出”）了欲望的“餃子餡”。

另一個細節(jié)，程家元因與蘇行的父子關(guān)系被陶無忌暴露，在食堂怒打小陶，一時間人聲鼎沸。而真正的“告密者”趙輝，卻轉(zhuǎn)身漠然而出。此時，在他那張冷漠無情的臉上，所有曾經(jīng)的正義、和藹、慈愛、體恤蕩然無存，頓時，赤道變成南極，令人驚詫。

理性與感情的揪扯，沖撞，擊打以至分裂，在某種情境下，每個人都可能會發(fā)生。譬如，托爾斯泰在《復(fù)活》中寫道：“之所以能夠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家引起不同讀者的共鳴，就是因為它著力刻畫了聶赫留朵夫身上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感性與理性之間的典型的矛盾沖突，而類似的沖突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以及“人人身上都有各種人類本性的根苗。不過有時這種品性流露出來，有時那種品性流露出來罷了。人往往變得不像他自己了，其實他仍舊是原來那個人。”

這就道出了趙輝的內(nèi)心矛盾與行為悖反，以及在劇中他為什么做出了那些悖逆自己一貫主張的行為表現(xiàn)的根由。道理（理性）上通明，不等于把握了人的修為、意義、價值，實踐才是人的存在方式，人的生命之根。這是趙大行長沒有透徹明了的。譬如，在他的世界里，為了救命恩人吳顯龍大哥，他可以在銀行規(guī)矩的城墻上扒開一個大缺口，自我欺騙地稱之為“唯一”；為了心愛的獨女蕊蕊，也可以掩耳蒙眼地接受“捐贈”。這就是他的“實踐”，犯罪的“實踐”。

作為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的電視劇《城中之城》，其重要成就正在于此，寫出且演出了這位主人公的獨特人性與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性、復(fù)雜性、多變性和多向性。大凡成功的文藝作品，其成功塑造的人物形象無不如此。

所有成功的藝術(shù)形象，有的是令我們喜愛甚至是景仰的，也有的是值得我們警醒、引發(fā)我們批判的。就該劇而言，創(chuàng)作者更希望和觀眾共同思辨：趙輝的悲劇是怎么演繹出來的？為什么？怎么辦？電視劇的觀眾是寬泛的，各有所好，各取所需。譬如在北京，有的銀行就組織業(yè)內(nèi)人士觀看，他們重視的是該劇的警示價值。既然是給千百萬人攝制的，那就要傾聽千百萬人的評說。最終拍案定論的是—時間。

電視劇作家、藝術(shù)家仿佛被無形的魔力所牽引，始終圍繞著人的問題，不斷地思索，甚至為此而廢寢忘食。與文學(xué)一樣，戲劇、電影、電視藝術(shù)的本質(zhì)是人學(xué)。電視劇《城中之城》就是這樣努力的，除了趙輝，其周圍的重要人物無不各具特色。如蘇見仁的飾演者令人驚喜，其神色與心靈的統(tǒng)一，其瞬間豐富多彩的變化，不僅如同歐陽老師的評價“不著調(diào)” “真性情”，還能讓人物關(guān)系發(fā)生微妙變化，創(chuàng)造戲劇情境的奇妙演繹（請看他死前與趙輝最后見面的那段戲）。

當(dāng)然，40集的長度，不可能沒有缺憾。譬如，副線的重要人物陶無忌兢兢業(yè)業(yè)，小心翼翼，珍惜愛情，敬重師長，友愛同事，堅守原則……怎么就慘遭白眼，不受觀眾待見？竊以為，從劇本到表演，沒有處理好陶無忌與趙輝的戲劇性關(guān)系，缺少一個“情”字。對比一下苗徹與趙輝的關(guān)系，嚴格、嚴峻、嚴肅的背后，我們總能看到苗徹對趙輝真誠的擔(dān)憂，坦率的提醒，急切的警示。而陶無忌與趙輝的后半部關(guān)系，我們看到的只是咬住不放，咄咄逼人，非勝不可，死不罷休，當(dāng)初師父趙輝的知遇之恩，雪中送炭，解救危難……全然忘個精光，怎么能不令人厭惡？

還有種種細節(jié)上的精益求精……但是—電視劇《城中之城》是一部好戲，因為有成千上萬的觀眾熱情地追劇，因為它塑造了獨特、真實的人物形象趙輝，因為它提出了令人深思的問題：人應(yīng)該怎么活，包括理性與情感，恩情與原則，清白與虛榮，諍友與密友，財產(chǎn)與氣節(jié)……面對人生的挑戰(zhàn)，或許我們應(yīng)該像荷馬說的一樣：西西弗斯是最明智、最謹慎的凡人，把滾石推上山，顯示著西西弗斯與其命運的抗?fàn)帲啦环艞墶Ｊ堑模说囊簧鷳?yīng)該為了清白與節(jié)操而努力，永不放棄。

天天洗，天天熨燙，您的“白襯衫”永遠置于本城最潔白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