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欺詐性撫養侵權的客體

摘要：當前學界對欺詐性撫養中丈夫的何種權益被侵犯的情況存在錯析侵權行為對應的法律事實、混淆侵權客體與損害結果以及忽視欺詐規制的多重路徑可能等誤區。就學界主張的財產權益而言，貨幣所有權并非欺詐行為的直接對象，信賴利益并非侵權行為的客體。就學界主張的身份權而言，以親子關系為前提的親權無侵犯可能，侵害配偶權并非欺詐行為而系婚外性行為，決定非親子出生與否并非生育權的內容。就學界主張的人格權益而言，即便夫一方的主觀名譽感受損但并未降低社會評價不侵犯名譽權，知情權并非民法所確認的民事權利，人格尊嚴作為欺詐行為指向對象并不準確。實際上，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侵犯夫一方因人身自由所產生的精神自由權益，既適合人身自由所產生人格利益的應有內涵和外延，又契合欺詐行為客體的學說，更符合實證法規制欺詐行為的路徑趨勢。

關鍵詞：欺詐性撫養"配偶權"人格尊嚴"精神自由"生育權

中圖分類號：D923.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8557（2024）05-0078-13

一、問題提出：欺詐性撫養侵權的客體為何？

2023年12月江西上饒“結婚16年三娃非親生案”引起網絡熱議，致使“欺詐性撫

養”一詞為大眾所知曉。所謂欺詐性撫養，是指“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乃至離婚發生以后，妻明知其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生子女為非婚生子女，而采取欺詐手段，稱其為婚生子女，使夫承擔對該子女的撫養義務。”楊立新：《論婚生子女否認與欺詐性撫養關系》，載《江蘇社會科學》1994年第4期。當前針對欺詐性撫養糾紛，無論是司法實踐還是理論學說，均無例外地肯定了夫一方的救濟。雖然主張的救濟路徑不一，如存在行為無效說、不當得利說、無因管理說以及侵權行為說等，但總體趨勢統一于侵權行為說。本文無意糾纏救濟路徑做何種選擇，一方面因救濟路徑何者更優取決于當事人的選擇以及個案中的事實情況，另一方面欺詐性撫養所涉問題并非法律屬性問題實乃救濟路徑問題。

相比較為統一的侵權救濟路徑趨勢而言，欺詐性撫養糾紛中妻侵犯了夫何種權益卻呈現出百家爭鳴的態勢。一是認為只侵犯夫的財產權益，（以下簡稱為單純的財產權益說）；參見楊立新：《論婚生子女否認與欺詐性撫養關系》，載《江蘇社會科學》1994年第4期。二是認為不但侵犯夫的財產權益，而且侵犯了夫的人身權益，（以下簡稱為兼具人身財產權益說）；三是認為只侵犯了夫的人身權益，并未侵犯夫的財產權益，（以下簡稱為單純人身權益說）。雖然學界看法基本可歸入以上三種觀點，但因上述觀點的檢討存在一定交叉，因此下文將圍繞具體權益展開檢討。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兼具人身財產權說還是單純人身權益說，關于究竟侵犯夫一方的何種人身權益爭議更大。具體包括以下幾種觀點：侵犯名譽權、配偶權、知情權等；參見曾青：《論欺詐性撫養》，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只侵犯配偶權；參見鄭玉蒜、李少瑩、張漩：《論欺詐性撫養關系的法律認定及其法律救濟》，載《和田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2期。侵犯知情權、親情權、親權、生育權；參見景春蘭：《欺詐性撫養的損害賠償及其原權利探究》，載《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侵犯受害人撫養權利，即人格尊嚴；作者原文表述“對于認為并非只侵犯財產權，還侵犯受害人撫養權利，受害人財產上的損失只是其在侵害受害人的撫養利益這一人身權益的附帶結果，對于受害人而言，往往這種身份利益損害更難以令人接受，欺詐性撫養損害的并非是受害人的財產，而是一種受害人的人身利益即撫養利益，這種利益與個人自然屬性終身相伴，體現了個人的人格尊嚴，本質上是一般人格權的行為”。吳海強：《論欺詐性撫養的法律救濟》，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08/02/id/288098.shtml，2023年3月28日訪問；參見吳國平：《欺詐性撫養的認定及其侵權賠償責任研究》，載《東方法學》2016年第4期；吳國平：《欺詐性撫養與精神損害賠償責任探究》，載《中州大學學報》2016年第4期；吳國平：《欺詐性撫養精神損害賠償法律路徑探究》，載《時代法學》2016年第4期。作者的上述表述著實讓人迷惑，一會兒表達既侵犯財產權又侵犯撫養權利，一會兒稱是身份利益，一會兒又稱人格尊嚴的一般人格權。只侵犯配偶權和親權等身份權或身份法益；參見李碩、郭超：《身份權的回歸：欺詐性撫養糾紛裁判路徑的反思與建構》，載《社會科學動態》2018年第5期；胡亞辰：《欺詐性撫養的認定及其救濟》，載《廈門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王浩然：《民法典視野下欺詐性撫養糾紛的困境破解——基于197份裁判文書的實證分析》，載《法治社會》2022年第4期。侵犯一般人格權；參見韓德強、冉超：《欺詐性撫養問題的三維解構》，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2期。侵犯名譽權、人格尊嚴權。參見張濟坤、李文丹：《欺詐性撫養關系的認定及救濟》，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2期。由上可知，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在人身權益方面的客體主要包括身份權益和人格權益兩方面：身份權益集中在親權、親情權以及配偶權；人格權集中在名譽權、知情權、生育權以及人格尊嚴。

下文圍繞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的客體這一問題，逐一檢討學界相應觀點，撥開學界未能形成妥當結論的迷霧，還原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客體的本來面目。該問題的檢討，不但有助于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救濟路徑的證成諸多學者主要是從違法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主觀過錯四方面入手證成欺詐性撫養可以通過侵權救濟。參見楊立新：《論婚生子女否認與欺詐性撫養關系》，載《江蘇社會科學》1994年第4期。實際上，侵權客體的模糊導致欺詐性撫養侵權路徑的證成邏輯的不完整和結論的不清晰。，也有助于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構成要件的分析展開。

二、欺詐性撫養侵權客體學說討論的誤區澄清

學界之所以對欺詐性撫養侵權的客體討論爭議特別大，甚至出現界定明顯錯誤，是存在一定的共性誤區。需要說明的是，論者或多或少存在后文論及的三種誤區，但并不是所有論者均同時存在三種誤區，而之所以出現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客體難以統一，大體可歸因于正文三種誤區。

誤區一是錯析了侵權行為對應的法律事實。學界無論是在總體上探討欺詐性撫養的救濟路徑，還是聚焦欺詐撫養侵權客體，均沒有準確清晰地界定所討論的論域，確切來說多數論者對自己論及的侵權行為，或指向前后民事法律事實不一致，或指向欺詐性撫養本身所涵蓋的各種民事法律事實，甚至有論者明確表達“欺詐性撫養是由一系列行為組成”韓德強、冉超：《欺詐性撫養問題的三維解構》，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2期。。論者在論及欺詐性撫養問題時，涉及一系列民事法律事實（或非民事法律事實），如妻的出軌行為、妻的懷孕事實、妻的生育決定、妻的欺詐行為、夫的撫養行為（包括撫養費的支付行為）、夫的贈與行為、夫得知妻出軌以及非親子事實、非親子事實的公開等。由于“欺詐性撫養”這一用語并非法律專業術語，而論者將其局限于以上局部事實或者整體的事實均無可厚非。當論者將欺詐性撫養的救濟路徑聚焦到侵權行為時，就有必要清晰地界定此侵權行為究竟對應上述何種事實，否則不但會導致客體的不清晰，同時也會使得究竟何者屬于侵權行為的結果變得模糊。欺詐性撫養采用侵權行為救濟路徑，評價就應當僅僅指向妻對夫欺詐行為，而其它行為均非該侵權行為所能涵攝。

誤區二是混淆了侵權客體與損害結果。很多論者在評價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的客體時，往往并不在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處討論侵犯的客體，而只在論及僅賠付撫養費對夫一方救濟不足時應考慮精神賠償，進而直接得出侵害夫一方各種人身權益的結論。侵權糾紛法律思考的正常邏輯：構成要件——法律后果，即是先從構成要件入手指出侵犯夫的人身權益，然后通過三段論推理得出需要給予夫一方精神損害賠償。此部分論者存在反邏輯思維，并不是首先關注究竟侵犯夫一方何種權益，而是認為應當給予夫精神損害賠償，進而認為侵犯了夫一方的人身權益。究其原因在于，論者未能正確區分侵權客體與損害結果。實際上侵權行為客體與損害結果在評價侵權行為的成立上起到不同的功能，對應不同侵權行為構成要件的評價，前者是評價是否存在加害行為的問題，而后者則是評價是否存在損害后果要件。侵權行為的構成不但要求加害行為與權益被侵害存在因果關系，同時要求權益被侵害與損害存在因果關系。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215-216頁。加害行為就是侵害權益的行為，而損害是因侵害權益所產生的結果，因此被侵害的權益不等于損害結果。混淆兩者可能會導致論者出現“存在財產損失即侵權行為的客體為財產權益，存在精神損害即侵權行為客體為人身權益”的錯誤思維，實際上財產損失可能是人身權益被侵害的結果，精神損害也有可能是財產權益被侵害的結果。前者比如侵犯生命、健康等人格權導致醫療費、誤工費等財產損失的存在，后者比如侵害他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物導致所有權人精神受損。

誤區三是忽視了欺詐規制的多重路徑可能。之所以欺詐性撫養的救濟路徑在學說上呈現多元態勢，以及即便當前侵權行為路徑占據絕對優勢地位之下其客體依然成為難題，還與學界忽視了欺詐規制的合同與侵權的雙重路徑有著很大的關系。大陸法系民法中，欺詐一直都是作為意思表示瑕疵的情形之一，因欺詐而實施的法律行為會受到效力規則的規制。參見楊巍：《略論欺詐的侵權責任——以合同、侵權法對欺詐的不同規制為角度》，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堅持如此教義傳統，長久以來在學界形成將法律行為效力評價視作為規制欺詐現象的唯一路徑的錯覺，從而忽視了其他規制欺詐的可能路徑——侵權行為。有學者指出：“忽視了侵權法在對欺詐的調整中應有的作用，甚至將侵權法對欺詐行為的控制化為烏有。”徐志軍、張傳偉：《欺詐的界分》，載《政法論壇（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以至于雖然出現了欺詐性撫養法律現象，但學界遲遲難以就侵權救濟達成共識。欺詐應擺脫合同與侵權的人為區隔，應將欺詐問題理解為一個救濟問題，法律根據不同情況來規劃不同的救濟手段。參見張凇綸：《重構欺詐制度：一個實用主義的分析》，載《法學家》2022年第1期。如果在因欺詐而實施的法律行為場合，因可以通過合同效力路徑規制使得侵權救濟路徑不那么清晰或變得不那么必要，那么因欺詐而實施的非法律行為或者事實行為場合似乎并不能通過合同救濟，比如欺詐性撫養場合中夫因欺詐而撫養行為，應當采用侵權路徑救濟。既然對于欺詐可以采用侵權的路徑未受到學界的重視，欺詐作為侵權行為客體的研究自然被遺忘。其實，欺詐方侵犯了被欺詐方何種權益，應當是判斷可以通過侵權救濟的前提性問題，而在學者的討論當中似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甚至是淪為論證欺詐性撫養通過侵權救濟的后置問題討論。如此一來，即便在夫受欺詐性撫養通過侵權救濟的學者之間，其對侵權行為客體的認知也并不一致。

三、欺詐性撫養侵權客體學說檢視

（一）欺詐性撫養侵犯財產權益說的檢視

一是貨幣所有權并非欺詐行為的直接對象。單純財產權益的觀點，最早由楊立新教授唯一提出，認為妻侵害的是夫的財產權，是使受害人的財產造成了直接損失（撫養費的支出）。楊教授在后續更新的文獻中修正了自己的觀點，將客體擴展到了人身權的侵犯，至此基本上已經沒有人持侵犯單純財產權說。參見楊立新：《論婚生子女否認與欺詐性撫養關系》，載《江蘇社會科學》1994年第4期；楊立新：《人身權法論》，人民法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29頁。這也是對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的客體做出的最早界定。從后來學者討論的觀點看來，基本上沒有再出現認為單純侵犯受害人財產權的觀點，最早主張者也改變了立場。

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持兼具財產人身權益觀點的學者看來，夫一方除了存在財產損失也存在精神損失，于是提出侵權行為的客體不僅僅是財產權，也侵犯了夫一方的人身權。實際上觀察兼具財產人身權益的觀點可以發現，和單純財產權益觀點相比在將財產權作為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的客體上而言并無區別。但如果認為妻侵犯了夫的財產權，究竟侵犯了夫的何種財產權呢？目前無論是單純財產權益說、兼具財產人身權益說基本上對此語焉不詳，或者在他們看來是“不言自明”的。但從關注到欺詐的侵權救濟路徑的學者直接表明了其觀點：“依欺詐方法使人交付物品者，依其情形，亦可認為系侵害他人之所有權。”王澤鑒：《意思表示之欺詐與侵權行為》，載《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重排合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57頁。

觀察欺詐性撫養中夫一方的財產損失，可以發現只有夫撫養費的支出，撫養費即貨幣的支出，此種情形下能夠匹配上的所有權只能是貨幣或財產的所有權，據此可以推斷財產權益說的觀點認為是侵犯夫一方貨幣或財產所有權。但此種認識是存在問題的，貨幣或財產所有權并非直接來自于妻的致害或違法行為，而是夫自己的支出，即便是妻的欺詐行為，但欺詐行為對象并未直接指向貨幣或財產的所有權。因此，直接將財產權視作欺詐性撫養的客體并不妥當。此外，有學者為了論證侵犯夫的人身權益，直言“受害人財產上的損失只是其在侵害受害人的撫養利益這一人身權益的附帶結果”吳海強：《論欺詐性撫養的法律救濟》，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08/02/id/288098.shtml，2023年3月28日訪問。，但論者顯然沒有注意到所謂的附帶結果未能正確區分侵權的客體與損失結果，以至于認為同時侵犯財產權益和人身權益。

二是信賴利益并非侵權行為的客體。當前學界在論及欺詐性撫養侵權客體時，并未發現有學者將權利之外的財產法益作為其客體，但從錯誤信賴支出的邏輯以及民法所秉持的完全賠償原則的角度王磊、趙春艷：《論完全賠償原則的演進與走向》，載《海峽法學》2023年第1期。而言，信賴利益應當被檢視。在私法中，信賴利益包括兩種形態：其一是賦予信賴人以積極的如同其信賴的內容確實存在一般的效果，因此其將獲得積極利益；其二是使得信賴人處于如同已經知曉信賴的真相，而不從事相關行為時本來應處的狀態，此時其將獲得消極利益。Vgl，Claus-Wilhem Canaris，Die Vertrauenschaftung im Deutschen Privatrecht，C.H.Beck，1971，S.5.轉引自潘重陽：《論信賴利益與信賴的剝離》，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3年第3期。比較典型的是，締約過失責任的損害賠償就是賠償相對人的消極信賴利益損失，即相對人如知道惡意磋商真相而不會支出磋商成本。而實際上，因妻一方的欺詐導致夫撫養費的支出與締約過失情況非常相似，如夫知道并非親子而不愿支出撫養費，因此此種場合撫養費用的支出可以被認定為私法中的信賴利益，屬于民商事法益。需要指出，欺詐性撫養費用的支出并不屬于主張信賴利益責任保護的學者所列舉的消極信賴利益保護的典型情形，比如錯誤意思表示的撤銷、無權代理損害賠償責任、締約過失責任、邀約與懸賞廣告被撤銷。參見葉金強：《信賴原理的私法結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6-94頁；劉曉華：《私法上的信賴保護原則研究》，山東大學2013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50-159頁；涂詠松：《信賴損害賠償責任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但信賴利益相較于侵權責任客體的民商事法益而言，具有明顯的差異，信賴法益系屬特定人基于信賴關系產生信賴義務而生的特殊類型的民商事法益，侵權責任項下的民商事法益則為無特定關聯關系之人基于不得侵害他人人身財產權益的一般性法律義務而生的普通性民商事法益。參見于德江：《信賴利益保護研究》，大連海事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0-81頁。據此，學者多在侵權責任之外尋求對信賴利益的保護，傳統的民事責任規則已無法對損害信賴利益違法行為進行有效規制。即便可以將撫養費的支出認定為信賴利益，但不能成為侵權行為的客體。

（二）欺詐性撫養侵犯身份權益觀點的檢視

圍繞欺詐性撫養侵犯身份權益這一問題，目前理論與實務上存在以下幾種代表性觀點。針對侵犯身份權益的檢討主要就親權、配偶權以及生育權來展開，個別論者提及的所謂親情權（親屬權），因明顯不成立就不作檢討。親屬權發生于該被撫養人與被欺詐人（欺詐人）的父母、子女之間，屬于被撫養人與父母外近親屬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與本文所討論的欺詐行為并無直接關系，因而將其作為客體過于牽強。一是以親子關系為前提的親權無侵犯可能。主張欺詐性撫養侵犯親權論者主要理由在于：女方的欺詐行為使得受欺詐男方撫養了非親生子女，使其作為親權人（父母）在撫養子女過程中的身份利益受到損害，侵犯了因生育子女而產生的父母子女關系（即以教養保護為目的的權利義務），即親權。參見景春蘭：《欺詐性撫養的損害賠償及其原權利探究》，載《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楊立新：《人身權法論》，人民法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29頁。暫且不論我國是否已經確立了親權制度，可親權關系在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中卻并不存在。學理上一般對親權的內涵界定為“基于父母子女的法律身份關系而產生的、父母對未成年子女人身和財產予以管教和保護的權利義務。”葉英萍、李永：《民法典視域下親屬身份權之重塑》，載《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劉艷：《論親權制度及其立法建構》，載《河南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具體外延可以包括：撫養權、居所指定權、子女交還請求權、對子女身份行為及身上事項的代理同意權。參見夏吟蘭、高蕾：《建立我國的親權制度》，載《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從上述學理的界定可以發現親權是父母基于其所存在的血緣身份關系為基礎所享有的法定的權利，也即父母子女間的親子關系是親權發生的前提。侵犯親權的主要表現形式為限制或剝奪父母撫養親生子女的資格與能力。既然被欺詐的夫與被撫養人之間并不存在親子關系，那么雙方之間并不存在親權，根本不可能被侵犯。正如有學者非常清晰的表明：欺詐方與非婚生子女本就無親子關系，所以侵害親權無從說起。參見韓德強、冉超：《欺詐性撫養問題的三維解構》，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2期。此外，令人奇怪的是論者很少提及被欺詐方的監護權被侵犯，做一個可能的推測是監護權的概念在我國已經非常清晰，以至于主張欺詐性撫養侵犯監護權已經在觀念里被其當然排除，而親權的概念處于學理當中，認為存在解釋的空間，而實際上又未能小心求證。

二是侵害配偶權并非欺詐行為而系婚外性行為。論者以及司法實踐中往往多主張根據《民法典》第1043條（原《婚姻法》第4條）《民法典》第1043條第2款：“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互相關愛；家庭成員應當敬老愛幼，互相幫助，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中“夫妻雙方必須互有忠實義務”等之原則性規定，認定妻一方侵犯夫一方的配偶權。參見曾青：《論欺詐性撫養》，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鄭玉蒜、李少瑩、張漩：《論欺詐性撫養關系的法律認定及其法律救濟》，載《和田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2期；李碩、郭超：《身份權的回歸：欺詐性撫養糾紛裁判路徑的反思與建構》，載《社會科學動態》2018年第5期。據此，欺詐性撫養是否侵犯夫一方的配偶權取決于對配偶權以及上述法條中的“忠實義務”的正確理解，實證法對此問題并未過多著墨，需要進一步尋求學理的解釋。學理中對于配偶權內涵的界定大同小異，一般可以界定為基于合法婚姻關系而在夫妻雙方之間發生的、由夫妻雙方平等專屬享有的要求對方陪伴生活、鐘愛、幫助的基本身份權利。具體派生出以下權利和義務：夫妻姓名權、住所決定權、同居義務、貞操忠實義務、日常事務代理權。配偶權應當是違反貞操忠實義務，其最主要表現形式就是配偶一方與第三人的通奸行為。參見馬強：《試論配偶權》，載《法學論壇》2000年第2期。“貞操保持權”表現夫妻雙方在性生活上應該相互忠實的要求，強調夫妻均不為婚外性交的不作為義務。需要指出的是一般認為忠實義務是配偶權最主要的內容，忠實義務分為廣義和狹義的忠實義務：狹義的忠實義務是指貞操義務；廣義的夫妻忠實義務不僅包括夫妻在性生活上的專一，不為婚外性行為，還包括夫妻不得惡意遺棄配偶他方，不得為第三人利益犧牲、損害配偶他方利益。而學界以及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都是在狹義上使用忠實義務。參見黃蕾、俞來德：《論夫妻忠實義務》，載《政治與法律》2007年第6期；李永軍主編：《中國民法學·第四卷婚姻家庭編》，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22年版，第92頁。

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欺詐性撫養均存在出軌或者通奸行為，比如婚前與他人性行為、婚后或婚前被強奸致孕等均可能導致欺詐性撫養問題，所以認為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侵犯配偶權值得商榷。此外，婚內出軌他人懷孕與欺詐性撫養屬于兩個法律事實，需要雙重法律評價，屬于兩個侵權行為。司法實踐中，前述兩個法律事實在同一糾紛中可能同時存在也可能分離。兩個事實同時存在情況，比如遼寧省阜新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遼09民終1379號；兩個事實分離情況，如四川省成都市成華區人民法院，案號：（2014）成華民初字第1266號。正如前文已經澄清的誤區，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是指向妻一方的欺詐行為，欺詐行為是未告知夫非親子而致使夫受欺詐撫養，由此可知欺詐行為本身并非出軌行為，并未違反貞操忠實義務。此時，對于妻一方出軌行為侵犯夫一方配偶權無疑義，當然可以單獨予以評價，可以依據《民法典》第1091條主張離婚損害賠償請求權，而妻的欺詐隱瞞行為則需另行單獨評價。

三是決定非親子出生與否并非生育權的內容。就較多論者認為欺詐性撫養認為妻侵犯夫的生育權的原因在于，限制了被欺詐方生育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子女的權利，夫未得知真相認為自己已有子女便不再生育子女。參見景春蘭：《欺詐性撫養的損害賠償及其原權利探究》，載《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憲法》已經確立了公民生育權的基本人權，但如何將公民生育權具體化成為各部門法的難題，就私法主要的爭議是人格權抑或身份權。部分學者主張為身份權（配偶權的一部分），部分學者主張為人格權，前者為主流學說。兩者最主要區別在于應對夫妻之間是否生育的問題，后者在解釋否認妻墮胎侵犯夫生育權問題上的邏輯較為自洽，而前者則需要借助權利沖突（與妻一方人格自由）進行協調。參見王虎、范學謙：《論生育權》，載《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生育權的內容大致可歸納為生與不生的決定自由、生育子女數量決定自由、生育質量決定自由、生育方式選擇決定自由。參見樊林：《生育權探析》，載《法學》2000年第9期。

即便欺詐行為可能耽誤夫一方繼續生育子女但并非絕對，比如妻生育的第一個為非親子而第二個為親子，那么按照主張者的邏輯就可以得出欺詐性撫養并未侵犯夫一方生育權，顯然不合理。此種“耽誤”也只是欺詐性撫養導致的間接后果，尚沒有達到侵權責任法上的嚴重程度，也不符合因果關系認定理論，況且多數情形下，被欺詐方仍有生育子女的條件。參見韓德強、冉超：《欺詐性撫養問題的三維解構》，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2期。從其內容而言，與欺詐性撫養關系密切相關的是生與不生的決定自由，需要注意的是此處的生與不生是指自己孩子的生與不生的自由。對非夫親子而言，夫一方并無決定生與不生的自由，談不上侵犯夫一方的生育權。即便為夫的親子，妻如擅自墮胎或者妻不顧夫反對決定生育，夫希望通過侵犯其生育權而尋求救濟的路徑，在理論上亦存在權利沖突障礙——妻的人格自由。除此之外，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指向配偶的欺詐行為，并非生育決定行為。實際上，生育權的獨立性也存在質疑，有學者明確指出，理論界與實務界常常誤將“生育權”作為一項新型的具體民事權利，要么可以歸入到身體健康權、一般人格權，要么根本無需提供救濟。參見朱曉喆、徐剛：《民法上生育權的表象與本質——對我國司法實務案例的解構研究》，載《法學研究》2010年第5期。更有論者對于侵犯生育權也存在一定的懷疑——“可能侵犯生育權”。參見吳國平：《欺詐性撫養的認定及其侵權賠償責任研究》，載《東方法學》2016年第4期。

（三）欺詐性撫養侵犯人格權益觀點的檢視

一是夫一方的主觀名譽感不等于名譽權。名譽權是民事主體得到正面社會評價的權利，民事主體的品德、聲望、才能、信用等社會評價構成其名譽，侵犯名譽權的行為一般表現為侮辱、誹謗等方式。參見張紅：《民法典之名譽權立法論》，載《東方法學》2020年第1期。持侵犯名譽權觀點論者認為妻子和他人通奸并且懷孕生子，丈夫蒙在鼓里當親生子撫養，社會上把這種事稱之為“戴綠帽子冤大頭”，由于女方的行為直接導致了男方的社會評價降低使男方的名譽受到損害。參見曾青：《論欺詐性撫養》，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吳國平：《欺詐性撫養精神損害賠償法律路徑探究》，載《時代法學》2016年第4期；濟坤、李文丹：《欺詐性撫養關系的認定及救濟》，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2期；山東省濟寧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魯08民終3539號。

然而此種觀點既不符合社會生活事實，也違反法律邏輯。首先，持該論點者所使用的“欺詐性撫養”涵蓋了通奸行為及欺詐夫撫養行為，顯然正如前文已經指出其論及的法律事實并未聚焦到被欺詐撫養行為，“戴綠帽”實際上乃妻出軌行為所致；其次，在此種場合稱夫一方社會評價被降低不符合邏輯也未必符合社會生活事實，即便存在負面評價也只是個別評價并非社會整體評價，邏輯上來講妻一方的出軌行為及其導致夫錯誤撫養的欺詐行為應當會降低社會對妻的評價，不應當對夫一方降低社會評價，而且從“結婚16年三孩非親生案”實際的社會評價來看也確實如此，壓倒性的表達了“對丈夫的同情，對妻子的譴責”。即便夫一方認為自己被戴綠帽子造成自我感覺受到旁人的恥笑，從而降低對自己的評價，實際上這只是夫一方主觀的名譽感受到傷害，不符合一般客觀標準，并非名譽權受損；“名譽感系內心的自我感受，是人們對自己價值的感情和自我評價。名譽權與名譽感屬不同范疇，名譽感受到傷害并非意味著名譽權受損。”張紅：《民法典之名譽權立法論》，載《東方法學》2020年第1期。再次，即便“戴綠帽子冤大頭”被認為是一種社會負面評價，欺詐性撫養本身并不會導致撫養非親子事實的曝光，無法形成社會評價，曝光可能來源于生父、生母、被欺詐方以及不特定第三人，曝光行為可能涉及夫一方隱私權的侵犯而被單獨評價。最后，侵害名譽權一般是指用侮辱、誹謗之方法降低被侵權人的社會評價，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中并無此情形。參見韓德強、冉超：《欺詐性撫養問題的三維解構》，載《人民司法》2020年第2期。

二是知情權并非民法所確認的民事權利。部分學者主張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欺詐方侵犯了被欺詐方知悉其與所撫養之子女是否存在血緣關系的權利，即知情權。參見景春蘭：《欺詐性撫養的損害賠償及其原權利探究》，載《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需要指出的是，該論者對于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指向的內容值得肯定，但據此將“夫知悉其與所撫養之子女是否存在血緣關系的權利”等同于“知情權”值得商榷。有學者認為之所以知情權不能作為欺詐性撫養侵權的客體，在規范意義而言不屬于可以要求精神損害賠償的權利基礎。參見韓德強、冉超：《欺詐性撫養問題的三維解構》載《人民司法》2020年2月第6版。本文對該論者的回應不以為然，知情權應屬于請求權，請求權的權利基礎來源多樣，如果來源于身份權和人格權同樣可以產生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學界一般將知情權作為憲法上公民的基本權利展開討論，指公民有權知道政府持有、保存的與其權力行使有關的一切信息，除非法律有例外的規定。參見章劍生：《知情權及其保障——以〈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為例》，載《中國法學》2008年第4期。部分學者已經嘗試將憲法上知情權引入私法統合實證法中關于告知（通知）義務的規定，但并未在民法學界形成通說。有的學者將知情權的私法屬性指向個人信息知情權；也有的學者認為私法上知情權較為廣泛包括個人信息的知情權、家庭知情權、患者知情權、勞動者知情權、股東知情權、合同當事人知情權。參見吳寧：《知情權及其性質探究》，載《沈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曹艷春：《知情權之私法保護》，載《政治與法律》2005年第4期。這里亦面臨一些解釋障礙：一方面，現行私法體系中權利與知情權的交叉，比如知情權與身份權、個人信息權、隱私權的協調問題；另一方面，學者所稱的知情權實際上跨越合同法、商法、婚姻法等全部領域，就當前實證法上的權利而言均有其獨特適用領域。因此，知情權作為一種民法或者私法上的權利并未形成通說的情況下，以此作為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的客體并不妥當，可能徒增司法實踐的困惑。

三是人格尊嚴作為欺詐行為指向對象并不準確。多數論者主張侵犯夫一方的一般人格權，主要是認為侵犯夫一方的人格尊嚴，理由在于當受害人知道配偶與他人有染、孩子非自己親生的真相后，所遭受的巨大打擊而造成的精神痛苦、心理崩潰、情感折磨和絕望，實質上就是侵犯撫養人的人格尊嚴。參見吳國平：《欺詐性撫養的認定及其侵權賠償責任研究》，載《東方法學》2016年第4期。前文已經指出，配偶與人有染并不是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指向的對象，是違反貞操忠實義務侵犯配偶權，此處的精神痛苦是侵犯配偶權的損害結果，此時切忌將出軌所帶來的人格尊嚴嫁接到撫養問題之上。

毫無疑問的是，夫若知道非親生子女確實會遭受一定的精神打擊，但能否據此認為等同于侵犯人格尊嚴呢？結論是否定的，如果認為知道子女非親生遭受精神打擊就侵害人格尊嚴，那么合理的推論是妻一方實施欺詐行為到真相曝光前并未侵犯夫一方人格尊嚴，顯然這一結論難以被接受，夫一方的權益自欺詐行為開始就被侵犯。此種觀點出現誤區的原因在于未能明確將欺詐性撫養行為的侵權行為指向欺詐行為，之所以讓論者認定侵犯夫人格尊嚴，未能注意人格尊嚴受損與非親子事實的知悉存在直接因果關系，而與妻一方的欺詐行為只存在間接的聯系。因此將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的客體指向一般人格權中的人格尊嚴難以被接受。

人格尊嚴是各種具體人格權或其他人格利益產生的價值源泉之一，令人奇怪的是，當論者將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的客體指向人格尊嚴時，并沒有在前端將所產生了何種人格利益清晰表達，而只是強調精神打擊的末端。末端的精神打擊和痛苦并非一定來源于人身利益受損，甚至財產利益受到侵害也可能給人精神打擊。即便認為精神打擊源自于人格利益，從邏輯的角度而言，此時的人格利益可能源于人格尊嚴，也可能源于另一價值源泉——人身自由。

四、欺詐性撫養侵權客體應然界定證成

（一）核心觀點：基于人身自由而產生的精神自由權益

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既非侵犯夫一方財產權益，亦沒有侵犯夫的身份權益，更沒有侵犯夫基于人格尊嚴而產生的人格利益，而是侵犯基于人身自由而產生的精神自由的人格利益。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即欺詐行為，而欺詐行為所侵犯的權益即夫一方的精神自由的人格利益，自由的決定是否撫養非親生子女的利益。如妻明確告知夫一方非親子，夫經過決定繼續撫養非親子，夫自然不會產生后續基于撫養非親生子女而精神受到打擊。最為關鍵的問題在于，未披露重要信息或未履行告知義務導致夫一方作出不自由的決定，侵犯夫一方的精神自由利益。此界定區分了侵權客體與損失結果，侵犯基于人身自由而產生的精神自由權益導致夫錯誤信賴繼而在經濟上支出所產生損失（撫養費用的支出）和精神上支出所產生的損失（對非親子精神付出的落空以及撫養親生子女的機會利益喪失）。另一種可能的觀點：純粹經濟利益和純粹精神利益。純粹經濟損失是指，非因絕對權受侵害而發生的財產上的損害（不利益）；純粹精神損害是指作為民事主體的自然人在其民事權利未受侵害情況下的精神利益損害。參見葛云松：《純粹經濟損失的賠償與一般侵權行為條款》，載《中外法學》2009年第5期；魯曉明：《論純粹精神損害賠償》，載《法學家》2010年第1期。正是因為欺詐行為侵犯相對人基于人身自由產生的精神自由權，在邏輯上存在純粹經濟利益和純粹精神利益作為侵權客體的可能觀點變得不可能，此時撫養費的支出和精神支出的損失并不純粹，而是依附于精神自由權的一般人格權。據此夫既可以主張財產損害賠償，也能夠產生精神損害賠償。

（二）觀點論證

一是人身自由所產生人格利益的內涵和外延的應有之義。從《民法典》第990條第2款規定可以非常清晰地發現，立法者將人身自由與人格尊嚴并列作為其他人格權益的價值基礎。參見關今華、黃晉京：《海峽兩岸一般人格權創設的比較及完善》，載《海峽法學》2022年第2期。對于人身自由較為核心的行動自由被納入到《民法典》第1003條身體權的內涵。《民法典》第1003條規定：“自然人享有身體權。自然人的身體完整和行動自由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侵害他人的身體權。”需要進一步思考的是，既然實證法已經將人身自由作為其他人格權益產生的價值基礎，那么人身自由已經權利化的行動自由人格權益，還可以衍生出哪些人格權益？

學界對于人身自由的界定仍有爭議，通說認為，其權利內容不僅包括身體自由即行動自由，還包括意志和思維的自由（精神活動自由或精神自由權、自主決定自由）。參見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人格權編釋義》，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5-16頁；王澤鑒：《侵權行為（第三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148頁；楊立新：《人身自由與人格尊嚴：從公權利到私權利的轉變》，載《現代法學》2018年第3期；朱曉峰：《人身自由作為一般人格權價值基礎的規范內涵》，載《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我國《澳門民法典》第72條明確人身自由包括精神自由，而且諸多的域外法亦將精神自由納入人身自由的內涵，比如德國、日本等。參見冉克平：《論人格權法中的人身自由權》，載《法學》2012年第3期。我國司法解釋也曾蘊涵了人身自由包含精神自由的意思，比如《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149條《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149條規定：“盜用、假冒他人名義，以函、電等方式進行欺騙或者愚弄他人，并使其財產、名譽受到損害的，侵權人應當承擔民事責任。”。

據此可知，人身自由所產生的人格權益既包括行動自由權益也包括精神自由權益。精神自由權益，本質上是進行意思表示或其他民事活動的意思決定自由，而侵害的形態主要表現為欺詐和脅迫，侵害所造成的損害財產損失與精神損害。參見冉克平：《論人格權法中的人身自由權》，載《法學》2012年第3期。學界討論的欺詐性撫養的侵權行為非常清晰的指向了欺詐的侵害形態，正是妻隱瞞了非親子的事實導致夫決定是否撫養非親子的意志自由被侵犯，進而在錯誤意志之下導致經濟利益的支出以及感情的付出。

二是契合欺詐侵權行為客體的學說。從邏輯上來說，欺詐性撫養屬于欺詐行為。欺詐行為侵害的對象通常是受害人的精神自由這種法益，但也有可能是受害人的人格權或一般人格利益。參見楊巍：《略論欺詐的侵權責任——以合同、侵權法對欺詐的不同規制為角度》，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不作為欺詐是欺詐人保持“沉默”，當事人不主動提供信息、不糾正相對方的認識錯誤，導致相對方因自己欠缺信息等原因產生認識錯誤，而不履行告知義務的行為維持了這一錯誤，規制不作為欺詐作用于決定自由的保護。參見李瀟洋：《不作為欺詐的等價性判斷》，載《政法論叢》2023年第3期。理論上，臺灣多數學說主張采用，欺詐侵犯自由權，精神自由。參見王澤鑒：《意思表示之欺詐與侵權行為》，載《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重排合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56頁。據此，欺詐性撫養同屬于欺詐行為，上述人身自由所衍生出的精神自由利益符合學界關于欺詐行為客體的界定。

三是符合實證法規制欺詐的路徑趨勢。需要特別注意的是，當前實證法已經開始嘗試侵權對欺詐行為救濟的實踐。比如，證券虛假陳述的規制已經轉向侵權責任的規制路徑，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虛假陳述侵權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法釋〔2022〕2號）第1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虛假陳述侵權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第1條規定：“信息披露義務人在證券交易場所發行、交易證券過程中實施虛假陳述引發的侵權民事賠償案件，適用本規定。按照國務院規定設立的區域性股權市場中發生的虛假陳述侵權民事賠償案件，可以參照適用本規定。”，從其中關于“信息披露義務人……引發的侵權民事賠償案件”的表達中，其所侵之“權”應可作指向精神自由權益內容的解釋。此外，《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通則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23〕13號）第5條涉及關于第三人欺詐，受害人可因遭受欺詐而請求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其受損的權利是《民法典》第109條、第990條第2款規定的人身自由，在解釋上應當包含精神自由。參見謝鴻飛、蔡睿、劉平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合同編通則司法解釋釋義》，中國法制出版社2023年版，第65頁。侵犯的客體應當指向精神自由權益或者意志決定自由的范疇，符合實證法上對于欺詐規制向侵權責任規制的轉向。

五、結語

當前學界對欺詐性撫養中被欺詐的夫的救濟已經普遍轉向侵權責任救濟路徑，然而對于究竟侵犯夫一方何種權益爭論不休。侵犯夫一方的財產權益看似不言自明，卻難以明確指向何種財產權益。將親權作為欺詐性撫養侵犯的客體，忽略親權依附于父子身份關系的存在，而夫與被撫養方并不存在親子關系。侵犯的配偶權的觀點，未能準確找出配偶權侵犯的行為，實際上配偶權被侵犯因出軌行為所致并非欺詐行為。所謂侵犯生育權的主張，缺乏對生育權內涵的準確理解，生育權并未包含夫一方對非親子的決定生育的內容。侵犯夫一方名譽權的主張，未經理性思考從而甄別出受欺詐撫養行為降低的并非夫一方的社會評價，恰恰應當是實施欺詐行為的妻一方。侵犯知情權的主張，主要面臨其法律屬性的理論障礙和沖擊現有權利體系的負面影響。至于認為侵犯夫一方的人格尊嚴的一般人格權的主張，難以解釋妻一方實施欺詐行為到真相曝光前夫一方沒有受到精神打擊同樣需要被保護，錯誤的將人格尊嚴受損與欺詐行為建立直接因果關系。因此，欺詐性撫養侵權行為侵犯夫一方因人身自由所產生的精神自由權益，既契合人身自由所產生人格利益的內涵和外延，又契合作為欺詐侵權行為客體的理論和實證法趨勢。

（責任編輯：趙"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