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今天的兒童文學是與時俱進的,還是已經成為一個封閉的、自娛自樂的圈子
方衛平(魯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院名譽院長):討論若干年來兒童文學的發展,顯而易見、公眾也耳熟能詳的標簽是新世紀以來的“黃金十年”“第二個黃金十年”,等等。盡管因受到當今時代的媒介文化、商業文化、教育文化、審美文化、娛樂文化等的多重夾擊,兒童文學在某種程度上,尤其是市場層面上似乎進入了一個艱困的時期;但是另一方面,從總體上看,至少從表面上看,兒童文學依然是紅火的,各種宣傳、包裝、獎項等,仍然或淡定出演,或火爆出圈。可是,我也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疑問:兒童文學與當今時代及其讀者之間,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目前,兒童文學正處于時代和讀者雙重層面的某種空前變流中。一方面,當今時代變化太快了,從媒介、環境到藝術、文化,再到人的自我認知、社會交往等,都在經歷某些巨大的變革,而且這種變革暗藏的潛流之力,比其現在呈現出的影響,也許更為巨大。另一方面,當今時代的兒童可能也在發生同樣巨大的變化。這些孩子對時間、空間的體驗,對社會、生活的經驗,等等,都跟十幾、幾十年前很不一樣。有腦神經研究成果顯示,當代兒童的大腦結構正在發生某些根本性的變化,這種變化會直接作用于其感受和思維。他們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傳統的童年理解和想象越來越難以幫助我們準確地把握這些問題。
那么,面對時代與讀者同時發生的這些明顯的、幽暗的、復雜的、多樣的變化,我們的兒童文學是與時俱進的嗎?兒童文學還有沒有與當今時代及少年兒童讀者對話、交流的能力?或者,在與童年的關系方面,兒童文學是否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個封閉的、自娛自樂的圈子?我想請各位談談自己的看法。
孫云曉(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二級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我認為,今天的兒童文學是努力與時俱進的,但面臨巨大的挑戰。最重要的挑戰就是:作家不甚了解今天的兒童。許多作家最重要的作品大都是源自個人童年的經歷與感受,而距離今天的兒童生活比較遙遠。越是處于變化迅速的時代,兒童文學作家與兒童越有“脫鉤”的危險。也就是說,兒童文學作家越來越難以吸引今天的兒童,或者說,當今兒童感受深切的酸甜苦辣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得不到足夠的體現。
崔昕平(兒童文學評論家,太原師范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我想,首先,今天的兒童文學一定是與時俱進的。但是,在海量信息的時代,年出版童書高達數萬種的今天,正如方老師說的,確實可能存在“圈子”問題。而且,可能并不是一個“圈子”。能夠進入專業讀者和大眾讀者、成人讀者和兒童讀者視野的兒童文學,已然形成了各自的“圈子”。進入專業讀者視野的兒童文學,大眾讀者接受的兒童文學,兒童讀者間實際傳播的兒童文學,它們是有所不同的。各種媒介在傳播過程中其實都有“圈子”的屬性。新媒介時代經常聽到的一個詞叫作“信息繭房”。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值得我們警惕的問題,并需要我們不斷地、有意識地去做跨出“信息繭房”的努力。
生長在鮮活當下的兒童文學.有海量的新信息、新人、新事、新問題,刺激著兒童文學創作者去表達、去承載。固守已有的童年認知,以調動個體童年經驗為主的創作者不在少數,但還有大批成長在當下、密切關注當下的兒童文學創作者。他們有著屬于這一代的,對童年、兒童和兒童文學的認知與觀念,尤其是一批青年兒童文學作家。他們未必都能走進最終的幾本、幾十本,最多幾百本的獲獎名單、月榜年榜、推薦書單——這應該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文學功力還有欠缺,思想底蘊還嫌不足,構思與技法還較陳舊,甚或還可能是藝術創新、觀念革新走得太快……但這不代表他們不存在。而且,目前也確實有不少富有新意的、充滿鮮活時代氣息的兒童文學作品或成為各出版社的重點書,或上了各種榜單,走到了更廣泛的讀者面前。最近剛剛讀到的一些作品,如左眩的《我的世界》,寫快遞員群體和快遞員家庭兒童的童年與成長;刷刷的《星光少年》,寫科技時代少年科技愛好者的高遠志趣;還有一批作家,如顧一燈、秦螢亮、趙卯卯、吳越、高源、石若昕等,都有對當下少年兒童內心世界各種情緒情感波瀾與沖撞的真切傳達。這當然僅僅只是一個近日閱讀留存的記憶,是一個很不全面的隨意列舉。我篤定地相信,一切變化都在悄悄發生。
當然,這樣的觀點暴露了我是一個典型的文化樂觀主義者。但這也同樣不代表我沒有對文化守成的警惕。傳統與未來、繼承與革新,二者需要更良性的、更充分的交互。
左眩(兒童文學作家,文學博士,作家出版社編審):當我們談論兒童文學的與時俱進時,我個人的理解,有四層意思。第一,是指兒童文學從藝術和兒童觀上,是否有新的發展,或者說進步,這是從兒童文學的高度和深度上來看。第二,是指兒童文學的時代性,從表現內容、思想結構和人物特征上,是否有新的發掘,或者說拓展,這是從兒童文學的廣度和曲度上來看。第三,是指兒童文學作家隊伍的發展,從創作水平的穩定、美學風格的指認和讀者認同的堅挺上,是否有新的代表性作家群涌現,這是從兒童文學的厚度上來看。第四,是指兒童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從創新性、引領性和系統性上,是否有新的思潮、新的兒童文學觀念發生,這是從兒童文學的銳度上來看。若從這四個方面來衡量近五年的原創兒童文學發展,以我作為一個十五年專注于高品質原創兒童文學出版的編輯的親身感受來講,肯定是不滿足的。
我有時會覺得,近來一些兒童文學創作、出版、營銷、批評的方式,越來越多地呈現出一種令人生疑的套路化傾向。創作的方式、出版的流程、營銷的策略、批評的話語,好像都缺乏創新,也欠缺誠意。如果說缺乏創新只是能力的局限,還能夠理解;那欠缺誠意這一點,會讓我覺得危害更大。兒童文學及其創作、出版、營銷、批評,在我看來,都應該更加真誠,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小讀者們。
付雪蓮(廣東省珠海市高新區金鼎一小副校長、語文老師、校園閱讀推廣人):我覺得,我們今天的兒童文學作品的選題能凸顯出與時俱進的特點。但“與時俱進”在我的語境中,未必是一個完全正向的、正面的詞。舉一個不那么恰當的例子,就好像“流行”這個詞。雖然一個事物能夠流行,一定是它有某些可討論的空間和價值,進而獲得了很多流量及關注,并對許多人的生活或觀點產生了影響。但流行的就一定是好的嗎?答案顯而易見,肯定不全是的。比如,突然爆火的口水歌《學貓叫》,某一段時間突然流行起來的熱詞“奧力給”,多年前風靡起來的乞丐風穿搭,等等。這種突然的流行,一定是滿足了一些人的心理需要。從這個角度講,它有一定的社會學價值。但是從時間的維度來衡量它們的時候,這些一時的爆紅爆火都難逃轉瞬即逝和“泯然眾人矣”的結局。講這些,我其實是想說兒童文學題材的選擇問題。這些年,許多兒童文學作家為了與時俱進,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熱情,創作了一批兒童文學的主題出版的作品,題材包括傳統文化、紅色經典、留守兒童、新鄉村書寫等。可是,這里面有不少語言貧乏、常識缺失、主題膚淺的作品,常常是一本書匆匆忙忙地完成,匆匆忙忙地印刷,匆匆忙忙地上架,匆匆忙忙地評獎,匆匆忙忙地消失。當然,這并不是說這些題材中沒有高質量的作品。在每種題材中,我都看到了不錯的作品。這些作品的作者并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對這個主題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體驗和思考,才慎重地下筆寫出了這樣優秀的作品。與時俱進是一把雙刃劍,每一位兒童文學作家都要能坐得住冷板凳,去尋找對自己和兒童真正重要的寫作主題。
郁雨君(兒童文學作家):今天的兒童文學是與時俱進的,這句話是一個客觀描述。說到兒童文學與童年的關系,我似乎有種懸空的距離感,當然我的感覺不一定確切。當下,童年隨時代的巨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能我們的兒童文學作家暫時無從去把握,寫作總體還是有點懸空和滯后;暫時還沒有出現和當下息息相關,富有現代氣質的、優美的、深刻的、寬場域的兒童文學書寫。站在這個期許的角度,我們的兒童文學多少有點顯得自娛自樂、自我感動甚至自我拔高。如何“破圈”,我沒有答案,可以持續觀察并且保持思考。
方衛平:大家談到了當前兒童文學的拓展和成果,也談到了其中的挑戰和問題。我相信,對每一時代的任何一種文學而言,與時俱進都是一個醒目的方向,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最重要的是,對文學來說,與時俱進不只是被時代的潮流裹挾著向前,還要從這一潮流中努力看清本源,指認方向,提供可供依托的穩固價值支點。在當下時代所有的變動不居、追逐更替之中,兒童文學的價值支點何在?這是尤其需要我們嚴肅、沉靜地思考的問題。
二、今天的孩子們還在多大程度上喜歡看兒童文學
方衛平:與兒童文學創作、出版相伴隨,許多年來,兒童文學的閱讀推廣活動也十分興盛。我一直相信,孩子是天生的閱讀愛好者。有調查顯示,幼兒園時期,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歡閱讀。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受到各種內外因素的影響,這種閱讀的興趣有時會減退。特別是在今天,電子媒介如此發達,資源獲取又如此容易,電影、電視、短視頻等,成了當下許多成年人休閑時的主要娛樂,自然也會影響到孩子。現在的各種公共場合,我們常常看到的場景是,大人和孩子人手一個電子產品,各自翻看得不亦樂乎。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各位根據自己的觀察和了解,認為今天的孩子還在多大程度上喜歡看兒童文學?有沒有什么具體的故事?
陸梅(兒童文學作家,《文學報》主編):我想從童年生態環境的變化說起。這兩年,社會對兒童閱讀和兒童閱讀空間的推動日趨成熟。以上海為例,一個名為“打造100個兒童友好城市閱讀新空間”的項目在今年初啟動,截至5月底,已有48個“兒童友好城市閱讀新空間”完成改造開放,舉辦了超過300場的閱讀活動。上海是被列入建設國家“兒童友好城市”名單的首個全域推進的直轄市。也就是說,這個項目是在近年“雙減”政策、學校“整本書閱讀”、人工智能發展等因素疊加之下,全社會對兒童閱讀及兒童閱讀空間的再激活和新需求。
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一個孩子在課堂之余,可以隨時隨地地走進一個兒童閱讀新空間,在這個新空間里選書看書,參加沉浸式互動課程,去相關區域探索,體驗影音、游戲、VR等多元化的知識技能,而且這些都是公益性的。
因為剛巧有講座,我隨機探訪了若干設在圖書館或書店內的兒童閱讀新空間。一個強烈的感受是,兒童閱讀資源的配置和各種拓展課程的設計,真的是精彩紛呈。在這里,各種經典常銷和最新出版的圖書一應俱全,特別是好玩有趣的漫畫書、科普書、益智書等更是擺在顯眼的位置。孩子們在這樣的空間里席地而坐,隨手翻看,或是被各種游戲和主題活動吸引了去。相較多年前的童年生態,今天的孩子們生活在一個更豐富、更多元的媒介空間里,閱讀資源尊重“兒童的視角”,閱讀邊界趨向智慧化和生態化。
那么兒童閱讀的具體狀況怎么樣?我看到一份來自上海少年兒童圖書館聯合上海圖書館、上海市中心圖書館發布的《2023上海市公共圖書館少年兒童閱讀報告》,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底,上海市少年兒童活躍讀者超過28.4萬,5~11歲的讀者為少兒閱讀的主力軍,其中文學類圖書最受少兒讀者歡迎。報告也以關鍵詞生成了“各年齡段熱門紙質圖書類目排行”,引進版經典圖畫書、大獎作家書系、科學漫畫、動物小說、陽剛少年類、冒險探案類等組成備年齡段孩子的閱讀趣味。就中國原創兒童文學來看,排名前十的“熱門作者”并非兒童文學領域有口皆碑的作家。那十個名字對我來說是陌生的,或雖已熟知,但確實沒想著買一本他們的書來看。這就是我和孩子們的“距離”——沒有傲慢與偏見,而是實實在在的小徑分叉。從更普遍意義上的少兒閱讀來看,如果不是學校的要求,孩子們對閱讀的選擇大抵更愿意從眾和跟隨流行,更愿意朝向輕松、好玩、搞笑、過癮,排名前十的那些暢銷書就是一個明證。當然,排行只是一部分的彰顯,不代表閱讀的全部。
所以這樣看來,兒童文學一直在孩子們的閱讀視野里,只不過兒童文學這個“筐”里的東西,孩子們如果主動挑選,仍然還是選擇那些流行好讀的故事書、科普漫畫書等。這一點,我個人覺得基本沒什么變化。若說有變化,那就是科普類漫畫書和圖畫書的閱讀量排在了前面。這么說,不是要質疑孩子們的閱讀趣味。今日孩子們的閱讀構成,相較早些年要復雜多維得多:個人隨機隨性的閱讀、學校的要求、家長的引領等,各種因素疊加賦予閱讀的內涵和外延都發生了變化,一個孩子需要吸收學習的東西太多了,兒童文學只占其中一小部分,不再是十年、二十年前兒童文學“獨步天下”的階段。這是一個客觀事實。
孫云曉:據我了解,總體而言,當今喜歡兒童文學的孩子在減少,因為他們比過去的孩子擁有更廣闊、更多樣化的選擇,尤其是網絡游戲的吸引力。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調查發現,中小學生自己掌握的錢,用來購買文具盒、課外書的比例,2005年為83.8%,2010年為86.3%,2015年降為70.6%,降幅達10%以上。“90后”的休閑偏好是讀課外書的為58.8%,而“00后”降為50.4%,降幅為8.4%。這些數據顯示為冰山一角,值得注意。當然,童年具有某些永恒的品質,老作家的童年能夠感動今天的兒童,就是依靠童年的那些永恒的品質,這也是兒童文學經典存在的理由。比如,我在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做過20多年的調研,發現全國中小學生有一個極其穩定的選擇,即他們認為人生最重要或最幸福的事情是“有溫暖的家”,排第二位的是“有知心朋友”。北師大對18萬中小學生做類似調查也有同樣的發現,其中八年級學生比四年級學生的認同度高出10.1%,說明青春期的孩子更懂得“有溫暖的家”的重要性。這就是永恒的需求。但是,我們必須看到,只是依靠童年的永恒品質不足以吸引今天的兒童,必須融入與時代血肉相連的元素。
郁雨君:我說點個人的觀感。去年年底,我去上海一所小學做講座,在互動環節時提到《夏洛的網》,譯者是任溶溶老先生,還提到羅爾德·達爾的作品。從全場孩子的表情上看,他們對書名、人名都很陌生。孩子們不那么愛閱讀了,兒童文學對他們的吸引力大大減弱,或者說,書對他們的吸引力根本不復以往。我為此失落,有點悲觀。
今年春天,我參加西北書城的一場讀者見面會,是由一名實習老師主持的。活動結束時,她有點羞澀地對我說:“我為今天的活動偷偷編了小辮子,當然沒你的長哈。”后來,編輯告訴我,這位已長大的讀者在微信里提到了童年閱讀對她的影響:“兒童文學是打開世界的鑰匙。”只要有人喜歡、記得,兒童文學就永遠鮮活。我又樂觀了。
我和蘭州一所小學書緣深厚,今年第三回去那里,和老師們久別重逢,在同樣位置合影,定格的瞬間好像什么都回來了:那些被抱著書的孩子們簇擁的熱讀時光。這次給二年級的孩子做講座,我和他們彼此陌生又新鮮。講座結束,一個小男孩忽然走過來說:“我有你一套書,三歲的時候。”“哦,帶來了嗎?”我想給他簽名留念。“現在不見了。”小男孩說,“丟了。”我摸摸他的腦袋:“有點遺憾。”小男孩跟著班級隊伍走出門的一瞬,忽然扭頭對我說:“今天,你回來了。”
今天的孩子在多大程度上還喜歡看兒童文學,我無法精確描述。但我不悲觀,也不樂觀,取一個中間值叫客觀。但在小男孩扭頭的那一刻,我意識到兒童文學作家在當下可能有一個樸素的使命:努力做一個把孩子的眼光吸引到書里的人。
崔昕平:這個問題,估計對兒童文學界,包括對整個書業界而言,都是一個時代之問、世界之問。這個問題首先是,今天的孩子還在多大程度上喜歡看書、看文學作品,其次才是今天的孩子還在多大程度上喜歡看兒童文學。以我個人所接觸到的兒童來說,整體而言,愛看書的孩子,或者樂于將自己有限的娛樂時間分配給閱讀的孩子,數量很少。如果一個孩子愛看書,那其閱讀多數仍然是始于兒童文學的。兒童文學畢竟與兒童有著最為親近的生活、認知、情感距離。但現在的兒童告別兒童文學,轉而進入各種類型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閱讀的節奏,可能比過去快了,甚至很多時候直接越過了少年時期兒童文學作品閱讀的階段。除去媒介時代的外因,這也可以視為兒童讀者對少年時期兒童文學作品的不滿足。除卻嬰幼兒時期人類更具共通性的特點,新的時代成長起來的少年兒童,具有“后喻時代”的典型文化特質,視野開闊,知識豐富,捕捉新信息、追隨新潮流的能力極強,很多時候,他們對許多領域的認知甚至已經超越了成年人。這便更需要兒童文學能夠傳達時代童年之變,滿足時代兒童閱讀之需。
當然,這一切的判斷仍具有個別性和主觀性,都還需要海量問卷、數據作為支撐佐證。
付雪蓮:要比較現在和過去,就要定一個時間節點來區分它們。我作為一個老師,就以學校開始“430課后托管”和“寒暑假托管”為時間節點來區分它們。
我覺得,孩子們只要曾經感受過兒童文學的奇妙、自由、快樂和神奇,沒有人會不愛它們的。但“430課后托管”和“寒暑假托管”,確實讓大多數孩子留在學校的時間過長了。孩子們長時間在學校里小小的書桌前待著,犧牲掉的是那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這可能是他們成年后無論用多少時間、金錢和付出都找補不回來的。
游戲、發呆、交談、空閑所帶給孩子們的輕盈感、松弛感和自由感,是兒童文學中的真善美在他們心靈上扎根的條件。而過度的“看管”,使孩子們沒有自由的時間和空間,他們會一直處于疲憊、厭倦、麻木的狀態,只會離兒童文學越來越遠。能沒有功利想法地去讀《長襪子皮皮》,不被打擾一口氣讀完《耗子大爺起晚了》,為《我是白癡》而痛哭一場,對今天的孩子們來說,更像是一種奢侈的享受。突然,我有點難過。
左眩:談到這一點,我想起幾個孩子來。因為我總是幫著孩子說話,所以孩子們就愿意跟我說點真話。其中有個女孩是小學五年級,我問她最近看什么書。她當著她媽媽的面,說得含含糊糊,說喜歡看歷史故事。等她媽媽走開后,她告訴我,她最近看了一本書,特別好看,是在手機上看的。我問她書叫什么名字。她有點不好意思說,后來咕噥一下,說是挺長的一個書名,她現在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是類似《霸道總裁愛上我》這樣的網文。那一刻,我內心受到很大的沖擊。但我很快就理解了她的這個答案。我記得我也曾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看言情小說,可那是在高中階段。而現在的孩子,對這類作品的接觸和喜愛,顯然都提前了。
另一個女孩,更大一點,13歲。因為我有過跟前面那個小女孩聊天的經歷,當我跟這個大女孩聊天的時候,就有點思想準備。我沒問她喜歡看什么書,而是問她喜歡哪個作家。這里要注意,我問的還不是兒童文學作家,而是廣泛的作家。我心里想著,這一次,她再怎么回答,我肯定也不會像上次那樣吃驚。但令我沒想到的是,這個大女孩想了好一會兒,終于很坦誠地跟我說:“呃,其實我對一次元的都不怎么感興趣。”請注意,不是對兒童文學作家不感興趣,不是對作家不感興趣,而是對整個一次元的世界都不感興趣。
我有時候去小學跟孩子們交流,分享閱讀和寫作,最后會留下我的qq號或郵箱,方便他們再跟我聯系。可后來,越來越多的孩子找我要我的吃雞號,最近則是要我的蛋仔號。這都是他們喜歡的手游。當我登錄這些手游時,如果打開麥克風,會發現游戲在線的多的是小孩哥、小孩姐。他們是游戲里的王者,而我雖然是個大人,在游戲里卻要比他們弱很多。有的小男孩就安慰我說:“沒事兒老師,你跟著我,我帶你飛!”
這就是我們身邊活生生的孩子。
陸梅:也許一個老問題繼續有效:為什么相較純粹嚴肅的兒童文學,孩子們更樂意選擇那些流行暢銷的兒童讀物?還是它根本就是一個偽問題,發出問題的我們都一葉障目?或者在孩子的理解視野里,根本沒有“純粹嚴肅的兒童文學”和“流行暢銷的兒童讀物”之分,好看就是好看,不需要打上“嚴肅”和“暢銷”、“文學”和“讀物”的標簽……所以還是打住,我得老實承認,我對今日孩子的閱讀,知道和了解得太少了。也許一部分的閱讀,本屬于個人愛好,現在成了“課堂任務”,是不是閱讀因此而變味了呢?所以當他們自主選擇時,首選就是漫畫,冒險、尋寶類題材,以及輕松搞笑的校園故事?我很期待對此現象有深入調查的剖析。
左眩:我是個不擅長記憶數據的人,即便如此,近兩年來一些數字也給我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兒童文學在童書市場中占據的比例正在下降,科普讀物的比例正在不斷上升。與此數據相關的另外幾個數據,我一直很好奇,那就是:兒童文學的讀者年齡段是否正在下移?科普讀物的讀者年齡段又是怎樣?還有圖畫書呢?在北師大一次有關分級閱讀的會議上,我注意到一項數據分析:現在小學一、二年級學生最喜歡的圖書類型是圖畫書。一種可能是假象的狀況是:如果圖畫書的讀者年齡段在向上延伸,科普讀物的讀者在強勢分流兒童文學原有的比例最大的9~12歲的讀者,同時,近年來出臺的統一指導書目以更高的經典兒童文學作品比例占據著小讀者的課余閱讀時間,在這種童年閱讀格局的發展變化之下,兒童文學,尤其是原創兒童文學,特別是新創作的原創兒童文學,要想吸引兒童讀者的注意,獲得兒童讀者的喜愛,真正地成為他們童年的伙伴,注定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心血,而這也本就是兒童文學作家應該做的。一代一代的前輩兒童文學作家,正是這樣做,才奉獻出了一部部經典的作品。
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真誠的讀者,他們從來如此:讀他們喜歡的,讀讓他們有共鳴的,讀能開闊他們的眼界和心胸的,讀能給他們帶來樂趣和感動、觸動他們心靈、滋養他們精神的。從這一點來講,今天的孩子,和過去的孩子并無二致。兒童文學,正是因為孩子們愛讀,才成為文學世界中的一個獨特門類,綿延至今。如果要問當下的孩子,是不是不那么愛讀兒童文學作品了,不如說當下的孩子正在用他們的行動向我們這些創作、出版兒童文學的大人提出一個簡單至極的問題:孩子們喜歡讀、期待讀的新的兒童文學作品,在哪兒呢?
方衛平:總體上看,童年期的閱讀既是自由自主的,又是需要引導的。孩子喜不喜歡讀兒童文學,跟很多其他問題關聯在一起。比如,今天的大人還喜歡讀文學作品嗎?孩子能讀到自己喜歡的兒童文學作品嗎?我們能用恰當、有效的方式讓他們喜歡上優質兒童文學的閱讀嗎?閱讀兒童文學能帶給他們什么?而所有這些問題,不但朝向孩子,也朝向作為成年人的我們。想要孩子變成什么樣,大人首先需要做出榜樣。對兒童文學來說,道理并無不同。
三、兒童文學界是否意識到、是否重視了孩子們的變化
方衛平:文學寫作是有慣性的,突破起來很難。兒童文學也是如此。我有一個印象,我們今天許多作家寫作兒童文學時使用的故事想象、語言表達方式等,還是遵循著過去的慣性,甚至一些比較年輕的兒童文學作家,一提起筆來寫兒童文學作品,就不由自主地傾向某種過往兒童文學寫作中常見的作文體的語體和風格。還有一些成人文學作家跨界寫作兒童文學,也會不由自主地“端”起來,可以明顯看出過去時代兒童文學的某些話語慣性。當然,不是說傳統的寫作手法在今天已經過時了——對文學來說不存在這樣的說法——而是說,這種依賴慣性、缺乏反思的寫作容易導致與當下兒童鮮活的生活、感受和思想方式的日益遠離。我們應該意識到,今天的童年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包括今天的孩子感受和表達的方式等,已經形成一種倒逼,催促兒童文學作家看見它、重視它、書寫它。而這一新的表達愿望,必然也離不開新的文學表達方式的探索。
所以,我想再追問一下,在新的媒介、教育、娛樂、商業、審美環境里,今天的孩子究竟發生了什么變化,兒童文學界是否意識到、是否重視了這些變化?
孫云曉: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的調查發現,“00后”擁有手機的比例是“90后”的8倍,擁有個人電腦的比例是“90后”的3倍。“00后”的電腦使用率和觸網率均在90%左右,遠遠超過“90后”。“00后”紙質書閱讀量較“90后”減少67.9%。“00后”一年的紙質書閱讀量不超過20本。可見,兒童閱讀正在遭受時代的沖擊,數字化娛樂活動成為吸引少年兒童時間的最大競爭者。
新的時代、新的環境也影響到少年兒童的價值觀和親子關系的變化。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的研究發現,中小學生的父母最看重的品質是責任,而中小學生最看重的則是平等。20多年前,我們做了“向孩子學習”的課題研究,認為代際關系出現了新變化,即兩代人相互影響、共同成長已經成為新時代的重要特征。2022年生效實施的《家庭教育促進法》,也將“相互促進兩代人共同成長”確立為倡導的家庭教育原則與方法。毫無疑問,親子關系是兒童文學的重要主題。但是,兒童文學作品較少反映出這樣歷史性的變化。實際上,這不是一個新問題,瑞典的林格倫1955年創作的《長襪子皮皮》,之所以成為世界兒童文學經典,就是借助新的價值觀與兒童觀反映出新時代的新兒童形象,這可以給我們啟示。
左眩:說到孩子的變化,我個人覺得最明顯的一點是當下的孩子發育成熟期的提前。這不但表現在孩子的平均身高上,也表現在他們接收信息、處理信息、傳播信息的方式上。與以前的孩子相比,現在的孩子需要面對的,除了與自然、家庭和伙伴的關系,還多了一種與“信息”的關系。在一次會議上,我曾提到,我認為當下的孩子已經不再是以往我們大人印象中那些“等待被故事投喂”的饑餓的讀者。他們是接收信息的讀者,同時也從很年幼的時候就開始成為信息的輸出者。在成年人的助推下,童年的主體性在新媒介環境下有了比以往更豐富的展現,這對成人世界中現有的兒童觀是一種新的挑戰,整個社會都在認知、了解、接納、消化這種變化,都在迎接“信息化媒介下的新兒童”。
兒童文學作家作為童年的觀察者與書寫者,對此應該更敏感,也更熱情。但如何用文學的形式來表現這種變化,發掘這種變化后面童年肌理的新的增生,并將其與兒童文學的經典母題發生聯結,我感覺書寫者們還沒有做好準備,或者說還沒有真正著手去做準備。
付雪蓮:在新媒體技術以及AI應用的飛速發展下,我們清晰地感覺到兒童對于外界信息的品質要求越來越高:更精美、更清晰、更有趣、更新奇、更迅速……我覺得有些兒童文學作家已經意識到孩子們對兒童文學作品內容和形式需求的變化,比如煒然和侯開元共同創作的《一只鷹鷂》,在原有童謠類圖畫書的基礎上,加入了創新印刷技術的柵格動畫,讓整個作品的動感性、趣味性和交互性大大提高。但我們也應該看到,有些新的兒童文學作品,對科幻、未來、親子關系、傳統文化等主題的理解,還是太過片面化、模式化、臉譜化。例如,寫不幸的家庭,總是神游潛水的爸爸,忍辱負重的媽媽,孤單無助的孩子,支離破碎的家庭。其實,無論世界如何變化,兒童文學的真誠、善良、溫暖、美好、勇敢的底色永遠不會變,每一位兒童文學工作者都應該有自己的堅持。
郁雨君:我聽到過一個上海一年級小姑娘講述自己的夢想,是一個變幻的三級跳過程。她的初級夢想是:“我希望自己長大后成為便利店店員,可以在零食的包圍里熬夜。”接著,她又跳到第二級:“但我最大的理想是變成退休老人,不用工作學習,只有玩。”媽媽提醒她:“退休有時間了,但可能吃東西沒胃口,出去玩也沒力氣了。”于是,小姑娘的最終夢想變成了:“我要做一個幸運的退休老人,還有力氣玩。”我們可以感受到今天孩子的精神壓力、內卷、焦慮,還有空心病——物質太豐富而沒有精神寄托,找不到存在的價值感和情感聯結……
我很久沒寫作了,除開一些客觀因素,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發現自己很難去精準捕捉、描摹當下童年的形狀了,無論是面容的,還是情感的、氣質的,它們似乎都是虛擬的、發散的、非實心的……有一天,我收到一個十歲男孩的留言。這個男孩能說會道,鋼琴過了八級。他讀到我的一本書里寫一個男孩打噴嚏,流出了4厘米長的鼻涕。他想驗證自己的鼻涕能不能流那么長,就整天拿著尺子莊嚴地等待。終于,啊……啊……啊嚏!他拿著尺子一量:3.7厘米,與4厘米比較接近了。看完留言,我忽然意識到,我至少可以學習這個男孩的態度,做到專注、單純、敏銳、好奇,并且最終擁有自己獨特的收獲……
方衛平:關于兒童文學創作與童年的關系,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是認為兒童文學作家的創作只需要面對永恒的童年和自己的生活及內心;二是認為兒童文學作家的創作必須面對當下的兒童生活與審美變化。我也想請各位談談自己的看法。
崔昕平:我高度認同兒童文學作家的創作必須面對當下的兒童生活與審美變化。首先,我們常說文學創作有恒常的母題或永恒的主題,但是它的題材、內容,勢必與時代緊密關聯,是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試想,二十世紀中葉許多饑餓主題、苦難主題的作品,想要引起當代兒童的共鳴,有明顯的難度;十九世紀大量以森林、城堡為背景的幻想故事,也逐漸為都市、科幻等新的幻想圖景所取代。
其次,“永恒的童年”一說,也僅僅是指向了人類不同代際童年中某些童年共通的屬性,比如率真、弱小。現實的童年以及作為概念的“童年”,事實上也都始終處在不斷的建構與一代代人的演繹之中。否則,何來曾經的“童年的解放”或“童年的消逝”。
最后,回到兒童文學創作,兒童文學作家必須有能力面對當下的兒童生活與審美變化。這是兒童文學作家的天職,也是他們所具備的穿越年齡、讀懂童年、表現童年的天賦。這也正是我們常說的,不是每一個好作家都能成為好的兒童文學作家。真正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應該對童年生命有深刻的認識,應該對真實的兒童有親密的觀照,包括對與兒童相關的、周邊的問題,比如教育思潮、家庭格局、社會環境、文化風向等的時代之變,有敏銳的把握與深入的思考。唯其如此,才可稱得上兒童文學作家給予兒童讀者的、有益的心靈饋贈。
孫云曉:兒童文學作家珍惜自己的生活與內心,寫出自己的童年經驗,追求永恒的童年生活,這是完全正常的,是符合創作規律的,也是許多杰作誕生的基礎。曹文軒的《草房子》、張之路的《吉祥時光》、劉海棲的《有鴿子的夏天》等,都是這一類的優秀作品。永恒的童年具有永恒的價值,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在于,今天的兒童文學作家不能忘記自己的讀者是新時代的兒童,他們有許多新的品質與需求,而這影響著甚至決定著他們對作品的接受程度。也就是說,兒童文學作品是寫給兒童看的,作家寫自己熟悉的生活是完全正確的,只是需要與當代兒童的生活經驗有一個自然的對接,如果能夠達到水乳交融的狀態才是理想的佳作。我讀過一些兒童文學作家寫當代兒童新生活的作品,例如寫留守兒童的生活,遠不如寫自己的童年生活生動感人,容易出現表面化和概念化的缺陷。這或許說明,創作既需要生活的積累也需要情感的積累,并且需要兒童觀與價值觀的引領。由此可見,熟悉并寫好兒童的新生活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需要下大功夫才可能成功。
郁雨君:要是沒給孩子寫作,我可能會是個膽小枯燥的人,連大聲笑之前也要先喝口水壯壯膽子、清清嗓子。幸運的是,在漫長的寫作歲月里,我和讀者似乎締結了某種盟約,他們包容、塑造和映照了我。我們互相檢閱、互相輝映、互相救贖,以至我可以大膽地給自己一個單純的定義:“寫小孩書/我在這星球唯一的站立點/我和這世界唯一的連接通道。”
最近讀到博爾赫斯的一段創作談,他說每次寫作前有很多想法向他招手,在所有的想法中,他只保留兩三個,并讓其不間斷地出現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它們就是童年、欲望和閱讀。我的腦子忽然明晰了,到我這半老不老的年歲,這是可以穩固起來的今后生活和寫作的三要素。面對永恒的童年和自己的生活及內心,這是作為創作主體的恒定內核,兒童文學作家的確可以“以此不變應萬變”。
我的書桌上堆了一摞新書,味道如薄荷淡奶油。近幾年,嚴肅文學界的作家寫了不少兒童題材的作品,我讀了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莫失莫忘》。這些作品看似是非現實的科幻,內里卻全是現實的質地、生命的痛感,奇妙、微妙又宏大。讀到好書,我腦海里如有發條——啟發、啟動、發動,想法接二連三地跳出來:未來就是童年在時間底片上的不斷顯影;當下的兒童文學創作,需要復雜深刻的、具有社會性的內容;理想作品的樣貌,可能類似這樣:同時具備現在時和永恒式的意味;要想創作出這樣理想的作品,作家需要不滯后、不懸浮、不矯飾,既存天性——比如通透、清澈、悲憫,又有智識;兒童文學作家的創作必須面對當下的兒童生活與審美變化。
左眩:我個人的創作是從童話開始的,我能清晰地記得每一篇童話的生發之處,它們來自我在現實生活里遇到的人,走過的街,住過的樓,感受過的心情。到后來,我開始創作長篇兒童小說,一部《紙飛機》,一部《我的世界》,其緣起依然是我的現實生活,一個真實的夢,一次偶然的相遇。坦誠地說,我所有的創作都是由自己的生活及內心而生。但這十幾年來,我的內心經歷了一些重要的變化。
感謝這個媒介發達的時代,讓一個作者能夠看到其真實的讀者,聽到他們的聲音。當我看到越來越多的小讀者捧著我所書寫的故事閱讀,我有越來越多的機會和他們見面、聊天,與他們一起歡笑時,我發自內心地愈發渴望能為他們創作出與他們的童年共情共振的作品。
我有一個很真實的感受,我們所熟悉、所向往的那種“永恒的童年”正在當下真實的童年生活中逐漸消散,“童年的消逝”正在變成現實。但從另一個角度看,觀念上的“童年的消逝”卻正在讓童年的個體更加凸顯。在現階段,童年個體對我的吸引力已經逐漸強過了“永恒的童年”對我的吸引力,這些童年個體是如此鮮活獨特,而且充滿力量。我常常被這些具體的孩子所震撼,且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他們將要改變這個世界。我渴望去接近、去走入他們的童年世界。他們的童年世界中有一部分是我童年時未曾到達過的。我對這一部分非常好奇,希望能努力去探索。
付雪蓮:我覺得這個問題并不是非此即彼,要根據每個人的風格來定。比如,寫《活了一百萬次的貓》的日本作家佐野洋子,別人問她這本書是為兒童創作的嗎,她非常堅定、直接地表達:不是的,是為自己而創作的。所以像這一類很有個性的,把創作當作對自己童年生活的回憶、記錄、理解、審視,從而使當下的自己更好地面對未來生活的作家,他們只需要面對永恒的童年、自己的內心和自己的真,就可以創作出非常棒的作品。
而像另外一些作家,比如我個人非常喜歡的邱承宗,他就是預見到了自然題材的繪本與當今時代的一個緊密的關系,創作了《池上池下》《地面地下》《我們的森林》《蜻蜓》等一系列符合當下價值觀和需求的自然主題的優秀繪本。當然,這也并不是說邱老師沒有面對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內心以及永恒的童年。邱老師對自然界和小動物的著迷以及對攝影和日式繪畫風格的癡迷與堅持,本身也是對內心熱愛的忠誠。只是相較于那些似乎有點不管不顧、非常瀟灑的兒童文學作家來說,這一類的作家,我們明顯會看到他們對兒童生活以及審美需求的變化的在意,以及對自己作品的相應的調整。
因此,無論是只看向自己的內心,還是特別重視當下兒童的生活與審美變化,只要兒童文學作家是用心的、真誠的,他們的作品就會獲得讀者的喜愛。
四、面對時代和讀者,兒童文學創作面臨的挑戰是什么
方衛平:如果兒童文學創作應該面對當下的現實與兒童讀者,各位認為今天兒童文學作家面臨的挑戰是什么?
孫云曉:今天的孩子有兩個變化是極為顯著的:一個是信息化的影響,一個是教育內卷的壓力。我們先說信息化的影響。如今的兒童是在網絡世界里泡大的,甚至從幼年就開始浸泡在網絡游戲中,到中小學時代更是登峰造極。成年人往往只是看到了他們沉迷網絡的危害——當然這個危害不可忽視,并沒有看到網絡如何開拓了他們的視野與思維,甚至如何孕育著新時代的巨人。從理論視角看,西方有“后喻文化”,中國有“文化反哺”,意思都是說今天的孩子有能力影響或者教育成年人,其含意深矣。再來說教育內卷的壓力。今天中國孩子的學業壓力舉世罕見。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編的《(2005—2015)從“90后”到“00后”中國少年兒童發展狀況調查報告》(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10月第1版)顯示,“00后”學習負擔更加沉重,寫作業時間超標嚴重。與國家規定相比,學習日做家庭作業的時間,小學生超出0.7小時,超標66.4%;初中生超出1小時,超標78.5%。休息日做家庭作業的時間,小學生超出1.8小時,超標81.1%;初中生超出2.3小時,超標87.1%。有的小學四年級學生已經拿到自學高考的大專學歷,開始準備研究生考試,卻無法與小學同學交往,目前休學在家。我很遺憾地發現,如此重大的歷史性變化,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很少見到;有些作品似乎涉及一些,但也往往是浮光掠影地表現,分量不夠,更沒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
陸梅:回到我們的原創兒童文學,究竟存在哪些問題?我能感受到的普遍性的問題是:一是寫得太快,二是忙于訂單式創作,三是因寫得太快和忙于訂單式創作而導致的作品粗直、松垮、不好看。總之一個意思,當作家的生活積累、生命體驗和思想積存都不足以應對一個不熟悉的題材時,硬寫硬貼,這樣的創作雖勇氣可嘉,終究面目粗硬。所以就寫作者而言,適當的警醒是必要的。作家必須慢下來,推掉一些力不從心的“訂單”;或是接受了“訂單”,不急著快馬加鞭趕工交稿,不為寫而寫,而是真正把自己扎下去、沉進去,然后再跳出來,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在今天這樣一個人類和AI既要共處又要爭搶跑道的時代,一個作家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還要在學習和吸收的基礎上,化為童年的審美和生命樣態。就是說,那些生活、故事,是真正在作者的生命里流淌了一遍,使之有不得不說的沖動。那些人物,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活在了作者的故事里,他們血肉豐滿,只要作者把他們召喚出來,他們會自行生長。一部作品,無論主題和題材多么重大,如果作家自己不曾感動過,只是拍腦袋編織,指揮筆下的人物去干這個那個,這樣的故事寫著寫著就走向了模式化,人物帶著木偶氣和假面具,人物情感的轉化不是人物自己的,而是被作家所操控……這樣的作品要走進孩子的內心太難了。
付雪蓮:如果兒童文學創作應該面對當下的童年,我認為其所要面對的挑戰是:對當下兒童童年更深刻的理解,以及對未來兒童童年狀況的正確預測。兒童文學依舊是文學,所以如果想讓一部作品成為經典,它就必須擁有能穿透時光的永恒魅力與智慧。比如林格倫的《長襪子皮皮》,我們今天讀起來依然覺得親切,那些皮皮所面臨的童年的痛苦、煩惱與快樂,現在的孩子同樣在面對,所以這樣一個自由兒童的故事,在不斷地鼓勵、鼓舞、安慰著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這就是經典的了不起之處。
左眩:從我自身的體會來看,我覺得最大的挑戰是如何找到和當下童年現場深度聯結的通道。怎么真正地走進當下孩子的生活,觀察,傾聽,與他們深入、持續地交流,獲得第一手的、鮮活的童年現場體驗,體會并捕捉孩子們旋轉變化的思維結構與心靈需求,這對已經成為大人的我是個需要不斷探索的過程。兒童文學創作不是單純的記錄,但和童年現場的親近非常重要。每當我親近童年時,我都能感受到我心里那個很頑固的屬于童年的部分在獲得認同,找到歸屬。我自己的童年和童年現場是互相映照、閃閃發光的。這種感覺對我而言很珍貴,是對一個從內心不想長大、一直在偷偷反抗成人世界刻板規則的我的很有力的支撐。
從這一點來說,當下的童年與永恒的童年永遠是貫通的,是無數個當下的童年疊加在一起,刻印出了永恒童年的輪廓。作家真誠、熱情地去書寫當下,可能也是通向永恒的一條小徑。
崔昕平:當下兒童文學創作的確面臨諸多挑戰。一方面的挑戰,來源于兒童文學作家對當代兒童的了解與理解程度。過去,長輩掌握知識的絕對權威,師長對兒童的教育是兒童成長勢必依賴的重要因素。也因此,兒童的思想、情感與認知的發展水平與程度,成人相對能有所掌握,兒童需要向成人尋求幫助的時間也相對較長。這有利于成人了解兒童。但當下的兒童面對與成人共享的海量信息資源,他們的成長速度與獨立性需求,都較之前有了明顯加速。這也使得當代兒童對成人的成長依賴期大大縮短。同時,時代飛速發展,“代溝”迭代的速度大大提升,越來越多的家長都在感嘆“搞不懂”自己的孩子。可以試想,連自己的孩子都搞不懂,想要去準確表達這一時代的兒童,提取他們的“普遍性”,是具有相當難度與挑戰的。
另一方面的挑戰,來源于童年觀與文學觀的時代演變。既有的童年觀與文學觀,是否能適應時代之變,是否是可堪恒定標準的觀念;既有的童年觀與文學觀疊加形成的兒童文學觀與兒童文學美學標準,是否能滿足日益變化的文本表現;不斷更替的文化環境,持續前行的人類文明,需要文學做出怎樣的調適,等等,都值得探討。當我們試圖以某種既成的或被本階段視為“永恒”的標準闡釋新涌現的作品時,是否有意識地對當下所操持的“標準”做出了隨時隨地的反思與追問?這同樣是一種需要跳出“信息繭房”的自警。
另外,追求當代價值觀、文學觀的兒童文學的階段性目標“達成”之后,兒童文學作家也會逐漸躍入一個新的文學思索,一個于普遍性之外的個別性、民族性之思。這是對當下兒童文學創作者與研究者提出的更大的挑戰——在國際的視野和歷史的維度下,探討本土兒童文學的當代發展與未來走向。
藝術的源頭是生活,藝術的生命力在于創新。這是兒童文學創作面臨的恒常挑戰。
郁雨君:即興、隨機想到三兩點。一是語言的挑戰。當下很多時候,語言似乎變成武器,變成粉飾的工具。人們對語言高度敏感,又有十足的鈍感。作家要通過兒童文學創作,恢復語言的真純和適度,比如語言的彈性:柔軟生動,蓬勃有力。
二是直面生活的復雜和時代的巨變,并把這種復雜歸還給包括孩子在內的人本身的挑戰。提出這一點是受一位剛讀大學的讀者啟發,她和我談論童年閱讀時說到過一句話:“在童年時代讀到有信息量、有廣闊視野的復雜文本,可以成為一生的瑰寶。”兒童的世界本來就豐富寬廣,他們作為個體的主動性應該被尊重。在巨變的當下,作家應該幫助兒童在童年期建立人生中的一些基本的東西,比如應對疑惑的能力,意識到善和愛是不會消失的,等等。
三是作家能保持敏銳、獨立和個性的挑戰。在當下時代,孩子甚至成人都可能是殘缺與璀璨并存,我們可以通過一些故事讓這些得到保留和淬煉。我希望兒童文學的創作構成一個多元的閱讀世界,呼應變幻莫測的成長,以及使兒童文學自身成為一個獨立樂章。
方衛平:當下兒童文學創作面臨的挑戰是多方面的:個人的,群體的,社會的,文化的,外部的,內部的,等等。落實到每位作家身上,具體的創作挑戰構成可能都不一樣。但大家肯定也分享某些共通的創作關切,分擔某些共同的創作困難。比如,兒童文學怎樣才能更好地反映當代童年生活,贏得孩子們的喜愛?
陸梅:我們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兒童文學當然也要反映今日兒童的生活。但我覺得這個“反映”不能僅僅只是“看得到”眼前的生活。對兒童文學來說,作家無論是寫小說還是童話,寫科幻還是現實,都得對標和映照我們這個時代和社會,展現和表達我們這個時代和社會下的孩子的其通情緒,和今天的孩子的成長同頻共振。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同時,也許是更重要的,要創造一個應然的世界。那些在我們心目中成為永恒和經典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都有這樣一個既具現實感又有未來性的可能的世界。這個世界也許現實中沒有,但我們深信它存在。可能我們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既沒寫好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也沒有真正發明和創造出一個世界。近些年,社會上似乎出現了一個趨向,家長和學校越來越強調孩子科學知識的培養,強調某些理性思維能力的鍛煉,對這一層面的教育和關注不遺余力,這也是科學、科普類圖書大受歡迎的原因。人們的內心似乎都潛藏著一個內在性的焦慮:知識的更新日新月異,要在學習中思考世界,跟上這個新時代。這樣一個“魔咒”也潛移默化地罩在了孩子們的頭上。當我們越來越對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存在進行認同時,就可能顧此失彼,多少限制了對孩子們想象力的培養,甚而當一個五六年級的孩子熱衷看圖畫書、讀童話和兒童小說時,這個孩子的媽媽就會憂心忡忡地發問:“老師,我家孩子的閱讀是不是有問題……”
左眩:走出去。走出書房,走出寫作的舒適區,走到孩子中間去,走到鮮活復雜的世界里去,努力以寫作者的心為引,使出版者的心、批評者的心,所有兒童文學工作者的心,和孩子的心到一起去。
要真誠。孩子最能識別真和假,用心與敷衍。真誠地對待孩子,對待給孩子讀的兒童文學,對待我們的兒童文學事業。
陸梅:我其實想說,小說就是小說,不是報告文學,不能從真到真,不能僅僅給出一個實然的世界。我們現在確有不少兒童小說,盡管故事未必真的是從現實里拿來,但讀起來就像是現實生活的“翻版”和“模仿”。小說是需要有未來性的。小說是能夠讓一個孩子活出幾輩人生的那個夢的藝術。我們相信小說就是相信夢,這個夢就是未來性。那么,理想的兒童文學,就是把夢的種子種在了文字里。這夢的種子,讓孩子相信活著真好,相信陽光和彩虹;讓孩子看見光和亮,感受到這個世界生生不息的能量——所有讓孩子變得更好的能量,就是未來性。我說這些,并不意味著我掌握了什么真理,我和同道們一樣,也是一個寫作困難者。我們上面所說的兒童文學面臨的問題,并不只是中國兒童文學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文學、世界文學都在面臨的問題。所以,弄清了這一點,我們一起共勉吧。
郁雨君:如何更好地反映當代的童年生活?在這個大大的問號下,我腦海里跳出幾個小小的詞:靈性、未來、希望、能量。
孩子喜歡好看的故事,也希望作家是生動的。孩子討厭高深,討厭在故事外附加思想引導和寫作指引。那類意境、力量、意義等,如果沒有真正走進孩子的視野,通向他們的內心,就約等于自我感動、自我陶醉和自我拔高了。好好地、老老實實地寫故事,寫出能被孩子讀進去的文字,雖然很有可能注定是消失的背影,但也會因為被注視得長久,因而更具未來性。
說到被注視和未來性,我想到最新時態的兩則讀者留言:“《你不知道將來有多好》這本書,在我后來因為學業而感到焦慮的時候都會想起,其實人生有很大的容錯率這個道理,在十年前你已經告訴我了。”“雖然世界喪喪的,但你可以做一個巨大的充電寶。”
兒童文學作家的特別幸運之處在于,有更多可能會被讀者記得;特別神奇之處在于,隨著讀者長大,作品也會跟著其認知被翻新,同時作家也被讀者不斷煥新,作家生涯得以不斷延長。無論當下還是未來,作家都應該像舒婷在一首詩歌里寫的那樣,“你相信了你編寫的童話/自己就成了童話中幽藍的花/你的眼睛省略過/病樹、頹墻/銹崩的鐵柵/只憑一個簡單的信號/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蟈蟈的隊伍/向沒有被污染的遠方/出發”。所以,我們還是一直寫下去吧。
孫云曉:只有熱愛并且了解兒童,才能寫好兒童。因此,兒童文學作家要與兒童在一起,這是為兒童寫作的必備條件。建議兒童文學作家從自己的實際情況出發,建立與兒童密切交流的生活基地,同時關注兒童研究的科研成果,因為學者的調查研究可能有更為本質性的發現,有助于作家對兒童有更為全面的認識。最后,我想用一個數據說明閱讀對兒童發展的重大意義。蘇州教育部門2021年對5萬多初二學生家長的問卷調查并與學生學業成績匹配關聯分析研究,結果發現,家庭藏書量在200冊以上的比0~25冊的平均成績高109分。這說明,即使從促進學業發展的角度,閱讀也具有特別積極的作用,而實際上閱讀更可能促進健康人格的養成。
付雪蓮:這個問題,我想用陳丹燕的《我的媽媽是精靈》這本書來舉例子。里面的考試、《新民晚報》、信箱、蘑菇炒肉、電視上播放的《成長的煩惱》……這些生活中的細節,以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所特有的一些事物,特別能夠引起“80后”孩子的共鳴。可以說,這部作品特別好地反映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上海兒童生活的真實場景,雖然它是一本兒童幻想小說。那是不是說“90后”“00后”“10后”在兒童時期讀這本書時,因為對這些事物不熟悉,就不喜歡了呢?其實也不是。我覺得,一本好的兒童文學作品究竟有沒有非常好地反映當代的童年生活,這件事不重要。《納尼亞傳奇gt;、“哈利·波特”還創造了另外一個世界呢,它們同樣也受到了全世界孩子的喜愛。在“哈利·波特系列”作品中,我們會發現里面不僅有希臘羅馬神話,古代凱爾特族與日耳曼族的文化,還有中世紀歐洲的歷史知識和神秘學。所以,好的兒童文學作品,無論其是否反映當代童年生活,它首先應該是一部好的作品,我們也要相信孩子的品位和審美,時間會為我們留下那些最優秀的作品。
方衛平:文學要隨時代而變,但與此同時,文學關注恒久之物。這一對位構成了文學永遠的矛盾和魅力。在今天兒童文學的發展語境下,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家既要時刻關心、書寫這個時代和孩子身上正在發生的東西,也要有足夠的定力和洞見,從變革的潮流中看見童年和生活可靠的價值方向,通過不斷朝向真實兒童的文學書寫和講述,為孩子也為自己想象、建構世界應有的美好模樣,發現、創造生存需要的真實價值。
責任編輯:呂月蘭
特邀編輯:夏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