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代中國史學的自主意識是隨著西方史學涌入中國的刺激而逐步覺醒的,中國史學對話語權的追求也日趨強烈。當前中國史學話語權面臨著唯物史觀主導地位削弱、國際史學話語權不足、周邊國家和地區對傳統歷史觀念的沖擊、社會歷史教育亂象叢生等諸多挑戰,其主因是對教條化唯物史觀的反感和史學求新的心態,西方的話語霸權,學術思想、學術主體、傳播方式多元化等。要應對挑戰,就要建構中國自主的歷史學知識體系,其路徑包括深化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中國化與時代化,加強歷史本體論研究,增強解釋力和包容性;以史學“三大體系”建設瓦解西方話語霸權,在開放中增強主體性;史料基礎和歷史解釋并重,事實與雄辯兼顧;確立歷史教育作為國家基本戰略的地位,制訂《國家歷史教育發展規劃》。總之,只有回歸中國歷史本身,才能建構中國自主的歷史學知識體系。
關鍵詞:
唯物史觀;史學話語權;自主知識體系;中國歷史本體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4.0710
收稿日期:2024-06-06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2023年度重大項目“百年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體系建構研究”(23amp;ZD242)、國家社科基金2018年度重大委托項目“新時代中國特色歷史學基本理論問題研究”(18VXK00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尤學工,男,河南周口人,歷史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與史學史,E-mail: youxuegongcn@163.com;
劉明慧,女,山西大同人,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與史學史。
中國史學有著兩千多年的發展史,形成了豐厚的史學遺產和優良的史學傳統,也造就了富有中國文化和史學特色的話語體系。這一話語體系長期以來在古代東亞文化圈占據著主導地位,朝鮮、日本、越南等地的歷史書寫或多或少地映射著這一話語體系的影響。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史學理論大舉引入,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文化圈,史學話語體系發生了根本性轉換,西方史學話語體系逐漸代替中國傳統史學話語體系而占據主流地位,科學史學話語和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先后興起,成為20世紀中國史學知識和話語體系的中堅。
我們可以看到,近代中國史學的自主意識是隨著西方史學涌入中國的刺激而逐步覺醒的。如何對待中學與西學、舊學與新學,就成為擺在中國人面前的一道世紀難題?!爸畜w西用”之說可以視為中國學人在認真思考中學與西學的關系之后對兩者所作出的價值定位,蘊含著對中學包括傳統史學價值的肯定,是自主意識的一種反映。國粹派學人對待“國粹”的立場,是史學自主意識的直接反映。學衡派等通過對唯科學主義的糾偏,凸顯了自身的史學自主意識?!熬乓话恕笔伦兒?,史學界出現了“中國本位文化”和“學術中國化”的討論,這是在史學科學化背景下對中國傳統史學及其“中國本位”的重新審視,也是中國史學自主意識深化的表現。近代中國史學自主意識的覺醒伴隨著對傳統史學與西方史學的比較與審視,其任務是為巨變下的中國文化重新尋找方向,找到適用于解釋和說明中國巨變之由來與前途的中國史學體系。
一" 當前中國史學話語權面臨的挑戰
改革開放以后,大量西方史學理論和論著涌入國內,日漸滲透國內學界,加之國際環境和地緣政治變化的影響,使得歷史研究的學術取向和話語體系呈現出多元化傾向,也對中國史學話語權提出了多重挑戰。
第一,唯物史觀主導地位的削弱。作為一種科學的歷史觀和方法論,唯物史觀曾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發展中發揮過關鍵作用,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但是,經過20世紀80年代的反思與批判,教條化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固然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糾正,唯物史觀卻也在批判的浪潮中受到了冷落。學界熱衷于運用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等理論方法探索歷史研究的新路徑,運用唯物史觀作為分析工具者日漸減少。相應地,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關注的主題也發生了變化,以“五朵金花”為代表的歷史理論問題在短暫的回光后沉淪無聞或者轉換了研究的進路,社會史、文化史等領域則掀起了研究的熱潮。新的思潮與問題要求與之適應的研究方法和話語體系,唯物史觀提供的方法論和話語被視為守舊的象征而受到冷落。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中國通史編纂的基本框架已經由五種社會形態普遍轉為王朝更迭的歷史敘事。階級話語、革命話語等出現的頻率在降低,代之以各種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文化學等術語。這說明學界雖然并未否認唯物史觀的科學性,但卻日益把唯物史觀視為諸多社會科學理論中的一種,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唯物史觀的主導地位。
唯物史觀主導地位的削弱,必然會帶來史學價值觀與學術取向的多元化。這種多元化固然可以為史學發展帶來活力,但也難以避免泥沙俱下,造成部分的思想與價值觀念的混亂。于是,有人否定革命,有人大搞虛無,有人污蔑英雄,有人美化漢奸,有人質疑道路,有人翻案侵略,還有人將史學庸俗化,將史學作為其謀利的工具。凡此種種,都從反面說明了維護唯物史觀主導地位的重要性。
第二,國際史學話語權不足,難以突破西方話語霸權。西方的話語霸權是在現代化和殖民化過程中形成的,包括中國在內的非西方文明在其中處于受壓抑的失語狀態。西方話語霸權在史學領域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西方中心論。“西方中心論”是以“文明優越”為價值內核,以“種族優越論”、“制度優越論”、“文化優越論”為形式表達的一種文明觀話語趙坤、劉同舫《從“文明優越”到“文明共生”——破解“西方中心論”》,《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2期,第100頁。。有人說,西方中心論與歷史虛無主義其實是一體兩面,西方中心論是西方對待自己的方式,歷史虛無主義是西方對待他人的方式,是西方為自己的野蠻行為辯護的戰略工具;西方中心論是西方國家自我標榜、美化,表明自己才是人類文明的最大功臣的文化殖民話語,歷史虛無主義則把非西方民族描繪成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毫無建樹、可有可無甚至是有害的,于是,西方人侵略、奴役非西方民族就變得天經地義,正當合理;西方中心論構建了“西方在人類文明中絕對領先”的教條,“文化種族主義”則把人種分為高貴、低賤并轉化為文化上的先進與落后、文明與野蠻,西方文化的價值標準成為絕對真理,強行改變著世界上與之不同的任何事物,而非西方國家則喪失了話語權,長期處于被批判的狀態劉仰《歷史虛無主義與文化種族主義》,《經濟導刊》2014年第4期,第85-89頁。。雖然后來西方部分史家對西方中心論進行了反思,比如斯賓格勒和湯因比提出了文化形態史觀,柯文提出了中國中心論,沃勒斯坦提出了世界體系理論等,但西方中心論仍然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歷史文化觀念,深刻影響著西方對世界歷史的認知。而非西方世界在現代化過程中往往很難掙脫西方的文化殖民,不自覺地按照西方中心論的邏輯去認識自我和世界。
國際史學話語權不足的另一個表現,是中國史家很難提出和引領國際史學的重大問題,在史學理論和歷史理論方面鮮有足以抗衡西方的創造性歷史敘事。近代以來中國史家信奉的理論體系,無論是梁啟超等倡導的新史學,還是胡適、傅斯年等推崇的科學史學,抑或是李大釗、郭沫若等力行的唯物史觀,皆是西方文化的產物。雖然他們在運用這些理論和話語闡釋中國歷史時,力圖將其與中國歷史的實際結合起來,但這些理論體系本身已經規范了所能提出的問題和思考的方向。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史學的國際化進程大大加快,但這種國際化其實主要還是西方化。西方史學進入中國的成果與中國史學傳入西方的成果是不成比例的,這造成了史學文化輸入與輸出的嚴重“逆差”,也使得中國史學在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上深受西方影響、缺乏可以與西方史學對話的問題與成果的基本格局并未獲得根本性的改變,中國史學在國際史學話語中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處在失語狀態。
這種失語狀態使中國史學在國際史學格局中處于不利位置,尤其體現在關于世界歷史重大問題的話語權缺失。比如,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人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為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長期以來,中國抗戰史在二戰史書寫中被置于邊緣地位,中國史學家對抗戰史的認識未能獲得國際史學界的充分認同,缺乏國際話語權,中國抗戰因此也未能在國際史學界和國際社會獲得應有的、足以比肩歐美的地位和尊重,甚至被某些國家選擇性壓制、遺忘甚至篡改,直接影響到中國的國際地位和國際形象。日本就利用了這種史學態勢,肆意歪曲、篡改甚至美化侵華史,否認南京大屠殺等重大歷史事實,向國際社會和日本國民傳播錯誤的歷史信息,借以搶奪侵華史和二戰史的史學話語權,推卸日本對華侵略的戰爭責任,重塑國際社會的侵華史和二戰史記憶,為日本的崛起提供歷史理念支撐。就此而言,日本的歷史教育導向已經對中國構成了重大挑戰,使得歷史問題成為中日關系需要克服的重大障礙。
還有一些問題,如對中華文明起源和西來說的認識、對中國歷史前途的認識等,都是當前歷史研究需要作出積極回應的重大歷史問題。對這些重大歷史問題的認知和回應,既是歷史研究的重要內容,也是歷史研究的重要任務。如果中國歷史研究能夠對這些重大歷史問題作出有效回應,則可以有力提升中國的史學話語權,增強中國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軟實力;若中國史學界對這些重大歷史問題失語,失去的不僅是史學話語權,而且是國家的重大戰略損失。
第三,周邊國家和地區對傳統歷史觀念爭辯的沖擊。這主要表現在對邊疆史、民族史、臺灣史、高句麗史等的爭辯上。這些爭辯既是基于歷史的討論,更是基于現實動機的討論,歷史成為現實動機的表達渠道。
邊疆史與民族史的討論是緊密相連的,其核心是如何認識中國歷史上的邊疆,如何認識和評價活動在邊疆地區的各個民族及其與中央的關系。傳統歷史觀念立足于中國作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立場,提出了朝貢體系、漢化同化、華夷交融等問題。新清史等源自國外的理論強調滿洲的民族主體性,主張站在滿族的立場來認識清代歷史,有些研究者也提出注意中國歷史上不同時期邊疆民族的主體性問題。在這些研究中,民族界定、民族關系、漢化、同化、央地關系等問題都成為爭論焦點,學者借此提出了不同于傳統歷史觀念的新看法,比如將中國古代中央政權與周邊各族的關系視為殖民與被殖民的關系等。這些觀點雖然有其學術邏輯,但基本上是以后起的理論來審視歷史,并且夾雜著現實的政治意圖,難免有“以今律古”之嫌。這些觀念若大行其道,將對中國邊疆各族的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產生不利影響。這或許正是他們的現實意圖。
“臺獨”史觀是當前中國史學界面臨的一個嚴峻挑戰?!芭_獨”史觀與“臺獨”運動相共生,并在“臺獨”勢力操控下成為臺灣島內臺灣史研究的主流學術話語?!芭_獨”史觀有三個發展路向:一是鄭欽仁、陳芳明、張炎憲的“臺灣主體性”論述與“臺獨”史觀的政治化;二是曹永和的“臺灣島史”概念與“臺獨”史觀的學術化;三是杜正勝的同心圓史觀與“臺獨”史觀的社會化?!芭_獨”史觀嚴重影響了臺灣島內各階層的主流思想意識,不僅促使李登輝、陳水扁、蔡英文等“臺獨”政客在背棄一個中國原則、分裂國家的“臺獨”道路上越走越遠,而且通過教改與歷史教育向臺灣社會滲透,嚴重毒害了臺灣青少年。 李細珠《“臺獨”史觀平議》,《臺灣歷史研究》2023年第1期,第5-22頁?!芭_獨”史觀的實質是割斷臺灣與大陸的歷史文化聯系,淡化、模糊歷史文化認同,改變歷史記憶,培育地方意識和分離意識。這種歷史觀念的潛移默化所起的作用雖然不是顯性的,但一旦成為主流意識,則會直接影響人的思想和行為,很難逆轉。如何應對臺灣歷史教育對中國統一大業的挑戰,是一個需要認真思考和應對的重大問題。
高句麗史是涉及東北亞關系的一個重要歷史和現實問題?,F有研究主要集中在高句麗歷史的歸屬,高句麗起源及其建國時間與方式,高句麗遷都及其發展,高句麗王系傳承,高句麗的統治區域,高句麗在古代文獻記載中的差異,高句麗與中原政權的關系,高句麗與新羅、百濟、倭的關系,高句麗滅國及其遺民,高句麗古城、古墓、壁畫的研究,高句麗出土文物的研究等問題。中國學者按照傳統歷史觀念,從傳統的中央-地方互動視角來審視高句麗史,將其視為中國東北“歷史上的少數民族政權”邊眾《試論高句麗歷史研究的幾個問題》,《光明日報》2003年6月24日,第3版。。這激起了韓國學者的不滿。韓國的高句麗史研究者以“在野學者”為主,他們提出的“大陸支配說”建立在民族主義需求基礎之上,具有強烈的現實需求,但缺乏歷史事實的支撐。中韓雙方關于高句麗史認識上的沖突在高句麗申遺問題上爆發,甚至影響到兩國的外交關系。
第四,職業歷史學家讓位社會歷史教育,社會歷史教育亂象叢生。社會歷史教育的主要對象是社會公眾,關鍵問題是歷史知識如何傳播并為公眾接受,普及化和大眾化是其主要目標。社會歷史教育本來應當受到職業歷史學家的重視,但事實上它卻經常被忽略。只有到了社會劇變之時,出現了經世致用的呼聲,社會歷史教育才會被提上歷史學家的日程。這使得職業歷史學家經常缺席社會歷史教育,拱手將社會歷史教育的主導權讓給了其他社會力量。這些社會力量良莠不齊,既有文化和史學素養高、富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的組織和個人,也有打著歷史教育的名號逐利的企業和商人。利益訴求的多元化,造成了歷史教育目標和產品的多樣化,出現了學術娛樂化、學者明星化趨勢。以央視《百家講壇》欄目為平臺,造就了易中天等一批學術明星,在整個社會上掀起了一陣陣熱潮。對這股熱潮,有人歌頌,說它為歷史文化的普及與啟蒙發揮了專業人士無法企及的巨大作用;有人批判,說它的媚俗降低了歷史文化的品格,將歷史文化低俗化了,損害了學術的神圣與尊嚴。其實,走學術娛樂化道路的絕非央視一家,也絕非傳媒一個領域,它已成為一種新的文化現象。2004年,美國學者尼爾·波茲曼的《娛樂至死》一書在中國出版,被認為是分析“娛樂化”問題的經典論著。他認為,后現代社會是一個娛樂化的時代,電視和電腦正在代替印刷機,圖書所造就的“闡釋年代”正在成為過去,文化的嚴謹性、思想性和深刻性正讓位于娛樂和簡單快感。對于這種新的文化現象,中國學界的討論也日益增多,大多數討論者對學術娛樂化持批評和否定態度,甚至有人將其視為“文化病毒”,將學術娛樂化的制造者與消費者視為具有共生關系的“垃圾制造者和垃圾消費者”,認為是他們共同制造了文化生態圈的劣質化和粗陋化現狀。而一般民眾長期處于垃圾文化的浸潤中,也會產生一種嚴重的精神依賴,進而精神空洞化。這說明社會歷史教育的發展方向與質量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令人憂慮。
二" 挑戰形成的原因
對于中國史學話語權所面臨的挑戰形成的原因,可以從如下幾個方面加以認識。
首先是對教條化唯物史觀的反感與史學求新的心態。唯物史觀主導地位的削弱,既有政治和社會的原因,也有史學自身的原因,長期以來對唯物史觀的教條化理解和運用,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唯物史觀本身是一種科學的歷史觀,但是在運用過程當中將其神圣化與教條化,有時又將其與政治緊密結合,造成了對唯物史觀的誤讀與誤用,引起了一系列惡果。所以,“文革”結束以后,才有人提出了“回到馬克思”的口號,其實就是要回到科學的唯物史觀。這說明史學界對教條化唯物史觀的反感和對科學的唯物史觀的渴求。但是,僅僅“回到馬克思”是不夠的,馬克思創造的唯物史觀是其所處時代的產物,建基于他對所處時代歷史與現實的思考。時代在前進,唯物史觀唯有保持其開放性,才能增強其解釋力,從而獲得學術活力,為學者所樂意接受。另外,求新是學術的常態。當人們長期被教條化的唯物史觀所籠罩時,不免渴望尋求具有新氣象的史學理論。這就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史學理論廣受中國學界歡迎的原因。
其次是西方話語霸權的強大影響。近代以來,中國學人仿照西方的學術模式和教育體系建立了中國自己的學科體系,包括歷史學。在探索和建構中國的現代歷史學體系之時,既然以西方為模仿對象,自然難以脫離西方中心論的影響。于是,在學科建制、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中國學界都深受西方的影響。無論是進化史觀,還是科學方法,無論是問題選擇,還是歷史解釋,都能看到西方文化的影子。中國史學界把自己放在學生的位置上,學習赫胥黎的社會進化論、蘭克的實證主義史學、杜威的實驗主義、斯賓格勒的文化形態史學等,努力將中國歷史的發展納入西方模式中認識,使中國史學一直籠罩在西方話語霸權的陰影之下。
這種格局至今仍未有根本性改變。從世界范圍來看,西方仍然掌握著話語霸權,西方的歷史敘事仍然占據著主流地位。雖然政治與軍事殖民被二戰后的民族解放運動瓦解了,但文化殖民一直延續至今。尤其是當今世界的政治格局,地緣政治沖突加劇,大國競爭更為激烈,西方進一步強化了自己的文化強勢地位,并把文化作為“軟實力”加以運用。要沖破這種話語霸權,發出自己的聲音,是很困難的。
再次是學術思想、學術主體、傳播方式的多元化造成的挑戰。改革開放以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一枝獨秀的局面被打破,各種西方史學理論與方法涌入中國,為史學界提供了更多的理論資源和選擇,實現了學術思想的多元化。面對多元化的理論資源,史學界尤其是青年史學工作者可以選擇不同的研究課題和研究范式,形成不同的史學價值觀和學術風格,造就了多元化的學術主體。多元化的學術主體,會采用不同的學術話語,形成不同的歷史解釋,使歷史觀的統一變得更加困難。信息化時代的多元化傳播方式,打破了職業歷史學家對于歷史知識生產與傳播的壟斷,使普通人有機會參與歷史知識的生產與傳播,使“人人成為他自己的歷史學家”變為可能。這種廣泛的史學參與是前所未有的。但是,普通人一般并不具備歷史學的專業知識和技能,當他們投入知識生產與傳播時,很難保證知識生產的質量,因為他們的知識生產與傳播,往往為他們的利益導向所左右。這是社會歷史教育亂象頻發的根源。多元化會帶來活力,也會帶來混亂,這猶如一個硬幣的兩面。
最后是地緣政治斗爭對史學的利用。按照西方民族國家的歷史理論,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是其得以成立和發展的前提和基礎,所以民族意識的建構就成為國家建構的一個基點。普魯士的統一就部分歸功于當時史學家對德意志民族意識的建構和德意志民族歷史的書寫,晚清和民國的中國史家也主張向普魯士史家學習,建構中國自己的民族意識,這是中華民族概念提出的一個重要背景。同理,地緣政治斗爭要求強化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增強歷史文化認同。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臺獨”史觀,還是高句麗史研究,都是以民族意識的建構為目標。
有人將“臺獨”史觀的基本內涵概括為四個方面。一是虛構所謂“臺灣民族”。 史明、王育德的“臺獨”史觀的核心觀點是虛構一個與中華民族不同的“臺灣民族”,從而把“臺灣人”與“中國人”分開,認為“臺灣人”不是“中國人”,妄圖從血緣上切斷臺灣與中國的聯系。二是割裂臺灣歷史與中國歷史的關系。從強調世界史視角否認臺灣歷史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用所謂“世界性”來稀釋、淡化臺灣歷史的“中國性”特征。三是抹黑中國是“外來政權”。四是建構獨立于中國之外的“臺灣主體性”。他們要解構臺灣是中國一部分的“中國史觀”,建構獨立于中國歷史之外的“臺灣史”。 李細珠《“臺獨”史觀平議》,《臺灣歷史研究》2023年第1期,第14-15頁。這四個方面,所謂“臺灣民族”意識是重要前提。當然,如此歪曲甚至偽造所謂“臺灣民族”,無非是為其“臺獨”思想提供歷史觀念基礎。
在高句麗史研究中,韓國“在野史學”的歷史認識,帶有朝鮮近代大倧教一系的歷史觀以及20世紀初民族主義史學家們的歷史認識,即基于以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朝鮮)民族的范疇及其領域,對外征服,特別是在“滿洲”開拓大帝國的“光輝歷史”,以此來強調民族優越性。但是,民族主義史學家們高舉的“反殖民、反帝國主義”旗幟則被“反共產主義”所替代,歷史考證水平更是遠不及前人,而民族主義情緒表現得更為狹隘、激進。趙宇然、樸燦奎《韓國非主流“研究者”群體的高句麗史認識傾向》,《東疆學刊》2017年第4期,第72頁。
這些情況說明,周邊一些國家和地區的歷史研究從來不是單純的學術活動,而是以學術為幌子的政治活動,史學話語權的爭奪其實就是地緣政治斗爭的文化形式。他們利用史學為其政治目的服務,甚至不惜歪曲與偽造歷史。他們對史學的利用值得警惕。
三" 建構中國史學的自主知識體系
要應對這些嚴峻的挑戰,就要建構中國史學的自主知識體系,其路徑可從以下四個方面考慮。
第一,深化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中國化與時代化,增強其解釋力和包容性。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特點是科學性與革命性的統一,科學性保證了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學術價值,革命性指明了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現實價值,而其實現路徑則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中國化與時代化。郭沫若著《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用唯物史觀解釋中國歷史,既堅持了科學原理和科學方法,又通過社會形態的分析,指明了當時中國的歷史前途,很好地體現了科學性與革命性相統一的特點,開創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優良傳統。此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以唯物史觀為指導,一方面促進唯物史觀與中國歷史的結合,推動其中國化,另一方面用科學的歷史認識來指導中國革命,推動其時代化,二者結合,使史學成為中國革命成功的重要保障。這說明,我們只有運用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去認識和回應新時代中國的現實需求,才能更好地推進唯物史觀的中國化與時代化,也才能增強其解釋力。只有具備了對歷史和現實的強大解釋力,人們才愿意接受它、運用它、發展它。
唯物史觀是一個開放的體系,應當把中國化和時代化的成果納入新體系,增強其包容性。在歷史研究的本體論、方法論、認識論之中,尤其需要重視歷史本體論研究。本體論決定了人們對歷史的基本認識,而歷史理論在郭沫若等老一輩史學家之后基本沒有根本性的突破。這種突破需要唯物史觀與中國歷史的深度融合,方可形成包含中國歷史密碼的歷史本體論。這將極大增強唯物史觀的解釋力和吸引力,使其獲得史學話語權。
歸根結底,中國史學的自主性體現在對中國歷史與現實的解釋力上。當它能夠有效地解釋中國的歷史,說明中國的現實和前途,這種學術體系就是有生命力的。任何學術和話語體系都是對特定歷史與現實問題思考的結果,是特定區域的歷史與現實為知識的形成提供了基礎,而不是相反。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知識都是地域性知識,它的解釋力是有邊界的。當它超越了知識所產生的歷史基礎時,解釋的有效性就會受到質疑。我們要反思晚清民國以來用中國歷史和史料來證明西方歷史理論和史學理論的現象,回歸中國的歷史與現實本身進行學術研究,不必為新舊、中西之名所惑,因為問題產生于對歷史與現實的觀察,知識產生于對問題的思考,不必以名惑實。只有把知識體系建基于自己的歷史和現實,以實求名,其自主性才能得到保障。
第二,以史學“三大體系”建設瓦解西方話語霸權,在開放中增強主體性。張光直在談及西方社會科學的局限性和中國歷史(以及其他非西方史)在社會科學上的偉大前途問題時指出,由于既存社會科學上所謂原理原則都是從西方文明史的發展規律里面歸納出來的,如果不經過廣大非西方世界的歷史考驗,特別是擁有極其豐富史料的中國史的考驗,就不能說具有世界的通用性張光直《連續與破裂:一個文明起源新說的草稿》,《中國青銅時代》第2集,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31-143頁;徐蘋方、張光直《中國文明的形成及其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燕京學報》新第6期,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16頁。。這種思考是深刻而富有啟示意義的。
中國史學要建設自己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核心是建構中國史學的自主知識體系,自主知識體系是“三大體系”的內在支撐。其中的關鍵是要能立足于中國歷史,能有效解釋中國歷史,能為中國現實發展提供支撐,中國元素是基礎。這樣的中國元素可以到中國古代歷史和史學中去尋找,這就要求我們重視發掘中國古代的歷史遺產和史學遺產。白壽彝先生提出,要重視中國史學在歷史觀點、歷史文獻學、歷史編纂學、歷史文學等方面的優秀遺產,分別加以研究,從而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史學在社會中的作用,推進中國史學的發展。瞿林東先生特別重視中國史學的優秀遺產與傳統,認為“優秀史學遺產和優良史學傳統是建構中國自主的歷史學知識體系的基本資源”,進而指出建構中國自主的歷史學知識體系的四個基本路徑:第一是以豐富史學遺產為依托,以重大歷史問題和史學問題為研究主干,立足新時代,提出新認識;第二是以中國史學優良傳統為參照,培育知古鑒今、資政育人的史學新風貌;第三是“兩個結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史學傳承創新的必由之路;第四是以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為使命的新時代史學作為建構中國自主的歷史學知識體系的目標 瞿林東《建構中國自主的歷史學知識體系的思考》,《歷史研究》2024年第3期,第4-5頁。。白壽彝先生撰寫的《中國通史綱要》,以唯物史觀為指導,把科學性與通俗性結合起來,清晰地勾勒出中國歷史發展的基本線索,揭示其內在特點和規律,是一部具有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特點的優秀作品,發行上百萬冊,出版8種外譯本,很好地向世界讀者展示了中國的歷史風貌。他主編的《中國通史》,更是借鑒了中國古代多種史書體裁,創立了新綜合體,以12卷22冊的巨著成為20世紀中國通史編纂的壓軸之作。我們需要更多這樣的史家和著作來向世界傳達中國歷史文化的話語。
史學“三大體系”建設追求中國特色,但并不排斥對其他文化成果的吸收。我們要在兼容并蓄的同時,把中國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逆差”變為“順差”,讓世界認識中國的特色,聽到中國的聲音。這是因為,西方現代史學理論和社會科學理論是建設中國史學自主知識體系的一個重要思想資源。中國近代的學科體系包括史學體系是西化的產物,它建立在西方現代史學理論和社會科學理論基礎之上,西方史學的知識話語體系占據主導地位,這是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在建構中國史學自主知識體系的過程中,對其視而不見,非但不可能,也不會成功。從中國史學發展的歷程看,對待西方史學和社會科學理論,中國史家采取了三種態度:一是以經世致用為旨趣,以中學為根基而灌注新知,以應對日益嚴峻的社會危機;二是以西學構建科學史學,以史學轉型為社會轉型奠定歷史觀念基礎;三是融合中西,在史學與現實的互動中持續推進中國現代轉型。無論采取哪種態度,核心問題是歷史知識的普世性與中國的民族性能否有機融合。歷史學具有一些普遍適用的理論與方法,這是科學化的歷史學能夠成立的基礎,也是中西史學能夠溝通的前提。但是,在歷史觀、史學價值觀等方面,歷史學具有鮮明的民族性。這種民族性恰恰是史學自主性的一個表現,它與史學的普世性并不矛盾。因此,我們應當采取兼容并包的態度,充分吸取西方現代史學理論和社會科學理論提供的學術營養,力爭普世性與民族性的有機融合。
我們還應當逐步建立中國自己的世界史觀,增強世界史學話語中的中國主體性。事實上,很多前輩學者都有此宏愿并做了可貴的探索。吳于廑就試圖打破蘇聯和西方關于世界歷史形成和發展的固有觀點,提出人類歷史除了從低級向高級發展外,也是從分散到整體的過程,《從分散到整體的世界史》就是其長期思考的成果。錢乘旦指出,長期以來馬克思關于“世界歷史形成”的理論被忽視了,不僅西方歷史學界不接受它,連自稱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蘇聯歷史學界也忽視它,甚至忘記它。馬克思認為,隨著人類的交往越來越頻繁,各地區分散的狀態逐步消失,地域限制被打破,帶來生產力的不斷發展,最終全世界成為一個共同體,世界歷史才得以形成。這個理論就是他撰寫《新世界史綱要》的指導思想,他希望以這個理論為基礎,把歷史的縱向發展和橫向發展用歷史的事實勾畫出來,寫一個立體的歷史發展過程,構建中國自己的世界史知識體系陳菁霞《錢乘旦:破除西方中心論,構建中國自己的世界史理論體系》,《中華讀書報》2023年7月12日,第7版。。
第三,史料基礎和歷史解釋并重,事實與雄辯兼顧。史料是一切史學話語體系的基礎,沒有堅實的史料支撐,話語要么是謊言,要么是曲解。我們看到,無論是邊疆民族問題,還是“臺獨”史觀,抑或是日本侵華問題和高句麗史研究,史實的爭議雖然有,但爭辯其實主要集中在歷史解釋上。不同的歷史觀、不同的政治立場、不同的地緣政治需求,會使人們面對同一史實作出截然不同的解釋。在這種情況下,話語權的大小取決于史料基礎的厚度。在厚實的史料和客觀的事實面前,一切強辯都是徒勞的,只能顯示其虛偽和狡猾。但是,只靠史料和史實自身是不夠的,對于那些心懷不善之輩,必須兼顧事實與雄辯。這就要求我們做好基礎史料擴張、梳理和研究,深化對相關領域和問題的研究,科學合理地解釋歷史,并與國家有關部門聯合行動,反擊錯誤的歷史解釋和政治訴求,堅決維護國家和民族的利益。這一點,在對周邊勢力的地緣政治斗爭中尤為重要。
第四,確立歷史教育作為國家基本戰略的地位,制訂《國家歷史教育發展規劃》。切實推進歷史教育的系統發展,增強對重大歷史問題的國際話語權,有效應對來自國內外的挑戰,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職業歷史學家要樹立歷史教育的自覺意識,推動史學的社會化與大眾化,提升歷史教育的質量。同時,改革歷史知識的生產與評價機制,使歷史教育獲得應有的學術地位和文化地位。社會歷史教育要注重引導和規范,教育主體應多元化,加強不同主體之間的交流,歷史教育題材要多樣化,在運用傳統傳播方式的同時,要運用影視、網絡等現代技術,提高社會歷史教育的傳播效率,擴大受眾范圍。要注意受眾的層次性,針對不同層次、不同需求的受眾群體,采用不同的教育內容與方式,協調國家與學術、專業化與大眾化的關系,保證社會歷史教育的質量與活力,有效提升國民的歷史素質。
歷史教育應以科學性為前提,以多元化和包容性為保障,以大眾化為方向。求真是歷史學的基本原則,真實的歷史最有力量,也才具有教育的價值和意義。但是,歷史的絕對真實并不存在,任何歷史事實都是史料與解釋的結合物。所以,只有保證史料與解釋的科學結合,才能得到科學的歷史知識,歷史教育才能順利開展。就此而言,科學性是歷史教育的前提。那么,如何將科學的歷史知識推向社會呢?必須依賴多元化的主體??腕w的層次與需求是多樣的,單一的主體必然有自身的局限性而無法完全滿足客體的需求,這就需要以主體的多元化應對客體的多樣化。主體的多元化會帶來思想與觀念的多元化,具體表現為各種不同的思潮與流派。有異同才會有競爭,有競爭才會有發展,這是學術進步的自然規律,也是歷史教育發展的必由之路。面對多元化的主體,理應采取包容而非排斥打擊的態度,這是歷史教育順利進行的基本保障。當民眾能有效接受科學的歷史教育時,史學的話語權將不再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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