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漢書》、《后漢書》到《晉書》,其《五行志》所述服妖條下的內容表現出明顯的不同:《漢書》所載均與重大的政治事件有關,其中的關鍵人物皆因服飾的錯穿、誤穿,影響了政治生涯并終致失敗;《后漢書》所載服妖,表現出某些新現象,透視出服飾妝容方面的新變化,出現某些傳統服飾未見的新元素,如木屐的流行,胡物、奇裝的出現等;《晉書》所載服妖傳遞出其時服飾不僅種類繁雜,而且出現尚新、求美以及追求松弛自由的個性做派。這些新變化既是社會變遷在意識形態和文化心理上的表現,也是曾經占據統治地位的兩漢經學逐漸式微的反映,同時也說明一種新的觀念體系正在形成。漢晉三部正史《五行志》服妖敘事表明,作為維持社會秩序工具之一的服妖,本質上是以批判社會上異質服飾為目的,客觀上卻成為社會風俗變遷的晴雨表。
關鍵詞:漢晉《五行志》;服妖敘事;社會風俗變遷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4.0713
收稿日期:2024-03-01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正史《五行志》怪異書寫研究”(20YJA77000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胡祥琴,女,寧夏固原人,北方民族大學中華民族共同體學院歷史系教授,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及史學史、魏晉南北朝史,E-mail: huxiangqin@126.com。
服妖作為一種歷史文化現象,大量出現在各類《五行志》中,其中以反映漢晉時期災異的三部正史《五行志》最為典型。《漢書·五行志》(以下簡稱《漢志》)是通志,《后漢書·五行志》(以下簡稱《后漢志》)與《晉書·五行志》(以下簡稱《晉志》)從撰述內容上講又是相互延續的,因此,這三部志書組合在一起,就可以觀察先秦至兩晉人們的服妖觀念以及蘊含其中的社會風俗變遷(以下統稱漢晉《五行志》服妖)。從歷史內容上講,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產物的服妖,不僅是五行解釋系統中闡釋服飾風尚與天之災禍關系的紐帶,也是政治生活領域與社會變遷大方向下,各種政治意識、權力爭奪、思想文化、人文心態、民族融合現象的綜合體現,因此具有影射復雜卻又目標鮮明的特點。有關漢晉社會風俗和服妖的研究分別散見于各類論著中,目前尚未發現將二者聯系起來,以觀察該時期服飾妝容變化如何反映和促進社會風俗的變遷的研究成果代表性論著可參閱:張亮采《中國風俗史》,中國書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05-117頁;朱大渭等《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6-112頁;秦永洲《中國社會風俗史》,山東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5-47頁;劉復生《宋代“衣服變古”及其時代特征——兼論“服妖”現象的社會意義》,《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2期,第85-93頁;寧稼雨《〈世說新語〉與〈晉書〉中“服妖”現象解析》,《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5期,第12-18頁;等等。。由于服妖敘事的復雜局面,為清晰了解其中的變化,有必要將三部正史《五行志》之服妖進行分別敘述與討論。
一" 《漢志》服妖敘事中的失序、駁正與失敗
《漢志》記錄的四則服妖,上起晉獻公年間的“偏衣金玦”事件,下至漢成帝鴻嘉、永始年間的“亂服共坐”事實,內容涉及政治斗爭、權謀算計、禮儀失洽等方面。從時間上講,兩則發生在春秋、戰國時期,兩則發生在漢代,前者為“偏衣金玦”和“好聚鷸冠”事件,后者為海昏侯劉賀服妖事件和漢成帝與卑賤之人“亂服共坐”事實。《漢志》的這四則服妖均和重大的政治事件相關,傳遞出時人天人感應思想下嚴格的服飾等級觀念。關于這四則服妖事件始末現分述如下。
《漢志》曰:“《左氏傳》愍公二年,晉獻公使太子申生帥師,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后四年,申生以讒自殺。近服妖也。”班固《漢書》卷27《五行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365頁。晉獻公為春秋魯閔公時期晉國國君,他聽從寵妃驪姬的讒言,試圖改立驪姬所生之子奚齊為太子,開始排斥有賢行的太子申生,于是上演了一場太子出征卻予其“偏衣”和“金玦”的歷史奇聞。這件事情當時就激起群臣的憤懣,如狐突憤慨地說:“時,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則命以始;服其身,則衣之純;用其衷,則佩之度。今命以時卒,閟其事也;衣以尨服,遠其躬也;佩以金玦,棄其衷也。服以遠之,時以閟之,尨涼冬殺,金寒玦離,胡可恃也!” 班固《漢書》卷27《五行志》,第1365頁。非常明顯,狐突認為,衣服是身份的標志,貴在純色;佩飾是君權的象征,貴在合適。這一政治事件在《左傳》、《史記》等歷史文獻中常常透露出譴責晉獻公和驪姬的口氣,可是班固在《漢志》的記載中,卻將罪魁禍首變為衣服的不合適,似乎是因為錯穿服飾而遭受到天譴,而不是因復雜的政治陰謀而使得太子申生輕生 胡祥琴《從“偏衣金玦”敘事看〈漢書·五行志〉的性質》,《中原文化研究》2022年第3期,第113頁。。
關于好聚鷸冠服妖事件,《漢志》曰:“《左氏傳》曰,鄭子臧好聚鷸冠,鄭文公惡之,使盜殺之。劉向以為近服妖者也。一曰,非獨為子臧之身,亦文公之戒也。初,文公不禮晉文,又犯天子命而伐滑,不尊尊敬上。其后晉文伐鄭,幾亡國。”班固《漢書》卷27《五行志》,第1366頁。故事是說逃亡他國的鄭公子子臧不思進取,卻喜歡戴上插有鷸鳥羽毛的冠帽,而這一服飾是當時觀測天文者的特殊冠帽,子臧貴為公子,卻不顧自身身份,穿戴如此不講究,惹惱其父鄭文公,將其誘而殺之。對這一悲劇色彩濃厚的歷史事件,班固采用了劉向的解釋,認為其與服妖相近。因服妖作為漢代盛行的五行、五事系統中“貌之不恭”的重要表現,必然伴隨天譴的來臨,因此《漢志》進一步引用時人的話解釋說,此次服妖事件不僅預示公子臧的悲劇,也是上天警戒其父鄭文公的重要證據——鄭文公多行不義,其子好聚鷸冠,此乃報應的現實反映。實際上,關于子臧被殺原因,歷史上形成兩種認識:一種是劉向、鄭玄等持禮制者的解釋,認為“鷸冠”是不合禮制的服飾,子臧因有違禮制而被殺;一種是唐人顏師古認為子臧好聚鷸冠另有所圖,實際上是“與知天文者游聚,有所圖議”,因此子臧被殺是因為謀逆。結合當時歷史背景,子臧被殺的真正原因,其實是父子相殘的政治斗爭,“好聚鷸冠”只是借口而已趙琪《從“好聚鷸冠”看〈左傳〉的歷史敘事特點》,《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94頁。。
另兩則分別是漢昭帝和漢成帝時期的服妖事件,其中漢昭帝時期的海昏侯劉賀服妖事件記載完整,是從側面了解劉賀為帝失敗的重要依據。據《漢志》記載:
昭帝時,昌邑王賀遣中大夫之長安,多治仄注冠,以賜大臣,又以冠奴。劉向以為近服妖也。時王賀狂悖,聞天子不豫,弋獵馳騁如故,與騶奴宰人游居娛戲,驕嫚不敬。冠者尊服,奴者賤人,賀無故好作非常之冠,暴尊象也。以冠奴者,當自至尊墜至賤也。其后帝崩,無子,漢大臣征賀為嗣。即位,狂亂無道,縛戮諫者夏侯勝等。于是大臣白皇太后,廢賀為庶人。賀為王時 ,又見大白狗冠方山冠而無尾,此服妖,亦犬禍也。賀以問郎中令龔遂,遂曰:“此天戒,言在仄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賀既廢數年,宣帝封之為列侯,復有罪,死不得置后,又犬禍無尾之效也。京房《易傳》曰:“行不順,厥咎人奴冠,天下亂,辟無適,妾子拜。”又曰:“君不正,臣欲篡,厥妖狗冠出朝門。”班固《漢書》卷27《五行志》,第1366-1367頁。
當年漢昭帝病逝無嗣,劉賀被眾臣迎接為帝,但不到一月即廢。上述服妖事件即是其不懂禮數、行事荒唐的證明。然而,隨著海昏侯劉賀墓的挖掘,大量文物的出土,又使我們感受到教育良好、行事嚴謹的劉賀形象。其中變換懸殊的原因,在于其特殊的政治身份和深陷政治漩渦又無力回旋的歷史事實在《漢書》中,劉賀是個劣跡斑斑、行事荒唐的不肖貴族子弟。然而,劉賀墓出土的大量文物,卻從多角度真實再現了劉賀起伏跌宕、命運多舛的一生,從中使人看到與文獻記述不相符合的另一形象。有學者研究指出,“西藏槨出土的《論語》《禮記》等儒家經典簡書,證明了劉賀自小就受過良好而系統的儒學教育。……這說明,劉賀自幼就受過儒家六藝中‘書藝’的嚴格訓練,深諳書道真諦,并終身研習不輟。這些文物,無可辯駁地說明了劉賀絕非是一個粗獷少文的紈绔子弟,而是一個受過系統儒家文化教育的宗室貴胄。”參見:朱鳳瀚主編《海昏簡牘初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36-37頁。。班固《漢志》中的劉賀服妖記載,正是當時政治宣傳影響在歷史文獻中的反映。《漢志》史料首先指出劉賀為昌邑王時,即指示其手下中大夫到長安,以“治仄注冠”賜大臣,不僅如此,還將其賜予下人,這件事情被劉向等人解釋為服妖。關于“仄注冠”,顏師古集應劭注云:“今法冠是也。”法冠應當是當時中央約定俗成的冠帽。而蔡邕則說:“非法冠及高山也。”那么,什么是“仄注冠”?劉賀作為昌邑王,首先對其封地的服飾較為熟悉和認同,據此可知李奇的解釋比較可信,即“曰高山冠,本齊冠也,謁者服之”班固《漢書》卷27《五行志》,第1367頁。。縱觀各家解釋,可知“仄注冠”是一種在齊地流行的頭冠,而非漢代官方法定的頭冠。不僅如此,劉賀制作這種冠,不是自己穿戴,而是賜給大臣,甚至讓奴穿戴。冠本來是尊者的頭飾,但卻被卑賤的奴穿戴,這顯然是一種有悖禮制的行為。在儒家禮樂文化占據話語權的漢代,官員的冠帶服飾有著參照的標準,以齊地之冠賜大臣,又讓身份下賤之人佩戴,這在恪守禮制的統治階級看來是大逆不道的,因此被冠以服妖的解釋,預示著劉賀將會“自至尊墜至賤”的境地。當然,這樣的解釋是后人站在不同的立場上附會的結果。
附在《漢志》服妖條的最后一則是關于漢成帝的。成帝好微行出游,且帶領多名身份低賤的私人護衛,他們皆“白衣袒幘”,或乘小車,出入市里郊野,或置私田,畜私奴,與小人晨夜相隨,亂服共坐等。關于“白衣袒幘”,顏師古解釋說:“袒幘,不加上冠。”班固《漢書》卷27《五行志》,第1368頁。也就是沒有加冠的便帽。在漢代,“冠主要從屬于服制,是身份、官階以至官職的表征。而‘卑賤執事’即身分低微的人,卻只能戴幘而不能戴冠”孫機認為,“冠本是‘貫韜發’之具,即加在髻上的一個發罩,并不覆蓋整個頭頂。幘則像一頂便帽。冠和幘原來互不相關。到了王莽時……先戴幘,幘上再加冠。以后這種戴法普及開來,在東漢畫像石上刻的當代人物所戴的冠,都在下面襯著幘;而其中出現的古代人的冠下則無幘,以示區別。不過冠和幘并不能隨便搭配,文官戴的進賢冠要配上屋頂狀的介幘,武官戴的武弁大冠則要配平頂的平上幘。進賢冠前部高聳,后部傾側,外觀若斜俎形。冠前有‘梁’,可根據梁數的多寡來區別身分的高低。”參見:孫機《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中華書局 2014年版,第99-100頁。。換句話說,漢成帝作為國家最高首領,卻和身份低微的人戴相同的幘帽,穿隨便的衣服并一起共坐,在講究秩序的儒家文化場景下,是不可思議和荒唐的行為舉止。
《漢志》中的四則服妖均涉及重大的政治事件,其中的不少人物因所謂的服妖終至落得悲慘的命運。縱觀《漢志》服妖解釋者的措辭,造成這些政治人物悲劇的原因是他們或被迫或自愿穿戴了有違禮制的服飾。
二" 《后漢志》服妖敘事中的保守、變化與頹敗
如果說《漢志》服妖是傳統禮制范疇內的服飾錯穿、亂穿而導致的災禍的話,那么《后漢志》涉及的服妖問題則不僅僅是服飾穿戴的不合禮法,而是新的歷史情境下社會風俗新現象的表現。縱觀《后漢志》服妖的產生,不難發現,歷史的敘事者不僅將不遵禮法隨性穿衣的行為歸為此類,而且將其時大量的奇裝異服也歸為服妖,而這些奇裝異服或許是風俗變遷影響下的新時尚。《后漢志》服妖敘事傳遞出豐富的歷史內容,一是該時期服飾領域內的新妝容、新衣服式樣的不斷涌現,二是體現了漢魏以來社會風俗的深刻變化,這些變化通過服妖的內容、人們的認識觀念等反映出來。
《后漢志》共有十則服妖敘事,從時間上講,起于更始帝劉玄,終于漢獻帝建安年中,前后涉及時間大概二百年。關于記載緣由,《后漢志》講道:“《五行傳》說及其占應,《漢書·五行志》錄之詳矣。故泰山太守應劭、給事中董巴、散騎常侍譙周并撰建武以來災異。今合而論之,以續《前志》云。”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265頁。這段材料至少說明兩個問題:一是說《后漢志》是對《漢志》的繼承,在時間上是銜接的;二是《后漢志》的史料,出自不同學者之手,分別是應劭、董巴和譙周,這三人均撰寫過建武(光武帝劉秀)以來災異。應劭、董巴和譙周三人生活在漢末三國時期,從生卒年判斷,應劭生活于漢末,董巴、譙周生活于漢末曹魏年間,其中譙周在晉初去世,這三人在當時都參與政治,并且均有著述傳世《后漢書·應劭傳》有“著《漢官禮儀故事》,凡朝廷制度,百官典式,多劭所立。……撰《風俗通》,以辯物類名號,釋時俗嫌疑”(參見:范曄《后漢書》卷48《應劭傳》,第1614頁)。關于董巴,正史無傳記,《三國志》、《后漢書》相關文獻顯示他很活躍,不僅參與勸說曹丕禪讓事宜,而且著有《輿服志》等書(參見:陳壽《三國志》卷2《魏書·文帝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70頁;司馬彪《續漢書》卷30《輿服志》下,范曄《后漢書》,第3671頁)。譙周著作較多,“凡所著述,撰定《法訓》、《五經論》、《古史考》之屬百余篇”(參見:陳壽《三國志》卷42《譙周傳》,第1027、1033頁)。。縱觀他們留存于現今的著述,沒有發現災異言說,可見《后漢志》是保存其災異說的重要載體。
《后漢書》本無志,今所見志是南朝梁人劉昭將晉人司馬彪所著《續漢書》八志補入而成劉節指出,“現在范曄《后漢書》中的八志,就是宋朝人根據司馬彪《續漢書》八志刊入的。八志的底本,大概是《東觀漢記》的志,其源出于蔡邕十意。”參見:劉節《中國史學史稿》,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80頁。。從史料來源及撰寫目的來講,司馬彪是將應劭、董巴和譙周不同時期撰寫的災異合于一處,以承續《漢志》。由此可見,服妖作為《后漢志》中重要的表現,也應出自眾手。
由于社會條件的變化,《后漢志》中的“服妖”,表現出前述文化所未見的新現象。這一時期服妖內容豐富,既有男扮女裝、愁眉啼妝、冠狗帶綬等現象,又有木屐流行、王公貴族喜好胡物、男女服制上長下短和上短下長之流行情況。從性質上講,主要表現為兩方面:一種是與《漢志》同類的,因違背傳統服飾等級秩序而被冠以服妖色彩的;一種則是新情況,即因新時代、新妝容、新服飾現象出現,而被冠以服妖名號的。《后漢志》中的服妖反映的事實復雜,包括政治斗爭、服飾觀念、民族融合等多個層面,然而卻是有跡可循的,即編纂者是以重要人物,也就是當朝皇帝為主線的。縱觀《后漢志》幾十條服妖,實際上集中于幾代皇帝身上,其中更始帝劉玄1條,漢桓帝3條,漢靈帝5條,漢獻帝1條。為表達方便,我們或以服妖的性質或以服妖出現時代的先后來陳述,通過考察,以發現其中蘊含的風俗變化趨勢。
首先,《后漢志》服妖條中,反映傳統服飾、妝容變化以及影射歷史現實的服妖事件,分散分布在幾個皇帝之間,它們以曲折的方式表達了時人或后人對這種變化的認識。其中,有兩條講“幘”的變化,即更始帝劉玄時期“諸將軍過雒陽者數十輩,皆幘而衣婦人衣繡擁髟屈?櫵3”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第3270頁。。這條服妖敘事旨在譴責劉玄的諸將軍,不僅戴著幘,還穿著婦人衣服。這類不倫不類的裝扮,在漢桓帝執政時也出現過。漢桓帝延熹年間,京都流行“幘顏短耳長,短上長下”,顯然這是帽子之類服飾變化的結果,然而歷史的解釋者卻認為,這是梁冀被誅殺后“中常侍單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等宦官“在帝左右,縱其奸慝”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第3271頁。等不正常現象的體現。時人認為,死了一個梁冀,卻出來五個,他們權勢很大,盤根錯節,如同流行的上短下長的幘。這一現象被占驗者認為,他們與梁冀同樣命運,最終落得被誅下場。“幘”為什么會引起時人如此重大的心理反應?這是因為古人對于冠帽十分講究。所謂“幘者”,“常在冠下,或但單著之”張傳官《急就篇校理》,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79頁。。前面已引述過孫機“漢代的冠主要從屬于服制,是身份、官階以至官職的表征。而‘卑賤執事’即身份低微的人,卻只能戴幘而不能戴冠”的觀點,他繼而指出,“冠本是‘貫韜發’之具,即加在髻上的一個發罩,并不覆蓋整個頭頂。幘則像一頂便帽”孫機《中國古代物質文化》,第99頁。。可見,幘是身份卑微之人戴的帽子,或者是墊在冠下面的發具。更始帝劉玄不僅戴幘,還穿婦人衣服,這顯然是十分不恰當的。在今人看來,幘的形制變化無關緊要,但在固守傳統的時人看來,卻是政治災禍的預兆。漢桓帝時期,京都流行“上短下長”的幘,被記載在史書中,以昭示宦官為非作歹的最終命運,顯示了人們對弄權者的厭惡和仇恨。
歷史上有名的“愁眉啼妝”,就在漢桓帝時期的京都流行。據記載,“愁眉啼妝”始自梁冀家,流行于京都,諸夏皆效仿,以致成為時尚如《后漢志》記載:“桓帝元嘉中,京都婦女作愁眉、啼妝、墮馬髻、折要步、齲齒笑。所謂愁眉者,細而曲折。啼妝者,薄拭目下,若啼處。墮馬髻者,作一邊。折要步者,足不在體下。齲齒笑者,若齒痛,樂不欣欣。始自大將軍梁冀家所為,京都歙然,諸夏皆放效。此近服妖也。梁冀二世上將,婚媾王室,大作威福,將危社稷。天誡若曰:兵馬將往收捕,婦女憂愁,踧眉啼泣,吏卒掣頓,折其要脊,令髻傾邪,雖強語笑,無復氣味也。到延熹二年,舉宗誅夷。”參見: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第3270-3271頁。。在災異論者看來,梁冀跋扈專權,婚媾王室,危及社稷,以致府中出現愁苦狀態的妝容,該現象預示著梁冀即將被舉宗誅夷的結局。從審美的角度講,“愁眉啼妝”并非與國家大事有關,只是時人的審美體驗。等到梁冀集團被誅殺后,卻出現以單超、左悺等人為代表的五中常侍,時常圍繞在桓帝身邊,為非作歹,縱帝奸慝。上文所講的幘事件,便是其敗亡的征兆。另外,漢桓帝時期還有木屐服妖。史料記載:“京都長者皆著木屐;婦女始嫁,至作漆畫五采為系。此服妖也。”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第3271頁。中國服飾史上關于木屐的記載并不多。據沈從文研究,這種漆畫木屐在晉代流行一時 沈從文、王予予《中國服飾史》,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版,第72頁。。這說明漆畫木屐萌發于此時,在晉代成為時尚。
其次,漢代末年,民族交往加劇,胡物大量涌入內地,深得以漢靈帝為代表的統治階級喜愛。《后漢志》服妖條不僅詳細記載了這一事實,并對其即將產生的結果進行過預判。如靈帝喜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從而導致“京都貴戚皆競為之”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第3272頁。。縱觀這些服妖內容,究其本質,既是靈帝個人偏好及荒唐行為的體現,也是各少數民族漸趨內遷、與漢人交往加劇的反映。這一方面說明當時胡人的東西在中原廣泛流行,另一方面說明漢靈帝非常喜愛這些東西。至于漢靈帝為何對胡物如此有興趣,大概和他個人素養有關。據史料記載,漢靈帝雖然昏庸無能,卻在辭賦、歌舞方面有喜好。可見,他愛好胡人的各種東西,純屬個人情趣。據《后漢志》語氣,漢靈帝這種愛好超出了一個帝王的操守,置國家安危于不顧,以致后來董卓叛亂,“多擁胡兵,填塞街衢,虜掠宮掖,發掘園陵”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第3272頁。。顯然,以漢靈帝為首的統治階級,缺少對胡人的警惕,既為此后“五胡入華”亂事埋下禍根,又客觀上助推了胡漢民族的文化融合以及原有風俗的漸次改變。
再次,《后漢志》服妖條反映出漢代末年世風日下。以漢靈帝為代表的王公貴族不務正業、專事娛樂,好新鮮、尋刺激成為一時風尚,這些在《后漢志》中表現明顯。著名的漢靈帝駕驢車事件,就是典型的此類服妖現象。史載,漢靈帝于“宮中西園駕四白驢,躬自操轡,驅馳周旋,以為大樂”,可笑的是漢靈帝駕驢車的消息傳出宮外,王公貴戚不但沒有為國擔憂或者勸諫,反而競相仿效以為時尚,一時之間驢價陡漲,“公卿貴戚轉相放效,至乘輜軿以為騎從,互相侵奪,賈與馬齊”,反映出漢代末期世風日下、本末倒置的事實;該服妖條后引《易》和《詩》指出,驢是粗俗野人所使用的,屬于“遲鈍之畜”;歷史的清醒者更無法接受這樣的頹廢,他們借“天意”嚴厲警告執政者愚蠢行為所可能導致的災難性后果:“天意若曰:國且大亂,賢愚倒植,凡執政者皆如驢也。其后董卓陵虐王室,多援邊人以充本朝,胡夷異種,跨蹈中國”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第3272頁。。不僅如此,據《后漢志》記載,漢靈帝“數游戲于西園中,令后宮采女為客舍主人,身為商賈服”,以致不久“天下大亂”司馬彪《續漢書》卷13《五行志》,范曄《后漢書》,第3273頁。。顯而易見,上述服妖是以違背儒家禮制為前提的。總而言之,《后漢志》服妖皆是以帝王行為失衡為起因,以國家出現動亂為結果,這些歷史軌跡均蘊含著深刻的社會風俗變遷背景。
三" 《晉志》服妖敘事中的變革、尚新與求美
關于《晉志》的修撰,作者指出,司馬彪在《續漢書》中纂錄光武帝及之后的漢代災異,《晉志》則采取黃初(魏文帝曹丕年號)以來講祥異的言論,大有承續之義在闡述史料來源時,《晉志》講道:“及司馬彪纂光武之后以究漢事,災眚之說不越前規。今采黃初以降言祥異者,著于此篇。”參見: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00頁。。根據《晉志》序及服妖表現推知,《晉志》所載從黃初到晉末將近二百年人們的服飾觀念、追求的時尚以及胡漢服飾融合下人們的認識,其中曹魏4條、孫吳2條、西晉9條、東晉8條。《晉志》所列的服妖,同樣附在《五行》之“貌之不恭”條。《晉志》這樣講服妖出現的原因:“風俗狂慢,變節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19頁。魏晉時期,風氣大變,這在《晉志》中表現突出。典型的,如時任尚書的鄧飏,“行步弛縱,筋不束體,坐起傾倚,若無手足”,這樣不堪的情形在晉惠帝時進一步發展,演為“貴游子弟相與為散發倮身之飲,對弄婢妾”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0頁。的丑態。《晉志》共有23條服妖,居于漢晉《五行志》服妖數量之首,其內容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傳遞出生動的社會風俗變遷信息。
首先,《晉志》服妖之所以數量眾多,主要是魏晉之際服飾方面出現諸多變化。根據《晉志》服妖條,這些變化的緣由,一是統治階級的改革,二是新式流行服飾的出現。因曹操重視民生,重視節儉,他對冠帽曾進行過改造。《晉志》曰:“魏武帝以天下兇荒,資財乏匱,始擬古皮弁,裁縑帛為白帢,以易舊服。”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2頁。曹操根據當時社會環境,曾命人仿照古皮弁,將縑帛裁制成帢,以代替舊的帽子。曹操為什么要仿照古皮弁而制造帢,為何在時人看來是“妖”?關于帢,《資治通鑒》胡三省注指出,帢是一種帽子,即“弁缺四隅謂之帢”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85《晉紀》,惠帝太安二年條,中華書局2012年第2版,第2734頁。。顯然,帢是一種根據弁的樣子裁剪,但為了節省材料而缺四角的帽子,一般為武士所戴。這種帢,因是白色,而白象征軍容,有兇喪之義,而被傅玄、干寶等解釋為“妖”。尚節儉的魏武帝曹操,根據實情調整武士帽子,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然而在五行解說者看來,這預示著“革代之后,劫殺之妖”政治局面的出現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2頁。。一種帽子的變革,影響到多年后的政治局勢,是無根據的刻意附會。《晉志》還記載了這種帢的演變過程:“魏造白帢,橫縫其前以別后,名之曰顏帢,傳行之。至永嘉之間,稍去其縫,名無顏帢,而婦人束發,其緩彌甚,紒之堅不能自立,發被于額,目出而已。”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5頁。永嘉年間,白帢演變為“無顏帢”,不僅流行于民間,女子束發也是頭發披于額前,與之類似。這種帽子和束發裝飾極易引起人們想象,因此被冠以“無顏者,愧之言也。覆額者,慚之貌也”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5頁。的解釋。這些發帽形式的改變,雖然是與傳統禮儀違背的,但說明隨著時代的進步發展,傳統禮樂文化走向式微的歷史事實。
再如,魏明帝“著繡帽,披縹紈半袖”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2頁。。皇帝戴著繡帽,穿著青白色衣服,經常召見楊阜,楊阜以直諫著稱,因此直接問道:“此禮何法服邪!”因縹是淡青色,與傳統文化中帝王著衣顏色相去甚遠,被認為是“非禮之色”,后人以此推衍,認為魏明帝“御非法之章,所謂自作孽不可禳也”,后來明帝“不享永年,身沒而祿去王室,后嗣不終,遂亡天下”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2頁。,成為穿衣戴帽不合法而致身亡國亡災禍的最好詮釋。君衣不正,遂致亡國,雖言過其實,但從側面說明魏明帝不講究禮法秩序、生活混亂的事實。這是在多種因素影響下魏晉傳統服飾樣式逐漸改進的表現。因王公名士以禮冠為累贅,而代之以幅巾扎發、戴輕快舒適帽子,就是其體現黃強《服飾禮儀》,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頁。。沈從文指出:“魏晉之際,頻仍戰爭使社會財力日顯艱困,兩漢冠服制度已難維持。以往的冠帽,這時已多以文人沿用的幅巾代替,不僅文人使用巾子,表示名士風流,身為將帥亦頭著縑巾,諸葛亮綸巾羽扇指揮戰事的故事遂流傳千古。當時有折角巾、菱角巾、紫綸巾、白綸巾,不一而足。東漢末年張角起義即著黃巾而被史稱‘黃巾起義’”沈從文、王予予《中國服飾史》,第66頁。。這說明人們根據時勢變化,突破傳統觀念,走出傳統禮樂服飾的限制而大膽創新,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社會風俗的變化。
其次,傳統服飾漸趨衰微,受“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晉名士追求的影響,服飾方面出現了打破傳統、任性自然甚至放蕩不羈的現象。如男好女裝、女好男裝,《晉志》服妖條多次講到這一現象。眾所周知的何晏“好服婦人之服”,即是證明。史載,“尚書何晏好服婦人之服”,傅玄曰:“此妖服也。夫衣裳之制,所以定上下殊內外也。”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2頁。歷史上,好戴男子之冠的妹嬉,曾使“桀亡天下”。站在維護禮制者角度來看,何晏好服婦人之服與之結局相同。何晏作為曹魏歷史上頗有影響的人物,年少時就“才秀知名,好老莊言”陳壽《三國志·魏志》卷9《諸夏侯曹傳》,第292頁。。古代對衣冠發膚都有一定界定,并成為古人區別身份貴賤的標志之一。何晏是魏晉玄學貴無派的創始人,主張儒道合一,“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房玄齡等《晉書》卷43《王衍傳》,第1236頁。。司馬光曾評價何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尤好老、莊之書,與夏侯玄、荀粲及山陽王弼之徒,競為清談,祖尚虛無,謂六經為圣人糟粕。”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卷75《魏紀》,卲陵厲公嘉平元年,第2427頁。在曹爽權勢強大時,他和鄧飏、丁謐被稱為“臺中三狗”《三國志·魏志·諸夏侯曹傳》裴松之注引《魏略》曰:“故于時謗書,謂‘臺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當,一狗憑默作疽囊。’”三狗就是指何晏、鄧飏和丁謐,默是曹爽的小字。意思是三狗都咬人,而丁謐最兇惡。參見:陳壽《三國志·魏志》卷9《諸夏侯曹傳》,第289頁。。關于何晏的評價很復雜,這牽涉到古代史家的立場問題。方詩銘從史學書寫角度揭示了何晏何以成為后人詬病的對象及原因,他通過對高平陵事件前后何晏不同處境的分析,認為造成何晏之死的原因主要在于司馬師的懷恨方詩銘《何晏在曹魏高平陵政變前后》,《史林》1998年第3期,第18-19頁。。《晉志》所講何晏好穿婦人之服,應是歷史事實,然而將此事上升為國家層面的敗亡,則是史家帶有政治立場的刻意附會。魏晉時期,受社會環境影響,人們或輕蔑禮法,或追求時尚,文人階層隨性處理衣著一時成為風氣,好老莊言的何晏好服婦人之服或許只是追求某種精神寄托。“臺中三狗”之一的鄧飏,更是放蕩不羈。據《晉志》記載:“魏尚書鄧飏行步弛縱,筋不束體,坐起傾倚,若無手足”,“貴游子弟相與為散發倮身之飲,對弄婢妾,逆之者傷好,非之者負譏,希世之士恥不與焉”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0頁。。這些史料雖在描述人物的品行,但從側面反映出“臺中三狗”的張狂、無羈與當時世風的頹敗。沈從文指出:“由魏而晉,或因為經濟貧乏,或出于禮制難行,人們就便處理衣著,終于轉成風氣,‘褒衣博帶’,成為魏晉世俗之尚。部分文人甚至輕蔑禮法,如南京西善橋出土磚刻所反映的竹林七賢飾著,寬衫大袖、散發袒胸,就是對禮教束縛的突破。”沈從文、王予予《中國服飾史》,第66-67頁。《晉志》還記錄了晉末流行的一種衣服形態,即“晉末皆冠小而衣裳博大,風流相放,輿臺成俗”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6頁。。由此可見,崇尚寬衣大袖已成為晉末流行的服飾趨向。
再次,傳統服飾與胡服相遇融合,逐漸成為社會上普遍的裝束。隨著兩晉時代五胡進入中原,伴之而來的各種衣飾,一時被漢人接受與吹捧,如“武帝泰始初,衣服上儉下豐,著衣者皆厭衤要?內6,此君衰弱,臣放縱,下掩上之象也。至元康末,婦人出兩襠,加乎交領之上,此內出外也”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3頁。。婦人間出現加在交領之上“兩襠”衣。這個兩襠衣起初是由北方少數民族的兩檔甲演變而來的。這種衣服不用衣袖,只有兩片衣襟,其一當胸,其一當背,后來稱為“背心”或“坎肩”。這樣的衣服經濟實用,是男女都可穿的服飾。泰始年,從北方到南方的吳越,均出現衣制方面的“上長下短”或“上儉下豐”,還出現男女穿木屐現象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3頁。。據考察,這是魏晉時期中原地區吸納了北方民族服飾特點的衣服,更加緊身,更加合體黃強《服飾禮儀》,第69頁。。又如晉武帝泰始之后,中原出現富貴人家“相尚用胡床貊槃,及為羌煮貊炙,貴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會,皆以為先”房玄齡等《晉書》卷17《五行志》,第823頁。的局面。泰始是晉武帝司馬炎的第一個年號,這個時期胡人的東西在中原的富貴人家競相使用。東晉孝武時期,“公主婦女必緩鬢傾髻,以為盛飾”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6頁。。這種發式用發較多,需要假發補充。時人為了方便,就用假發做成假髻,然后佩戴。這種發式是東晉流行發式,現今所見晉仕女圖,大多即是此種發型。總之,《晉志》所記載的23條服妖,展現出這一時期多層面的服飾變化情況,這些服妖既反映出特定時代服飾流行的現狀,又表現出守舊者對其嗤之以鼻,以災異附會人事,試圖遏制其發展,或以之警戒統治者的意圖,展現出創新與守舊、變化與固守之間的博弈。
四" 結論
漢晉時期存在的大量形式復雜而又有規律可循的服妖記述,或揭示因服飾的錯亂穿戴而引發的人生挫敗,或關注因新興服飾取代傳統服飾而導致的政治波動,或預言因外來胡服受國人追捧而可能產生的“五胡入華”亂事等。漢晉《五行志》的撰述者認為,“風俗狂慢,變節易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班固《漢書》卷27《五行志》,第1353頁;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19頁。,可見服妖的出現和風俗的變遷緊密相關。從上述對漢晉《五行志》不同時期服妖素材的追溯中可以發現,《漢志》服妖是基于傳統服飾觀念而對其中溢出常規的部分進行鞭撻與反思,《后漢志》服妖則表現出很大不同,出現了男扮女裝、愁眉啼妝、王公貴族喜好胡物等新裝扮、新現象,《晉志》服妖則更深入地反映了這種變化,折射出深刻的社會風俗變遷。通過對漢晉服妖現象的追溯與分析,不難發現自漢到晉服飾文化出現的諸多變化,其背后蘊含的則是傳統禮樂文化的衰敗和社會風俗的變遷。
服妖的出現,和先秦時期就已形成的人們對于服飾禮儀的認識有關。先秦以來,服飾與政治生活密切相關,統治階級有著較為嚴格的服飾禮儀制度。《禮記·玉藻》篇記載了先秦時期天子與諸侯的衣服、飲食以及王后、夫人、命婦等的服制,對天子在不同場合的穿衣戴冠也有詳細的規定,對一般士大夫的服飾也有仔細的說明。如《禮記·玉藻》曰:“士不衣織。無君者不貳采。衣正色。裳間色。非列采不入公門。振絺绤不入公門。表裘不入公門。襲裘不入公門。”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29,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77頁。指出士大夫階層辦公時衣服的形制、顏色等都要遵循規章制度。《禮記·深衣》指出:“古者深衣。蓋有制度。以應規矩繩權衡。”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58,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664頁。第一部反映輿服的正史《后漢書·輿服志》這樣寫道:“夫禮服之興也,所以報功章德,尊仁尚賢。故禮尊尊貴貴,不得相逾,所以為禮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司馬彪《續漢書》卷30《輿服志》,范曄《后漢書》,第3640頁。在編撰者看來,禮服之興是表功德、尊仁賢,其為禮的意義在于能夠通過它體現身份之高低。服妖的出現正是基于人們已有的關于服飾制度的思想體系,在堅守傳統禮儀經驗的守舊者看來,那些富于變化的、有違傳統的穿戴或者服飾形制的變化是不正常的,預示著某些政治的衰敗或者軍事斗爭,以致被災異論者冠以“服妖”胡祥琴《略論魏晉南北朝正史〈五行志〉中的“服妖”》,《社會科學戰線》2014年第9期,第89頁。。漢晉《五行志》服妖條的解釋者站在維護傳統服飾秩序的立場上,以批判的眼光看待這些不合禮節的服飾新現象,然服妖內容本身所傳遞出的歷史信息,又從側面反映了傳統禮樂文化支撐下的服飾秩序難以維持。
在這場新舊思想領域的博弈中,社會風俗的變遷已然出現。葛洪在《抱樸子·饑惑篇》中總結道:“喪亂以來,事物屢變,冠履衣服,袖袂財制,日、月改易,無復一定,乍長乍短,一廣一狹,忽高忽卑,或粗或細;所飾無常,以同為快。其好事者,朝夕放效,所謂京輦貴大眉,遠方皆半額也。”葛洪《抱樸子外篇》下《譏惑》卷26,張松輝、張景譯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68頁。葛洪所講的現象在漢晉《五行志》中多有體現,這是漢末三國兩晉時代風俗變遷的歷史事實。與漢晉《五行志》以“妖”冠名服飾風尚不同,《世說新語》對魏晉服飾領域的新變化持肯定甚至贊美的態度。面對同樣的事情,如經曹操時期改良的“帢”,《晉志》斥責其為“兇喪之象也”房玄齡等《晉書》卷27《五行志》,第822頁。;《世說新語·方正》則持肯定態度:對山濤的兒子“著短帢”,“武帝欲見之,山公不敢辭,問兒,兒不肯行”,時人夸贊其“勝山公”,意思是山濤的兒子比山濤有骨氣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周祖謨、余淑宜整理,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95頁。。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傳統的禮樂文化逐漸衰微,新的文化現象不斷出現。兩漢時期的天命鬼神思想與儒術獨尊的局面,到漢末三國時代已處于分崩離析的狀態,新思想層出不窮,舊思想頑固抵制萬繩楠《魏晉南北朝文化史》,東方出版中心2007年版,第81頁。。然而,歷史發展的腳步不停向前,任何主觀的設想和頑固的抵制都是徒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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