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富而鑿實

這部五十萬言的大書讓人著迷。我從書中看到的內容及知識如此深邃廣博。以往散泛漫長的關于西方文明史之類的認識，常常化為碎片在腦海里閃爍跳動，而現在卻得到一次回憶和打撈、確定和連綴。這是一場宏闊浩渺的文明觀覽，更是難得的補習和提示，我必須說，自己在內心里十分感謝作者提供的這次閱讀機會。

著者長期沉浸于西方文明的研究，并有過西方國家生活學習的寶貴體驗，且得益于一些嚴謹的異國師友的援助。這對于目前所形成的不可多得的學術價值，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可見這是浩繁的匯集和總結，要有大量資料的消化研究以及萃取，經歷了持久的勞動，付出了極大的精力。作為一項大工作的內在推動力，最重要的，也還是來自一個學者對于真理的執著，他的信念，他對生活不倦的熱情。這些都化為一種人性的溫度，在看似平靜客觀的學術概說中，持續不斷地烘烤著讀者。

這部書命名“概觀”，卻并非是關于西方文明的粗線條勾勒，不是泛泛介紹，也不是簡單的匯總和通覽，而是一部經過重重反撥與鑒別、強調與發現，最終變成應對當下時空的智慧文字。“科學”與“民主”，對于一個民族走入現代道路之決定意義不需贅言，關于它們的最基本的“通識”與“共識”，卻往往會因為一些特殊的歷史際遇而被遺忘、忽略和覆蓋。有些話題必須一再重復和強化，并提醒讀者在這個過程中加入個人的生存體驗，做出深入反思。此書之緊要處和不可替代處，即在這一方面。一般的知識連綴和堆積并不難，難的是于一次概述中、于整合歸置與提煉中，突出一種文明發展過程中的主干與鏈條、一些關節的意義，讓其變得愈加清晰和簡要。

一個族群苦苦追求應用技術，競逐現代科技，心心念念，汲汲于此，就必須擁有根本性的學習和借鑒，有更為深沉的自省和反思。要遠溯來路與去路，尋找事物的淵源。萬丈高樓，根基為本，科學之精神文明之培植，人文之蓄積，一切蓋有源路。此書即在這樣的意義上，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縱向的線索，并有橫向段面的開展，概括精準，勒緊內質，要言不煩，每每給人痛快擊節之慨。這看似常識性的介紹，實則潛有一等學問的特質：于常識的普及和娓娓道來中，深刻影響讀者的心靈。

作為一個植根于東方的著作者，既為言說西學，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地域性的打量，這就帶來一種親切的閱讀感受。最為難能可貴的是，這里沒有狹隘的思維方式，沒有慣性和庸俗的功利主義，更無地緣偏見，而是崇尚治學的公允客觀和情懷氣度。事實上，任何一位著作者都有視野和境界的問題，這將在很大程度上鑄定得失高下：既與學問見識有關，也與立場和價值觀有關。褊狹和媚俗情態一旦參與學術，再多的知識都難以補救。急切的現實主義性格也會造成目光短淺，與可怕的民族主義和故步自封結為一體。而此書恰在破除類似痼疾。

深入了解西方科學與民主之漫漫長路，進一步打開眼界，在今天絕非老生常談，而是至為切要和正當其時。就一般讀者來說，已有的西方文明之識既可能是繁雜瑣屑的，也可能是零散淺淡的，而且極易形成籠統的概念化認知。我們非常需要一次又一次系統的梳理和貫通，做好基本和基礎性的工作，就此來說，此書為我們提供了極為周備的一個范本。它似可作為一部工具書置于案頭，隨時查詢鑒覽，又可將我們的觸角牽引到更遠更深的空間。書中談到的一些概念如“實用主義”“實證主義”“經驗主義”，它們的區別與抵近的部分、它們之間的聯系；如“現代性與現代科學技術”“科學精神”之于歐洲文明；如文中涉及的大量人物與著述，不同的知識系統等等。這些即便稍做一點深細涉獵，都意味著要耗去大把光陰。這將把我們探究的目光引向局部和深處，從而避免揚揚自得和鼠目寸光。

我們對于自己的傳統文化自豪久矣，這當然具有充分的理由。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更加努力地學習西方文化，甚至促使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從頭開始，對其他民族做出深切細致的了解和理解。對比而言，我們的文化中似乎更多模糊的感性，并常常以審美的意義替代理性追究，既不長于形式邏輯，又缺少實驗科學，而這二者卻是科學發生發展的基石。

西方文明中的追問、認真、專注、理性，在這部“概觀”中體現得繁富而鑿實。我甚至想，如果更多的家庭擁有類似的一部讀物，養成謙遜而持久的學習的耐心，我們的民族將變得多么有力和自信，我們的現代化進程又將邁出怎樣堅實的步伐，我們的族群會呈現出何等堅卓的精神風貌。

2021年4月6日

本文為《歐洲文明概觀》（宋立新著）序言。

（張煒，作家，現居山東濟南）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