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施華滋(Ernst Schwarz,1916年8月6日-2003年9月6日),奧地利及德語國家聞名遐邇的漢學家。
1988年4月,天津、延安老作家楊潤身,作品《白毛女》之父,率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東德,此外事活動由我負責。因當時外匯短缺——是年,國力儲存僅二十六億美元,為省去一個外事人員的出國費用,中國作家協會決定由我一人承擔兩個出訪團的翻譯任務,即在楊潤身團結束訪德后,我不隨團回國,即刻一人飛抵維也納,去迎接并陪同另一個相隔兩天到訪奧地利的中國作家團,團長為中國作家協會領導康濯,團員有天津女作家航鷹、中國作家出版社時任領導柳萌加上我。整個日程,出訪前在京做了縝密安排。
按既定計劃,我從東柏林飛維也納,未免又需一張機票。在訪德結束前,我有意將我的行程透露給東德作協外事部主任芭芭拉。她知道我跟施華滋認識,我們三人在幾年前的另一中國作家團訪德時,在文學研討會上相遇、相識。
施華滋雖是奧地利人,但常年卜居東德,頻頻往返德、奧之間。芭芭拉將我的旅程轉告了施華滋,意思是,他若近日回維也納,我倆可以結伴而行。施華滋欣然同意。這正中我下懷,我可省去一千馬克的費用,而且還是西德馬克。那些年,中國作家協會外事活動的最大限制就是外匯緊缺,哪怕買本國國際航班也須用外匯,而申請人民幣外事經費就會容易許多。
說起能跟施華滋結識,還得感謝另一位東德漢學家梅薏華教授;說到1985年9月能在東柏林跟梅教授及其丈夫共進晚餐,又是多虧了北京老作家、《蒲柳人家》的作者劉紹棠。
梅薏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留學北京大學中文系,跟劉紹棠是同班同學。1985年,中國作家團訪問東德,成行的全是北京作家,有鄧友梅、鄒荻帆、張志民、劉紹棠和我。
梅薏華得知了中國作家團訪德——這對東德漢學界是一件大事,尤其在名單里看到了老同學,便在洪堡大學漢學院主持了中國文學座談會,也邀請了施華滋出席。
施華滋跟我一見如故,在我以后每次出訪東德時,他定會設法與我見面。有一次,我單獨出席“東柏林國際翻譯討論會”,在柏林廣場高樓餐廳與他見面,席間,他提出希望中國作家也能訪問奧地利。后來,我們成行的訪奧團是一次單方面邀請——當時兩國尚未簽署互訪協議,即我方不負有回請義務,是康濯團訪奧的前奏。那個團訪奧時,施華滋張羅一切,一個人負責食住行的安排,并始終奉陪在左。
我倆結伴驅車從東柏林穿經大半個東德前往維也納。途中,施華滋滔滔不絕,話題從“二戰”納粹德國吞并奧地利、迫害猶太人開始,一直講到他與兄弟相依為命、流亡上海的經歷。
施華滋是猶太后裔,對那段落難史,他刻骨銘心。他非常感激中國對他的救命之恩。他反復地說,若當年沒有中國伸出人道的援助之手,他也許就沒有了今天。出于對中國的感恩之情,流亡上海時,他就決心要學中文,以便在將來向歐洲譯薦中國的文化、文學作品,這在他的余生之年如愿以償。通過學習漢語,施華滋接觸到了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他說,中國文字、中國文化非常偉大,他學來茅塞頓開。學好了中文,他有一輩子做不完的事業。
施華滋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版的老子的《道德經》,是他多年移譯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經典譯作。對老子的翻譯,對于外國學者而言,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對其人生理念的融會貫通。在《道德經》中,許多概念富有哲理,極為隱晦且頗具悖理,另外,原著中也往往不易讀出此類理念的時空界定。要翻譯成功,對中國古代哲學的理解與正確把握勢在必行,僅拘泥于文字的粗淺表層,老子的哲學思想體系就無法自圓其說。在這一點上,施華滋不同于他的譯家前輩,他能脫穎而出,跟他常年在中國的生活與工作不無關聯。他是一位能跟我們脫口說出“洋涇浜”“吊膀子”的中國通,這給當時訪問東德的全體作家印象極深,尤其是航鷹,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次訪奧,施華滋對我們可謂是盡心盡力、無微不至,那也是我歷次出訪中被招待得最周到的一次,零花錢、旅店的一切雜費,包括洗內衣、外套,進飯店的酒吧、咖啡館享用蛋糕、午茶等一切費用,均憑他給我的信用卡結賬。我們享受到的是官方一級的招待。
我團出訪前,奧駐京大使還專程在京設宴招待。就是當年王蒙率團訪問西德,德使館也只是參贊設酒會餞行。單方面邀請中國作家團訪奧,正是施華滋對中國友好的體現。
基于上海的經歷,施華滋對后來的中國社會主義制度一直懷有好感。他解釋,這就是“二戰”后,德國分裂為東德、西德時,他擇定寓居東德的原因所在。他說,這是他對這一新生制度的信念。施華滋還說,除了翻譯,他一直想報答中國,希望能為中國的德語教學做一點貢獻,這也是他后來去杭州大學教德語的理由。
那次因為是民間交流,消息來得很快,不像通常國家間的合作協議有一兩年的提前量。我連出訪的文學資料都來不及搜集。巧中之巧的是,適逢《世界文學》正準備出版奧地利當代文學特輯,這與中國作家協會的外事安排不謀而合。因雜志社來中國作家協會約稿,我得知了這一重要信息,而且在維也納中奧作家文學座談會上,我還見到了我翻譯的小說《獵兔》的作者本人。我贊賞他的小說風格極像屠格涅夫,他開心不已,稱自己受寵若驚。
為避免同一天從東柏林直奔維也納的長途勞頓,送走作家團的當天下午,我跟施華滋隨即離開柏林機場,直接前往靠捷克很近的德累斯頓,以縮短第二天赴維也納的行程。因兩國簽證互免,我們的車在捷克入境、過境,一路暢通無阻,那也是我第一次參觀布拉格。
第二天,我們從德累斯頓早早出發,行車八九個鐘頭,抵達維也納已是傍晚。到了施華滋家天色已黑,他執意請我當晚留宿他家,并即刻通知維也納市政廳我的到來。他恭恭敬敬地把我介紹給“他家的女主人”艾娃,他兩口子接下去就是我們團的全程陪同。
那天在他家用晚餐,他岳母風趣地對我說:“一見面我就想稱您教授。”我說,我只念了研究生,連博士都還沒讀呢!老人家說:“歐洲的博士須經過嚴格的國家考核,而教授可以任意封冕。”我聽了頓覺學問見長~!
2024年3月12日定稿于慕尼黑
(金弢,作家、翻譯家,現居德國)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