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位文學評論家提出,寫作要“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肖川教授的《有“我”的教育學》一書便具有這樣的特征。他的整個寫作就是從現實中來,到靈魂里去。
在我看來,這本書是肖川教授用生命為教育與靈魂而歌唱:教育內在地擁有生命的屬性,寫作內在地擁有生命的屬性,歌唱也內在地擁有生命的屬性。教育寫作就是為了歌唱生命,歌唱靈魂。可以這樣說,遺失了生命的屬性,就迷失了教育的本性。
在這本書中,我們可以看到“生命的溫暖,生命的尊嚴,生命的燦爛”,引領我們反思教育與生命的關聯。
一、生命化的閱讀
在碎片化、淺薄化、信息化、網絡化閱讀盛行的時代,閱讀成了蜻蜓點水、浮光掠影的眼球的物理運動與搜集信息的“復制粘貼”行為。閱讀中的思想感悟、生命體驗、審美感受、心靈觸動、文化熏陶等價值和意義,不斷地被消解與漠視。其重要的原因就是將閱讀簡化為信息的獲取與材料的積累,而不是心智的開啟、思想的激活與生命的豐富。
缺乏生命融入的閱讀是對活生生的生活的忽略,是對全身心感悟與思考的戕害。其結果是,讀得越多,讀得越快,精神生活越顯荒蕪,智慧力量越顯蒼白,心靈世界越顯貧乏,思想脈搏越顯微弱……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想多讀快讀,快速通過大量的閱讀來提升自己、突破自己,于是一本書接著一本書讀,然后將畫出來的詞句一五一十地錄入電腦。可在近半年的閱讀與摘抄錄入之后,我在無限的焦慮中,越來越感覺自己被無數的書所包圍,要想突圍而出難乎其難。
對閱讀來說,生命有時是近乎“作繭自縛”,一本本的書就是一層層的繭,纏繞得讓我們喘不過氣來,無法解脫,難以超越……所讀的書仿佛過量的貨物,七縱八橫堆積在我的腦海深處,使我整個身體沉重復沉重,幾乎沒有靈魂與思想的氣息,行動遲緩、感覺遲鈍、生命遲疑。
我突然間警醒,這種閱讀是一種無情無思無意義的閱讀,其最大的缺憾在于生命的缺席。
肖川教授提出:“我特別強調深度閱讀,書讀得透比讀得多更重要。我發現很多人讀書的問題是沒有讀透。”“閱讀是心靈成長最重要的途徑。”肖川教授認為,只有把書讀得爛熟于胸,讀到頭腦中,讀到心里去,“才能真正做到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才能有那種‘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的對于生活、對于世界的感悟與發現”。
我把這稱之為“生命化閱讀”。所謂的“生命化閱讀”,即從生命的完整性與發展性出發,調動閱讀者的全感官,激發其感受、理解、想象、思維、情感等活動,將閱讀者的生活經驗、生命體驗、思想價值追求等融入文本之中,與文本進行充分的深度的對話的過程。
由此,“對所有人而言,學習不僅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學習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對所有人而言,閱讀不僅是為了更好的生活,閱讀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當閱讀將生活融入文本,將生命融入文本,那么閱讀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二、生命化的寫作
我們在推廣教師教育閱讀的過程中,時常有老師說,他們也很想通過教育理論的閱讀來進修、提高,可是一拿起教育類書籍就會發暈、發困、發怵。毋庸諱言,不少一線教師對于教育教學理論閱讀興趣不大,甚至面對教育教學論文等專業閱讀時望而生厭、望而生畏。其中固然有多重原因,但也與一些教育教學文章的表達艱澀難懂、枯燥乏味、僵硬刻板不無干系。歸結而言,這類不堪品讀的教育寫作缺乏個性氣息、缺乏生命色彩、缺乏自我聲音。
帕克·帕爾默在《教學勇氣:漫步教師心靈》中寫道:“盡管學術界聲稱重視多元認識途徑,其實只尊重一種認識途徑—— 一種以‘脫離我們的自我’為代價,將我們帶入‘真實’世界的‘客觀’認識途徑。在這種文化中,客觀的事實被認為是純粹的,而主觀感受是需要懷疑的,是有瑕疵的。在這種文化中,自我不是有待開發的資源,而是需要規避的危險;不是有待實現的潛能,而是需要克服的障礙。在這種文化中,那種脫離自我的病理學報告會被作為學術道德的典范,得到很高的贊譽和獎勵。”
翻閱大量的教育文章,我們發現教育寫作缺乏多樣化的表現形態,多是以單一的論文寫作取代豐富多彩的教育表達。尤其是在教育教學論文寫作中出現畸變、蛻化、扭曲的現象:以寫作“規范”要求為名,打著“客觀中立”的旗號,強調“零度風格”,以“無我”為標準,使教育寫作變成一種與實踐、生命等疏離的碼字的過程。其典型的表現就是:主題陳舊、結構僵化、表達生硬、缺乏生機、缺乏創意。教育教學生活中熱騰騰、活潑潑的生活氣息與生命氣象,都被硬邦邦、冷冰冰的文字所掩蓋與遮蔽。在常見的教育寫作中,我們感受不到、觸摸不到師生的情感、思維、想象、創造。文字表達與生命體驗的分裂,往往造成教育人格的分裂。
基于此,肖川教授提出,教育學不是一門可以按照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式來描述、評價、解釋和預言的學科。它飽含著我們的信念、趣味和期待,文字的背后站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它關乎我們的品性、風格和偏好。于是,肖川教授將寫作與立人立心關聯起來,將寫作與成人成事關聯起來——“寫作:聚積人生的風景”“能寫好文章的人,幾乎萬事可做”。他倡導教師進行教育敘事研究與寫作,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建構起“有‘我’的教育學”“才能成為鮮活的、富有生命氣息的教育學,才能成為具有啟迪生命智慧、培植生命情懷的教育學,才能成為實踐的教育學、生命的教育學、教師的教育學”。
我在《課堂觀察——頓悟的藝術》一書后記中提到,很多年以前,我便癡心妄想,擁有一本屬于自己的書。一本流滿自己汗、淚、血并盛滿了濃濃的自我的渴望與艱辛的書。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自己。我總偏執地認為,文字便是靈魂的紋痕,如同縱橫似阡陌的葉脈記錄著陽光的指紋。其實也不需過多疑慮,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誕生這樣的想象:我們的皮膚閃著象形字的線條與光澤,連同那深刻的皺紋也寫就了它的形象。從這個意義上講,每個人都是用自己的身體為靈魂而寫作!
我努力地做到,每一篇文章、每一本書都 “用自己的身體為靈魂而寫作”。帶著這樣的教育寫作的理念,我喜歡一切充滿努力、行動、個性、思考的文字。有“我”在,就必然回到日常的課堂生活,回到與我們朝夕相處的學生的現場,回到生命成長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在我們行文運筆的一橫一豎中,悲歡交集、歌哭相伴。文由心生,文由心成。有“我”在,一切都變得于我而言是血脈相連的,是息息相關的。在文字的深處潛藏著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靈魂的紋理……
我將其歸結為:“生命在于表達,表達基于生命,表達表現生命。”
三、生命化的教育
在盤根錯節的“競爭”“升學”“分數”“排名”“內卷”“求職”等因素的驅使之下,學校教育往往淪落、異化成“智慧的屠宰場”“精神的火葬場”“生命的窒息地”——學校里有課程、有教師、有學生、有書籍、有規則……有許許多多活動與設施,唯獨沒有“人”,沒有“我”,沒有“生命”。
于學生而言,在“立德樹人,五育并舉”的國家教育根本政策、根本任務之下,學生仍然在課堂上大量刷題,在課后服務的時間里大量刷題,在回家后也大量刷題。學生的興趣、愛好、需要、個性、差異很難受到關注與尊重,學生學習的快樂與幸福、思維與創造很難得到培植和鼓勵。
于教師而言,無休無止的非教育教學工作湮沒了教師的時間與精力,教師的激情、才華、個性與創造被消磨殆盡,只有日復一日的機械重復,使教師成為盲目的“知識的搬運工”。在“分數競爭”的威壓下,任何改革、嘗試、創意都變成“微不足道”與“畫蛇添足”。
學校與教育中的“人”和“生命”不斷地被擠壓,不斷地被稀釋,不斷地被驅逐——教育生產出來的是一具具“被馴服的肉體”。
我們需要“生命的教育學”“有‘我’的教育學”。這就意味著有著強烈的個性色彩、有“我”濃烈的生命印記和鮮明的個人風格、貫穿了真情與真氣的教育學,也就是“用生命化教育促進生命的成長”。
生命化教育的核心理念就是“關注生命、尊重生命、珍愛生命、欣賞生命、敬畏生命、成全生命”,它“貼近生命的需要,揭示生命的真相,引領成長的方向,探尋生命的意義,成全生命的價值”。
教育中促進生命成長的過程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過程呢?使怯懦的走向勇敢,使野蠻的走向文明,使膚淺的走向深刻,使懵懂的走向自覺,使黑暗的走向光明……教育者通過心靈的通道走向受教育者的心靈深處,彼此的心靈交融互啟——這就考驗著教育者是不是擁有澄明的靈魂,是不是擁有博大寬廣的心靈世界,是不是擁有明亮朗照四方的精神生活……
同時,我隱隱擔憂的是“靈魂工程師”的“靈魂”由誰來撫慰與滋養?于是,我想理想的教育應該是,在教育者的心靈互照中,受教育者獲得心靈的啟示,告別黑暗無知狹隘鄙陋,走向光明淵博開闊智慧,心靈走向未來、豐富、細膩、動人……這是一種心靈的自覺進化的過程。
四、生命的“在場”
一切的閱讀、一切的寫作、一切的教育都是“生命本身”。沒有生命氣息,缺乏生命意味的一切都是生命的另一種死亡。人生和生活的價值就在于追求幸福與意義,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說,幸福就是最大的意義或者意義就是最大的幸福。
著名心理學家維克多·弗蘭克爾在《活出生命的意義》中提出,創造生命的意義有三種途徑。第一種是創造或從事某種工作。第二種是經歷某種事情或者面對某個人,換句話說,不僅能從工作中而且能從愛中找到意義。最重要的是第三種途徑:面對苦難,自我超越,并且以此改變自己,把個人悲劇轉化為勝利。
而肖川教授提出:“活著多么美好!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值得敞開心扉去擁抱世界,每一個瞬間都該興高采烈地去感受、發覺和欣賞。”其實,這句話里面也蘊含著弗蘭克爾所說的“創造、愛及深度體驗”。
從肖川教授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他所強調的,我們的教育要造就“有膽、有識、有情、有義、有趣”的人。他談到“心若向陽,無處不花開”“幸福是一種態度”“我與世界有個約會”“成長是人生恒久的燦爛”……從生活中感受到生命的情味與美好,從自然中感受到生命的樂趣與意義,從師長中感受到生命的溫情與關切,從親友中感受到生命的牽掛與依戀。尤其是他情真意切地回憶了他在北師大念書時,師生的教誨與關愛,令人感懷不已。其中有一個細節,讓我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溫存與真誠的關愛。
肖川教授當初在北師大讀研期間,年屆六旬的老母親去北京看他。他母親怕住旅館花錢,便借住在女生宿舍,但第二天一名女生就提出讓他母親另找地方住。結果,當時肖川的老師陳仲華先生主動提出讓肖川的母親住在他家。肖川的母親住了六個晚上,臨走時,陳仲華先生還特地做了一桌菜為她餞行。肖川教授寫道:“那是一頓豐盛的午餐,一頓足以溫暖我一生的午餐。”諸多情節醞釀著“生命的意義與幸福”,他說:“父母給予我們自然生命,而老師卻參與了我們社會生命和精神生命的創造與建構。”
在生活中,我們要敞開心扉去接納花草樹木、日月星辰,去接納喜怒哀樂,去感受,去理解,去創造。那么,我們就會如肖川教授一樣,發現生命的美。正如席慕蓉那首詩寫的那樣:
生命原是要
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復原
世界仍然是一個
在溫柔地等待著我成熟的果園
天這樣藍 樹這樣綠
生活原來可以
這樣的安寧和 美麗
(作者單位:福建省莆田市教師進修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