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英國當代文壇重要的人文學者,戴維·洛奇具有時代擔當和人文關懷,評論家和小說家的雙重身份使其對社會問題的反思更為深刻。在洛奇的后期創作中,疾病書寫則是他反映時代病癥的重要媒介。洛奇后期創作的《天堂消息》《治療》《失聰宣判》三部作品皆以主人公的疾病為線索,通過身體的疾病隱喻并聯系英國的社會病,體現了洛奇對于英國社會問題的深刻反思。戴維·洛奇作品中的疾病書寫與敘事治療為英國當代社會中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患病個體提供了可能的治療方案,體現洛奇作為一名作家具有的時代擔當和人文關懷,同時也寄托了洛奇對于知識分子引導社會道德方向與改進社會精神面貌的希冀。
【關鍵詞】戴維·洛奇;疾病書寫;敘事治療;《天堂消息》;《治療》;《失聰宣判》
【中圖分類號】I106.4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9-0036-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29.011
20世紀的西方社會危機四伏,兩次世界大戰使無數的家庭支離破碎,人類面臨著慘烈的死亡與難以治愈的戰后心理創傷;經濟危機加劇了社會貧富矛盾,人們因失業破產感到恐慌、不安和無助,社會的整體道德水平也隨之下降,心理疾病不斷產生;工業化進程使人們的異化問題日益嚴重,個體的自我在被文化宰制的主流敘事中變得扭曲,生命形態變得單薄而無力。如此種種的現代病癥不斷警醒著人類,“疾病”已成為現代社會的重要關鍵詞,疾病不僅是個體生存處境和精神世界的再現,更是對社會現實語境的投射。在充滿危機的西方現代社會,如何面對疾病,如何對抗疾病,如何實現疾病的治愈與康復,成為時代的重要任務,現代人的精神痼疾亟需治療良方[1]。
作為英國當代文壇重要的人文學者,戴維·洛奇具有時代擔當和人文關懷,評論家和小說家的雙重身份使其對社會問題的反思更為深刻。出生于20世紀30年代末期,戴維·洛奇成長于二戰后英國社會的轉型期,迷惘與彷徨的時代旋律成為洛奇創作的背景樂章,他在作品中融入了對于時代的思考與深切的人文關懷。
在洛奇的后期創作中,疾病書寫則是他反映時代病癥的重要媒介。洛奇后期創作的《天堂消息》《治療》《失聰宣判》三部作品皆以主人公的疾病為線索,通過身體的疾病隱喻并聯系英國的社會病,體現了洛奇對于英國社會問題的深刻反思。學院派小說的主題賦予了他筆下角色以獨特的身份特征與活動空間,作品中的患病角色們在家庭、社會等各個空間維度所面臨的矛盾與困境真實映射了當代英國復雜的時代文化語境。同時,強烈的治療意識也根植文本,面對身體的痼疾,洛奇巧妙安排了主人公在尋求的各種現代科技的幫助未果的情節,并隨后以主人公的“自我敘事”作為情節的推動力量,揭示“敘事”是療愈主人公疾病的有效良方,主人公們通過寫日記與回憶錄等方式,實現自我身份的建構,達到自我超越與精神痊愈。
綜合現有的學術研究來看,目前國內外對于洛奇后期創作中的《天堂消息》《治療》《失聰宣判》三部作品的研究,在天主教主題、后現代創作技巧、校園主題等方面已取得了較大的學術成果,但是對于洛奇的疾病書寫仍留有研究空間。關于三部小說中的疾病書寫與敘事治療研究,國內外學界目前已有對其中創傷書寫的研究、文本治療功效的探討、角色疾病的系統性分類等相關成果。但是目前的研究仍具有一定的空白和不足,如當前的研究缺乏對于小說中人物身份設定、活動空間與所患疾病三者之間的特殊關聯性的系統性梳理,對于疾病、治療等的抽離性分析無法深入挖掘洛奇在創作時對于人物身份與疾病設定所具有的因果性與整體性。
洛奇的《天堂消息》《治療》《失聰宣判》三部作品分別出版于1991年、1995年和2008年。洛奇在創作《天堂消息》時已接近花甲,而在創作《失聰宣判》時已處古稀之年。隨著年歲增長,洛奇在現實世界中飽受者肌體衰老之痛,同時,早年遺留的戰爭創傷,以及眾多患病的家庭成員在洛奇的生命畫板上鋪陳了憂郁的家庭底色,正因為現實生活中洛奇對于疾病的深切感受,洛奇的疾病創作意識也在他生涯創作后期達到成熟。在洛奇后期創作中的《天堂消息》《治療》《失聰宣判》三部作品中,我們能明顯看到洛奇對于疾病的深切關注,幾乎每一個筆下的角色都患有身體上或心理上的疾病,《治療》中的勞倫斯飽受抑郁情緒與膝蓋疼痛的困擾,《天堂消息》中的伯納德則是深陷身份焦慮的典型患者,《失聰宣判》中的德斯蒙德則飽受耳聾之苦。洛奇筆下所創造的角色人物身份、人物活動空間與角色所患疾病三者之間具有特殊的關聯性,因而,本研究從家庭、校園與社會三個維度入手,思考洛奇身心疾病如何與英國的社會問題相聯系,并分析洛奇如何巧妙地以“敘事”作為療愈疾病的有效良方,為現代社會個體生存危機和現代文明困境提供破局之路。
一、疾病書寫與敘事治療
蘇珊·桑塔格曾言,疾病是人類生命的陰面,是每個人類都具有的公民身份。在歷史的長河中,疾病與人類賴以生存的社會物質文化相互關聯,人類與疾病的對抗與治療成為社會發展的重要線索,不同時期、不同國家的作家都會對時代的疾病進行著墨刻畫[2]。
在古希臘時期,由于人們對疾病認知有限,疾病往往被視為一種神的懲罰,希臘神話中的阿斯克勒庇俄斯、海格力斯和希皮亞斯等神祇被視為醫學領域的保護神。文藝復興時期,疾病醫學的發展淡化了疾病的神秘色彩,人們開始主動尋求克服治療疾病的方式,疾病被視為是生理意義上的缺陷,疾病的隱喻還廣泛地表現社會政治的混亂。到了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時期,疾病常常被訴諸懲罰性和傷感性的幻想,背負上了苦難與懲罰的象征意義,疾病成為作家表達不滿的工具,雨果在《悲慘世界》中把僧侶制描繪為侵入歐洲社會的麻風病,奧利弗·哥爾德斯密斯的諷刺劇《委曲求全》中,結核病被當作倫敦上層時髦人士的病癥,表現出作家對于上流社會的巨大諷刺。在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疾病大量出現在此時的文學作品中,作家通過疾病書寫來反映人類的身心異化與社會的病態扭曲狀態,加繆的《鼠疫》刻畫了瘟疫對人性的摧殘,但同時也頌贊了在荒誕中奮起反抗的人類,表現了在絕望中堅持真理和正義的偉大的自由人道主義精神。
疾病敘事的研究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隨著人們對于身體疾病的不斷關注,疾病成為作家反映時代風貌的重要意象。疾病敘事的跨學科的性質賦予了疾病敘事研究以科學客觀性與人文浪漫性。當作家在對于疾病進行書寫的過程中,同時也在積極尋找疾病的治療方式,其中,敘事本身就作為一種療救方式而存在。薩賓、邁克·懷特和大衛·艾普斯頓等重要學者為疾病書寫與敘事治療提供了大量的理論支撐,為醫學與文學同時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在洛奇創作的后期,洛奇自身也面臨著身體老化帶來的疾病困擾,在感同身受的經歷中,洛奇在他的創作中大量加入對于身體疾病的刻畫,因此,對洛奇后期作品中的疾病敘事與敘事治療研究同樣離不開對于身體的分析,身體作為承載疾病的對象,充當著作品中各個患病角色感受痛苦的重要載體。洛奇在后期創作的三部作品中,患病個體在敘事的幫助下都能擺脫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而得以療愈。作品中的疾病書寫及作品中體現的敘事治療具有重要的時代價值,21世紀的人類同樣處于動蕩的世界環境,國際戰爭、經濟衰退、社會內卷與社會老齡化等問題層出不窮,時代浪潮下的人類在嚴峻的社會問題下面臨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戴維·洛奇作品中的疾病書寫與敘事治療為英國當代社會提供了治療方案,體現洛奇作為一名作家具有的時代擔當和人文關懷。因此,對洛奇后期創作中的疾病書寫及敘事治療思想的研究具有較大的意義。
鑒于現有的洛奇研究對其后期創作中的疾病書寫缺乏系統性,本文融合文學、醫學、心理學、身體政治學、倫理學、宗教學等多學科知識進行跨學科的文化批評實踐。從疾病視角對洛奇后期小說進行系統研究,分析洛奇如何巧妙地以“敘事”作為療愈疾病的有效良方,讓主人公們通過寫日記與回憶錄等方式,實現自我身份的建構,達到自我超越與精神痊愈,并發掘洛奇在作品中所映射的當代英國復雜的時代文化語境。
二、家庭層面的疾病書寫與敘事治療
家庭作為人類社會繁衍傳承的重要空間,在時代的運轉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在戴維·洛奇在后期創作的《天堂消息》中,主人公深受不和諧的家庭氛圍的折磨,而身體的疾病則成為不和諧的導火索。
在《失聰宣判》中,“身體衰老”“耳聾”“性能力減弱”幾個關鍵詞共同構建了主人公德斯蒙德的身體圖示。由于聽力障礙而導致的教學困難促使德斯蒙德做出提前退休的決定,退休后,德斯蒙德回到家庭成為一名“家庭婦男”,耳聾的困擾同樣滲透到了家庭內部,由于時常聽不清妻子弗雷德的詢問與交代,夫妻之間產生了嚴重的交流障礙,妻子在一次次反復重述中也失去了耐心“弗雷德:嗡嗡嗡嗡。我:什么?弗雷德:嗡嗡嗡嗡。我:啊哈。弗雷德:嗡嗡嗡嗡。我:好吧。”[3]
身體的老化同樣也引起德斯蒙德性能力的減弱,不斷收到的性功能藥品廣告使他感到羞辱,在性生活過程中衰老的身體帶來的體力不支,使他進行夫妻間的性生活感到擔憂而不是期待,“性生活變成了一種令人擔心而不是愉快地期待的事情,而每天都有一些宣傳偉哥、犀利士以及江湖醫生承諾可以增強男性雄風的草藥的垃圾郵件沖破他的電腦防火墻,它們也無助于他內心的平靜”。
患病和老化的男性身體圖示使得德斯蒙德在校園事業、家庭、社交等各個方面的倍感受挫,這同時也建構了他的人物身份特征,德斯蒙德是一個由于“失聰”而走落入人生低谷的中老年男性,在社會主流體系中,他是一個“不完整、不健康”的人,因此,他被社會的健康群體邊緣化,被排斥在主流話語之外,失去言說自我的權力。德斯蒙德的人物身份特征也為敘事發展做了重要鋪墊,德斯蒙德如何從“失聰”所導致的人生低谷里爬出,這成為敘事發展的重要動力。
戴維·洛奇借助德斯蒙德的困境探究了現代人由身體疾病引起的家庭危機,如何進行危機的破局顯得至關重要。《失聰宣判》小說標題單詞“失聰”在英文中與“死亡”的發音相近,“失聰”導致的外界交流隔斷對于個體而言正等同于“社交的死亡”,而人的本質又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當社會關系紐帶斷裂,人也隨之被判處了“死刑”。在小說中,主人公德斯蒙德所面臨的危機皆由“失聰”而起,老齡化導致的身體機能衰竭,使德斯蒙德在工作與家庭同時面臨巨大危機。危機引發人們對于破局的思考,“身體”帶來的危機則需要從“身體”本身出發去解決。主人公德斯蒙德因為耳聾而戴上了刑罰的鐐銬,在不斷求索破局之鑰的過程中,德斯蒙德利用“手”的日記書寫來與自我對話,重新確證老年自我存在的意義及價值,再通過“口”學習唇讀,重建日常交流之橋梁,日記書寫的敘事與唇語的交流彌補了耳聾殘疾導致的社會關系紐帶斷裂,德斯蒙德通過敘事重新找尋到生活的意義,建立起完整的自我,實現了家庭關系和諧的重建。
三、社會層面的疾病書寫與敘事治療
馬克思主義哲學指出,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個體通過與社會的交流確定自我的定位,換言之,如果人與社會的交流產生斷裂與畸變,個體極易陷入身份危機的困境當中。
在小說《治療》中,主人公飽受膝蓋疼痛的侵襲,因為腿部的疾病,他無法正常走出私密空間與外界進行正常交流,這便導致了他的生活經驗產生斷裂,主人公勞倫斯被迫在各種重要社會關系中處于失位的狀態[4]。由于身體疾病導致的生活經驗斷裂,進一步導致了他的精神陷入抑郁,無法在社會層面進行基本關系的連接,他對于社會的認知維度也隨之被攔腰截斷。勞倫斯的社會失位是英國社會現實的縮影,個體的異化導致了社會人際關系的淡漠,隨著現代化的不斷推進,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反而顯得愈加疏離,社會關系的斷裂反過來又加劇著身份的危機,溝通的橋梁亟須建立。在《治療》中,戴維·洛奇巧妙安排主人公勞倫斯訴諸寫作,主人公雖足不出戶,但他以多重聚焦的敘事重新書寫自己的生活,通過回憶改寫進行經驗斷裂的修復。在自我的連續書寫中,勞倫斯不斷還原生活的重要細節,對失位的空缺進行細節上的補充。在敘事的幫助下,勞倫斯漸漸修復了斷裂失位的生活經驗,身心也得到了康復與治愈。
在作品《天堂消息》中,主人公伯納德因為科學與宗教的沖突而陷入身份危機[5]。在伯納德青少年時期,他對自己的天主教信仰一度無比堅定,家庭、校園與社會對于神學的宣揚與認可使他不斷以宗教信仰壓抑自我本能,他將宗教信仰作為身份構建的重要依據。但是隨著科學思想的傳播與性本能的沖動,伯納德逐漸陷入身份認同危機和生存困境,他不再堅信自己長期貫徹的神學思想,但同時又無法完全擺脫宗教的束縛,身份危機使他患上了親密恐懼癥等精神疾病。在心理疾病的影響下,伯納德的家庭、事業與社會人際關系陷入巨大的危機[6]。面對此般境況,伯納德在友人的引導下通過生平敘事的自傳書寫完成自我超越,成功進行身份轉型,洛奇的敘事治療理念再次顯效。
四、結語
20世紀的西方社會危機四伏,世界大戰、資本主義經濟危機與快速工業化的進程使人類社會出現各種痼疾。面對社會的嚴峻現狀,戴維·洛奇在其作品中借助角色們對于身體疾病的治療為治愈社會疾病提供了方案,同時,洛奇也表達了他對于知識界繼續引導社會道德方向與改進社會精神面貌的希冀。21世紀的人類同樣處于動蕩的世界環境中,國際戰爭、經濟衰退、社會內卷與社會老齡化等問題層出不窮,時代浪潮下的人類在嚴峻的社會問題中面臨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戴維·洛奇后期創作中的疾病書寫與敘事治療為英國當代社會中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患病個體提供了可能的治療方案,體現洛奇作為一名作家具有的時代擔當和人文關懷,同時也寄托了洛奇對于知識界繼續引導社會道德方向與改進社會精神面貌的希冀。
參考文獻:
[1]艾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會[M].孫愷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
[2]Sontag Susan. Illness as Metaphor[M].New York:Picador, 2001.
[3]戴維·洛奇.失聰宣判[M].劉國枝,鄭慶慶,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4]戴維·洛奇.治療[M].,羅貽榮,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5]戴維·洛奇.天堂消息[M].李力,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8.
[6]歐榮.戴維·洛奇作品中的“危機”母題研究[D].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2007.
作者簡介:
陳煒鵬(1999-),男,福建泉州人,福建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國文學研究。